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雖然過去十幾年了,我作為「六四」事件的見證人之一,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仍然是曆曆在目,驚心動魄。在這裏,我把看到的和聽到的比較獨特的情況告訴世人,使人們對這重大曆史事件有一個更清楚的認識。
木樨地是「六四」血案一個熱點
一般人認為,「六四」時驚心動魄的事件主要發生在天安門廣場,這不完全符合當時的情況。當時在京的外國記者主要集中在北京飯店,因此他們對天安門廣場及周圍發生的情況了解的比較多,報道的也多。實際上天安門廣場西邊約三四公裏處的木樨地是發生了許多驚天動地事情的熱點地區。
向天安門廣場挺進的第一梯隊的軍隊是在木樨地首先向人民群眾開槍的,木樨地是群眾傷亡比較集中的地區之一;中央軍委派要員乘直升機親臨部隊上空命令部隊向人民群眾開槍是發生在木樨地;第二梯隊中的一支部隊是在木樨地發生嘩變,對抗中央軍委的命令;在木樨地被燒毀的軍車最多,軍隊損失最大;軍隊向木樨地的部長樓開槍造成人員傷亡而導致老幹部們的強烈反響;軍隊從六月四日到六日派裝甲車在木樨地不斷向路邊群眾及建築開槍造成群眾傷亡,以至在鐵道部值班的鐵路總調度在辦公室被槍擊身亡而震動中央;軍隊在木樨地導演了一場愚弄群眾的醜劇並編製出第一部群眾擁護軍隊「平暴」的電視新聞等等。我當時住在木樨地,親眼目睹了上述發生的一係列事件。
暴風雨即將來臨
部隊在六月三日淩晨采取輕裝突襲天安門廣場的行動失敗後,整個北京籠罩在十分緊張的氣氛中。三日中午部隊在六部口一帶第一次對群眾施放了催淚瓦斯。三日下午我下班回到家裏,電視已開始反複播送北京戒嚴指揮部的通告,禁止群眾晚上上街,要求大家呆在家裏。我們都感到軍隊要采取強硬手段解決天安門廣場的問題,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吃完晚飯,我懷著十分好奇的心情來到木樨地的複外大街上,想看看大街上有沒有人,人們是否都呆在家裏。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約八條車道寬的大街上擠滿了人,到處在議論頭天晚上和當天白天發生的事情,根本沒把戒嚴指揮部的命令放在眼裏。許多人對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的命運非常掂念,擔心會像一九七六年的「四五」事件那樣,遭到武力鎮壓。有些人開始把間隔汽車道和自行車道的水泥墩橫到路中間,有些人把停在路邊的以及停在附近汽車總站的三二 ○ 路汽車和一一四無軌電車也推過來橫在路上,以圖阻擋軍車。
為了能看得更清楚,我登上路邊一棟高層住宅,站在十層的窗戶前往下看,整個情景盡收眼底。寬約二三十米的公路上,視線所及全是人,看來這些人準備像「五二 ○ 」實施戒嚴那天一樣,用身軀把軍隊擋在城外。更令人吃驚的是路邊堆滿了成百上千的自行車,表明許多人是騎車從其他地區趕來看熱鬧的,因為他們知道複興門外的複興路一帶是軍事機關的集中地,駐滿了來京執行戒嚴任務的部隊,而複外大街又是由城市西郊通向天安門廣場的必經要道。看著這成千上萬的人(我估計這時約有百萬人呆在北京的主要街道上),我想他們一定和我一樣,從小從教科書上學到的是隻有國民黨和日本軍隊會向手無寸鐵的人民開槍,人民解放軍絕不會向人民開槍,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種天真的想法將使他們付出血的代價,一個震驚世界的慘案將在他們當中發生。
軍隊開始強行推進
晚六點左右,數架軍用直升機沿著長安街從東向西飛來,在木樨地低空盤旋了幾圈後向西飛去。我分析上麵坐著軍隊的高級將領,他們在觀察形勢,分析動向,向中央匯報。直升機的到來使氣氛頓然緊張起來,山雨欲來風滿樓,人們意識到部隊要行動了。
