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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並不燦爛的日子”(1) 林園雜憶(下)
造反派們很快打起了派仗。重慶紅衛兵分為兩派,一派叫八一五,一派叫反到底。重慶是中國文革武鬥最厲害的地方,因為那裏有幾家大型兵工廠,造槍造炮造兵艦造坦克的都有。除了飛機,武鬥用上了所有的武器,每天都能聽見炮聲隆隆。謠言也是滿天飛,一會兒說一派要血洗山城;一會兒說另一派要炮轟江北。我們晚上爬上山頭,俯看山下的戰火紛飛。夜幕下的嘉陵江上,一串串的曳光彈慢慢橫過天際,像節日的焰火,再加上掃來掃去的探照燈光柱,非常好看。有時探照燈幾乎要掃到腳下。我們趕忙把頭往草地上一趴,擔心被發現,引來一串炮彈。
武鬥要武器,各派都在挖空心思搞槍。我們院牆外是一條公路。有一天,一支軍隊換防經過此地。早已獲得消息的八一五派們聚集在公路旁,敲鑼打鼓,高呼口號。幾麵橫幅迎風招展,上寫“軍愛民,民擁軍,軍民團結一條心”、“熱烈歡迎解放軍”。軍車停下,造反派就往車上擁,手裏拿著水杯,雞蛋來慰勞子弟兵。戰士們則你推我讓,好一副勞軍場麵,看得旁觀的我們感動不已。突然大喇叭裏一聲令下,八一五派們把水杯,雞蛋一扔,一起去搶戰士們懷中的槍。戰士們措手不及,又沒人下令反抗,一會兒,就全部被繳械了。再看當兵的,已是軍衣散亂,有的無帽,有的丟鞋。八一五派得勝回朝,好不高興,一激動就對天鳴槍慶賀。卻發現所有的槍都打不響。原來當兵的早已料到,把槍裏的撞針都拆掉了。
一天我們撿了一顆真手榴彈。想把它拆開,看看裏麵的構造。我們把身體躲在一顆大桃樹後麵,用鋸子鋸手榴彈。以為桃樹能保護我們。幸好剛鋸了一會,就被一位家長看見,趕緊製止了我們。
有一次,反到底派來我院表演節目。演到一半,八一五派來搗亂,往廣場上扔石頭。有人被打得吱哇亂叫。警衛連是支持反到底派的,就把幾個搗亂的抓到警衛連駐地。八一五派糾集了一大幫子去要人。我想跟著去看熱鬧,被我姐姐叫住。剛回到家不久,就聽見響起炒豆般的槍聲。再過了一會兒,就聽說鄰家的小三子被子彈在右側腦袋上擦了一道。原來那天晚上八一五派衝進了警衛連,要搶槍。這時警衛連長一聲令下,戰士們齊開火。步槍衝鋒槍一陣掃射,打得血肉橫飛,鬼哭狼嚎。當場打死十幾個,傷者不計其數。可憐好些跟著看熱鬧的小孩子也被殃及池魚。一個孩子肚子都被打爛了,聽說送到醫院後,肚裏的蛔蟲都爬出來了。第二天,815派在院裏展覽對立派的罪行。靈堂設在大禮堂裏。我們也跟著排隊進去看。禮堂裏,哀樂低迴,刺鼻的福爾馬林味彌漫。五具慘白的屍體停放在舞台上。其中一個是十七、八歲的女孩,臉蛋白淨而清秀,子彈在她的太陽穴上打了一個碗口大的洞。聽說她是815派頭頭(那時叫勤務員)的女朋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而且是被子彈打死的人。