這時,上百輛摩托車從天安門方向開過來,幾乎每輛車後麵都坐著一個年青的女孩子,手持一麵彩旗,他們高呼著口號,呼嘯而過。這是一支被稱為「飛虎隊」的摩托車隊,在當時起到聯絡和鼓舞士氣的作用。據說是由一批個體戶和幹部子弟組成的,因為在當時隻有這些人具有購車能力。「六四」後他們成為公安部門的重點打擊對象。摩托車的到來使群眾立刻興奮起來,人們閃開路,讓他們通過,許多人向他們揮手致意。
大約在八點鍾,有人開著摩托車從西過來,大聲喊道:「部隊已過了公主墳,那兒的群眾正在奮力阻擋,快去支持!」許多人騎上自行車向西趕去,有數百人將五六輛無軌電車推到木樨地橋上,把橋上的快車道完全堵住,這時木樨地已處在十分緊張的氣氛中。九點多鍾,我站在高樓上,已能聽到西邊遠處人群的呐喊聲像海潮似地一波接一波地傳來。天已非常暗,雖然路燈亮著,但仍看不清遠處的情況,隻能憑聲音感到部隊已挺進到離木樨地不遠的地方。
這時已不斷有受傷的群眾被人送往木樨地的複興醫院。我一看有人受傷,立刻跑下樓去,迎麵碰上一個頭部受傷的小夥子,一麵用手捂著淌血的頭跑向複興醫院,一邊大聲地罵著:「真他媽地動手了,法西斯!」我非常想知道軍隊和群眾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衝突,我不顧一切向西走去,穿過木樨地橋上的人行道,來到了橋西。
用血肉之軀阻擋軍隊
眼前的情景使我震驚,成千上萬的人簇擁在幾十米寬的馬路上,形成了厚達二三百米的人牆,與距橋還有三百米左右的部隊對峙著,你根本無法擠過去。這人群一會兒向前湧一下,一會兒向後退一下,迸發出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我向左拐,插到馬路南側中聯部的北牆邊,沿牆向西穿過人群來到北京鐵路局門口,站到了已經挺進到北京鐵路局門口部隊的右側,目睹著部隊向前推進。
站在部隊前列的是防暴隊,大約有近百人,他們一手持齊胸高的盾牌,一手持大棒,緩緩向前推進,後麵緊跟著的是坦克,再往後是滿載士兵的卡車、裝甲車。在場的群眾分成兩部分,圍觀者站在馬路兩邊,雖然他們之中也有人喊口號,但盡量避免與軍隊衝突;阻擋軍隊的群眾則站在路當中,與軍隊對峙著,站在前列的是學生,其中不少是女學生,他們手挽手組成人牆,與軍隊約有三十米的距離。
看得出來,那天部隊出動,采取了由防暴部隊強行開路的方式,與企圖阻擋軍隊的人們直接發生衝撞,這樣,人們再想采取五月二十日戒嚴時那種靠近軍車以至橫臥在車前用身軀阻擋軍隊的意圖根本無法實現。但即使這樣,學生們仍然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們知道軍隊隻是執行命令,與軍隊發生衝突隻會激化矛盾,並給當權者提供鎮壓的把柄。他們仍然存在著幻想,想以和平宣傳的方式去感化軍隊,影響軍隊,最終阻擋住軍隊。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部隊根本不為任何宣傳、呐喊甚至哭泣所動,不顧一切地向前推進著。後來我聽一個在總政工作的朋友講,軍委下了死令,第一梯隊的部隊必須在淩晨四點天亮以前占領廣場並將廣場清理完畢,因為北京飯店聚集了大批外國記者,一旦天亮,天安門廣場的一切情景都會被拍攝下來。
這時我看到在被防暴部隊衝撞所激怒的群眾中,有人從學生背後扔石頭向部隊還擊,但在鋼盔和盾牌的保護下,防暴部隊根本受不到任何傷害。但當防暴部隊揀起石頭回擊時,情況就不一樣了,人牆後麵黑壓壓的全是人,後麵的人根本看不見前麵發生的情況,因此石頭扔過來時,十有八九落在後麵的人身上,這就是為什麽不時有人頭部被砸傷的原因。學生們想製止這種暴力行動,他們向後麵的群眾大聲地喊著什麽,但無濟於事,混亂的局麵使他們顯得那麽單薄無力,他們無法阻擋住軍隊的前進,也無法製止某些人扔石頭,他們夾在暴力之中,像怒海波濤中的孤舟。我十分佩服學生們的勇敢精神和冷靜的頭腦,同時為他們所處的無奈困境而難過,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又回到了高層住宅樓上。
大約在晚十點左右,部隊推進到木樨地橋西頭,但被橫在橋中的車輛擋住。部分學生和群眾已通過橋上的人行道撤到橋東頭,和木樨地的群眾匯合起來。雙方被二三層車輛隔開,形成了一種僵持局麵。這時防暴部隊失去了作用,他們不敢在沒有坦克、軍車跟進的情況下通過橋上的人行道繼續前進。
過了一會兒,防暴部隊退到坦克後麵,一輛坦克開足了馬力向橋中的車輛撞去,企圖撞開車輛。數千人在幾個站在高處的年青人的指揮下,在坦克即將撞到車輛的刹那,喊著「一、二、三」的號子也同時潮水般地衝向車輛。由車輛組成的車牆在雙方巨大力量的合擊下,發出“轟”的巨響,但仍然屹立在橋中。坦克的撞擊被抵消了,人們發出了勝利的歡呼聲。接著是雙方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較量,每一次都是以坦克的巨大馬達聲開始,以雙方同時湧向車牆的壯觀景象而達到高潮,最後在坦克的後退和人們勝利的歡呼聲中結束。這不僅是人民群眾用身軀同現代重型武器的力量較量,也是人們對當局采取軍事手段對付學生而產生不滿的一種發泄。我被這壯觀的景象所激動,深刻體會到什麽是人民的力量。
部隊在多次撞擊失敗後,開始向群眾發射催淚瓦斯彈。炸彈越過車牆,落在人群中爆炸,隨著催淚煙霧的彌漫,人們全都躲開了。這時,坦克乘機開足馬力向車牆撞去,一聲巨響,兩輛無軌電車被撞得傾斜,車牆中間出現了一個約兩米寬的口子。當坦克車往後退並準備再一次向前撞擊時,上千學生和群眾衝了過去,硬是把傾斜的車輛又推了回去,封住了缺口,並用身軀頂住車輛,擋住了坦克的再一次衝擊。於是雙方的較量進入更緊張、更激烈的階段,上千人隨著催淚彈的爆炸而散開,又隨著煙霧的消失而匯聚,與坦克進行著搏鬥,這驚心動魄的場麵是在任何電影中見不到的,也是世界政治鬥爭史上所罕見的。 站在我旁邊的一個小女孩一個勁地祈禱著:“上帝保佑部隊別過來,上帝保佑部隊別過來!”
軍隊悍然開槍
突然坦克發動機的馬達聲停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寂靜還沒使人反應過來,清脆的槍聲劃破了夜空。這時隻見橋頭的群眾四散奔逃,僅僅十幾秒鍾,橋頭及附近的馬路上已經看不見人了,人們全都躲進了公路兩邊的樹叢中和建築物後。近百名頭帶鋼盔手持衝鋒槍的軍人從橋上人行道上走了過來,在橋頭散開形成一個半圓形,並不時地向前方盲目射擊。接著,上來兩輛坦克,一字排開,同時撞擊車牆,大約撞了三五下,就將車輛完全撞開,為部隊前進打開了通道。這時,橋上的無軌電車,不知什麽原因著起火來,但因被坦克推到橋邊上,對過橋的部隊構不成威脅。這時大約是晚上十點四十分。
這支由三十八軍為主組成的西路第一梯隊開始過橋,殺氣騰騰地向城區推進。走在前麵的是手持衝鋒槍的士兵,他們邊走邊向前方及兩側開槍,為部隊前進掃除障礙。緊隨其後的是由坦克、滿載士兵的裝甲車和卡車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大軍。車隊兩傍,每隔幾十米便有二三十名手持衝鋒槍的步行士兵護衛著,他們也不時地向兩邊開著槍。每輛裝甲車、坦克上方都有士兵探出半截身子,手持衝鋒槍或機關槍左顧右盼,偶爾向可疑目標射擊。槍聲就像除夕之夜的鞭炮聲那樣密集,響徹天空。
這時,沒有任何人敢再在公路上阻擋軍車,路邊的群眾已經有人中了槍彈,知道部隊開了殺戒,他們隻是躲在路邊暗處高喊著「法西斯!法西斯!」但我們這些在觀望的人還蒙在鼓裏,認為部隊是在打橡皮子彈或一種沒有彈頭的演習彈(我在部隊時,被稱之為空爆殼)來嚇唬群眾。當我身邊的小姑娘問我部隊為什麽開槍時,我還安慰她:“那不是真子彈,是嚇唬人的假子彈。”這時,有子彈打在路邊的石階上,蹦出了火花。兩個年青人為此發生了爭論,一個說:「是橡皮子彈!」另一個反駁道:「橡皮子彈打在地上怎麽會有火花,是真子彈!」我當時還插話說:「我認為不會是真子彈,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們沒必要真開槍,他們隻需要打打演習彈嚇唬嚇唬就行了。」正因為在樓上觀望的人太多和我一樣想法,不相信部隊會開真槍,因此並沒因為槍聲大作而躲進屋裏,特別是部長樓朝北的幾十個公用大陽台,密密麻麻站著幾百人,因穿著淺色上衣,在背後室內燈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注目。