院裏有座依山而建的林森墓。陵墓雖比不上中山陵宏偉雄壯,但也有幾十階台階和高大的墓碑。我上學走小路都要上下台階經過墓碑。因為統戰的需要,林森墓一直保存完好。為了紀念武鬥事件中的死亡者,815派把林森墓毀掉,利用原來的基座,修建了烈士墓和紀念碑。打開林森墓時,我們都在場看熱鬧。那墓十分堅硬,造反派錘砸棒撬,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怎麽也打不開,隻好找工兵來用炸藥炸開。硝煙散盡,墓道洞開,露出一付棺材。我們引首翹望,期待著開棺後現出無數金銀財寶。棺材打開了,沒有任何財寶,隻拽出來一個身材短小的老頭,其搖曳的長髯仍然可見。老頭被扔進火堆裏,難聞的氣息竄起,我們立刻逃散。
武鬥烈士紀念碑在毀掉的林森墓上聳立。它比原來的墓碑難看了許多。不過這座碑比舊碑壽命更短,七八年後,它又被炸掉。為了統戰的需要,林森墓又按原樣在原址重建。林森在台和海外的家屬還時時來此掃墓憑吊,隻是它已變成一座空墓。
不上學了,整天都是玩。革命時代的玩耍都帶有革命色彩。文革前集郵,集煙盒,集糖紙,現在改成集毛的像章了。為了向偉大領袖表忠心,各單位都做了各種各樣的毛主席像章。像章越造越大,從小指蓋大發展到大盤子,越大表明對領袖越忠心。材料開始是鋁,後來越來越新奇,塑料,陶瓷,竹製的都有。後來又流行繡毛主席像。把一張木刻毛像貼在一個塑料紗窗布上,然後全家老少坐在一起,沐浴在領袖無遠不屆的光輝下,用各色絲線按照木刻上的線條用針穿進紗眼。一針一線,都是在傾訴對領袖的無限忠心。再後來又流行木刻剪紙:木刻是刻毛的頭像。剪紙是用刮胡刀片刻樣板戲英雄人物。四川多竹,我們砍下竹子,挖洞削節,製成笛子,竟然也能吹出東方紅來。打撲克也很快流行起來。拱豬,爭上遊,升級,可以從早晨打倒晚上。
珍寶島之後,全國同仇敵愾。柏油馬路上刷上了大標語:“火燒勃列日涅夫,油炸柯西金!”每個字都是一米見方。戰爭氣氛很濃。我家兄弟倆和鄰家的小孩雄心勃勃,籌劃秘密建設一個地下長城,平時在裏玩耍,蘇修打過來,既能用來躲原子彈,又能在地下打遊擊戰。我們在一個土丘後麵開始了我們的戰備工程。一個愚公能移山,我們三個還挖不出地道來嗎?於是每天我們都去挖洞,一人望風,一人挖土,一人運土。挖累了就坐下休息講故事,給我們的地道編織出各種傳奇。每當有人經過,放風的發出警告,眾人一起臥倒,屏息靜氣。這樣挖了一月,地道已前進數米。這時一群小孩捉迷藏,到土丘後麵踩翻了地道蓋板,掉了進去。秘密暴露了,我們也停止了每天的挖洞不止。
動亂頻仍,天府之國很快就陷入了物資匱乏。每人每月隻有半斤肉。缺肉少油,飯量大增,糧食定量不夠了。世界觀成為食物觀,觀萬物皆以可食與否視之。我們從校醫室順來一本新編本草,按圖索驥,滿林園尋找可食的植物。林園的花草果木,凡是可食的,幾乎嚐遍。先是樹上的桃李杏,半生不熟時就被摘光了。然後是地上的野蔥野蒜,蘸醬油後也清香可口。把大頭針彎成鉤狀,針尖砸平,銼出倒鉤,便是一個魚鉤。用竹竿和尼龍線,穿上鵝毛剪成的浮漂,係上牙膏皮做的沉子,挖蚯蚓做餌,居然也釣上了五六寸長的小魚。在竹竿頭綁上磨尖的鐵絲,做成一把叉子,去捕池塘中的青蛙。可是青蛙太靈巧,不易捕捉。眼見青蛙一動不動的地趴著,紮過去,青蛙已經在最後一瞬間跳走了。半天,隻叉住一隻。又為如何吃法討論了半天。僧多粥少,隻好剝皮後煮成一鍋湯。每人一口,覺得味道特別鮮美。有一次,看見稻田水中有很多小蝦。回家後用舊鐵紗窗折成盒子,在田中打撈到很多小蝦。用油鹽一炒,味道極其鮮美,以後吃的各種蝦都無法與之相比。房簷下有很多麻雀窩,掏得的鳥蛋用火烤熟,可與雞蛋媲美。除此之外,我還捕食過田裏的泥鰍,塘中的螺螄,溝裏的螃蟹,草上的蝗蟲。