部長樓遭到槍擊
槍聲越密集,樓下成千上萬的群眾反映越強烈,「打倒法西斯」的口號此伏彼起。那兒有口號,士兵就向那兒射擊。有幾個士兵甚至離開公路向複興醫院前的一群喊口號的年青人追了過去,邊追邊開槍,一直追到醫院裏,場麵十分恐怖。
突然,我們所在的樓上有人高呼口號。隻見士兵們立刻抬起槍口,向樓上掃射過來,首先是無軌電車用的電纜被打斷,閃出火花,接著子彈打在頭上的水泥牆上,爆出火花並掉下水泥塊,這時,我們才大夢初醒,知道部隊開了殺戒,嚇得全都蹲了下來。當我再一次抬起身子向外看時,一個更為恐怖的場麵出現在我眼前,士兵們正向部長樓掃射,陽台上數百人驚恐萬狀地跑回屋內,各家的燈就像聽到了空襲警報似的,一下子全關上了。整個木樨地陷入極度恐懼之中。據住在二十二號樓的朋友後來講,住二十二、二十四號部長樓的數百老幹部對部隊向部長樓開槍十分不滿,住在這裏的部分全國人大常委,還對被槍擊的情況作了調查統計,僅二十二號樓就有二十八戶家裏打進子彈。有些人把打進屋裏的子彈頭作為證據交給了人大常委。
部隊的任務是向天安門進軍,有人喊口號並不影響部隊的推進,更不存在威脅戰士生命的問題,為什麽要開槍?何況喊口號的人躲在暗處人群中,盲目向居民樓的方向開槍,將會有多少無辜受到傷害,會造成多麽嚴重的後果!這一切,似乎沒有人考慮。北京的群眾隻是從電視裏看到,在國外有的國家如以色列向投石頭的巴勒斯坦人民開槍,就已經十分殘酷了,但還沒看到向喊口號的群眾開槍的國家,更沒想到發生在中國。當時我的感覺是,士兵們似乎得到某種命令,凡是沒按戒嚴指揮部要求呆在家裏的,打死的都算暴徒,即使有人在家裏被打死,最多也是個誤傷致死,部隊不承擔任何責任。
大約在十二點左右,部隊已通過了一半,一輛軍用吉普車突然在二十五號樓和部長樓即二十二號之間停下,跳下三個幹部,躲在車的一側,不知什麽原因,向二十五號樓瘋狂射擊。據我所知,坐這種車的人至少是營團級幹部,難道他們也不懂得這種向居民樓開槍的嚴重後果嗎!一些戰士不但開槍,而且還燒車。一輛曾被當作路障的三二 ○ 路的公共汽車被坦克撞壞後停在二十號樓前路邊上,當部隊快要過完時,幾個步行經過該車的戰士順手將車點燃,以圖造成發生暴亂的證據。事後一位住在木樨地二十號樓並親眼目睹戰士燒車的軍隊幹部,在和我談起此事時非常氣憤:「太不象話了,這不是在搞國會縱火案嗎!」
大軍過後,平民死傷枕藉
大約在淩晨一點多鍾,浩浩蕩蕩的部隊全部通過了木樨地,密集的槍聲轉移到東邊市區。到這時為止,我仍然不知道樓下群眾中有多大傷亡,因為在馬路上看不到一具屍體,而群眾躲在路邊綠化區的樹叢裏,那兒沒有燈光,從樓上什麽也看不到。但當部隊通過後人們又湧到公路上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約有上千人抬著屍體、扶著傷員從四麵八方奔向複興醫院,這些傷亡者有的是用平板三輪車拉著,有的是幾個人抬著,有的是用自行車馱著,有的是靠人扶著。這些在木樨地傷亡的群眾,沒有一個是阻擋軍隊時被擊中的,也沒有一個是像鄧小平講的是在戰士生命遭到危害時不得已被迫還擊造成的,他們都是躲在路邊的無辜受害者。
看到這種情景,我跑下樓奔向複興醫院,想進去看看。到了醫院門口我卻望而止步,到處是傷員,到處是血,到處是被憤怒、恐懼扭曲的麵孔,到處是喊聲、哭聲和傷員痛苦的叫聲。這情景讓我渾身發抖,心裏充滿悲憤。我實在看不下去,轉身往回走,這時幾個護送傷員的中年人從醫院出來,對我講,醫院裏全是傷員和屍體,急診室裏的血能沒腳麵,那情景太慘了,你沒進去看也好。