造反派忙於打派仗,我們的生活一度平靜。自給自足,豐衣足食,家家戶戶都養了雞鴨。父親從集市上買回十幾隻毛茸茸的小雞。鄰家的老貓不會捕鼠,隻會偷雞,不幾天就有幾隻小雞雛葬身貓腹。我們把小雞關在屋裏,但是仍然不時有小雞溜出門外,而那隻老貓似乎時時就等在門口,溜出散步的小雞,都是有去無回。氣憤之極,我擬寫了一個討伐鄰家老貓的判決書。宣判此貓血債累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茲判處其死刑,立即執行。判決書貼在鄰家門口,引起眾人圍觀,人人稱快。唯有貓主人心中惱恨,但懼於眾怒,不敢公然表示,隻好將老貓關於家中,小雞們得到了幾天太平日子。但終日有強敵虎視眈眈,小雞們難以苟活,最終隻有兩隻小雞貓口餘生,長大成雞。一隻蘆花黃,我叫它小黃,一隻黑母雞,我叫它小黑。小黃小黑身軀雖小,卻是生蛋能手,幾乎每天一個蛋。後來流行雞瘟,家家戶戶的雞都死了,小黃小黑也被傳染了,整日閉著眼睛,萎靡不振地躺在地上。父親把土黴素碾碎,用水灌進小黃小黑嘴裏。小黃沒有救過來,小黑病好了,但是卻瘸了一條腿。小黑少了自小相伴的朋友,每日拳著瘸腿踽踽獨行,沒過多久也死了。我還養過一隻鴨子,這個鴨子很聰明。我每天給它喂食,它和我很熟,老遠一叫它的名字,它就會嘎嘎地叫著跑來。時間長了,我們和它有了感情。到了鴨子長肥的時候,父親決定殺鴨子吃肉。平時殺雞殺鴨的任務都是我們兄弟倆的任務,那天我們拒絕殺鴨子,從家裏跑出去。在外麵玩了一天,連午飯都沒回來吃。晚上我們偷偷溜回來,扒在廚房的窗台往裏一看,鴨子一動不動,腦袋耷拉歪在一邊。原來父親已經把它殺死了。
文革開始時破四舊,除毛的著作外,幾乎所有的書都被查禁了。我們家的藏書頗豐,包括許多文藝書籍。文革初起人心惶惶,擔心被抄家,父親挑出了許多書,在柴灶上架鍋,量米加水,灶下舉火燒書。我負責將書一頁頁撕下,送進灶中。看著爐火跳躍著,將書頁烤焦,卷曲,終於燒成灰燼。我感到既有趣,又可惜。可惜的是,這麽多書還未讀就被燒掉了。兩三本書燒完,一鍋米飯已熟。盡管燒得燒,交得交。家裏仍剩下四木箱再加三麻袋的書。記得小時候最激動的事就是兄弟倆趁大人不在時,卯足力氣,把死沉的書箱抬下來,一本本地尋找有趣的書。中國的許多古典文學名著我就是在這時讀的,象《水滸》、《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說唐》、《說嶽全傳》等等。我們還在這裏找到了許多文革前出版的“收獲”雜誌。看完後,我們把書借給朋友,最後都丟了。
文革前我常常在放學後到院裏的圖書館看《民間故事》等雜誌。這時圖書館已經被封了,大人們忙著搞武鬥,圖書館已經成了被遺忘的角落。有一次,我們經過那裏,發現門上的氣窗沒鎖。氣窗不大,小孩可以鑽進去。進去一看,裏麵還有四五間屋子,門都鎖著,但上麵的氣窗都沒關。屋裏有很多書架,書卻被扔的滿地都是,想必文革時這裏被破四舊的人光顧過。我們就象老鼠掉進了米倉,盡情享受。從此我們經常從我們發現的秘密通道爬進圖書館裏看一天書。臨走時也不忘背一書包挑好的精品帶走。那種帶有黴味的舊書味至今令我難忘。
這樣的歲月直到70年,我們離開重慶,隨父母去江西幹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