回到公路上,那兒又是另一番情景:許多人在揀子彈殼,其中有些是孩子。也許他們覺得很好奇,想帶回去作個紀念。還有一些人把被坦克撞到路邊的汽車、水泥墩子又推到馬路中間,再度築起路障。不過這時人少多了,許多人被這屠殺的情景所震住,再也不敢有所行動。有些人在目睹了這一切後身心都十分疲勞,回家休息了。留下來的,顯然是一批不怕死的人,其中,又以一位複興醫院的女醫務人員最為突出。她因被醫院裏的慘像所激怒,身著醫院的白工作服跑到馬路上,指揮著數十人把那輛被軍隊燒壞的汽車又推到路中央。大概是輪胎燒壞的原因,車很難推動,她大聲喊著:「一、二、三,一、二、三」,聲音響徹夜空。
我感到十分疲勞,心裏也亂到極點,一夜之間人民軍隊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全打碎了,對黨也失望到極點。我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裏,才知家裏的人一直為我提心吊膽,看到我回來,才放下心來。木樨地所發生的一切他們都知道了,大家想說什麽,可什麽也說不出來。這一夜我始終無法入睡,除了開槍、死人的情景不斷在腦海中浮現外,就是擔心天安門廣場上學生的命運。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拿著照相機到複興醫院拍照片,經過二十二號樓和二十四號樓之間時,看到有人正在介紹昨夜部長樓裏有人被打死的情況。原來部隊向部長樓開槍時,有兩個人在樓上被打死,多人被打傷。死者一個是住在二十四號樓八層的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關山複的女婿,他當時去廚房喝水,把燈打開,背對窗戶倒水時被子彈擊中頭部身亡。關山複作為司法部門的最高負責人之一,十分有經驗,他在確定女婿身亡後,並沒把屍體立即送往醫院,而是保護好現場,並通知了有關部門,以證明其女婿是在家中被殺。後來聽說,他先給當時和他住同一樓的北京市委書記李錫銘家打電話,但無人接電話,原來李錫銘事先知道部隊要開槍後,全家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另一個死者是住在二十二號樓十三層的中聯部老副部長李初梨的保姆。當時,八十多歲的李老想看看部隊怎樣挺進北京城,讓在他家照顧了他二十多年的六十五歲保姆陪他到陽台上去。保姆站在李老身邊,被子彈擊中腹部流血過多身亡。
有人講,部長樓對麵路北的一排居民樓裏,死的人更多。其中一位是國家計委的某司機的夫人,在家中剛洗完澡從衛生間裏出來,被從窗戶外打進的子彈擊中。有一個老者插話說:“北京人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場麵。日本人進北京時,隻是在盧溝橋打了一仗,城裏人沒聽見槍聲。四九年北京是和平解放,北京人也沒見過開槍。這一下可好,共產黨讓北京的老百姓長了見識,你們到複興醫院看看,停屍間的屍體都擺滿了,許多屍體不得不擺在外麵的自行車棚裏。”聽到這種情況,我立即向醫院走去。
醫院門口貼著兩個通告,一個顯然是昨天晚上搶救傷員時貼上的,大意是凡是腦部受傷的一律不接受,因本院沒有腦外科大夫,請將傷員送到附近的鐵路醫院或海軍總醫院。另一個則像是早上貼出來的,上有死亡者的姓名、性別,因醫院無處停放屍體,天氣又熱,屍體無法保存,醫院將在幾天後將屍體送去火化,希望家屬單位盡快來認領。
在死者名單上,許多人隻有性別,沒有姓名,看出來這些人送來時已經死亡,而送他們來的人又不認識他們。我數了數,名單上一共有四十三個死者,其中女性約占四分之一。一個年青人看我有照相機,知道我想拍照,告訴我,醫院不讓進,因為上級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醫院采訪,但自行車棚因在醫院外,醫院管不了,那兒有許多屍體。
我來到自行車棚前,門口有人守著,隻讓認屍體的人進,但可以從門外看到裏麵的情景。地上擺著十幾具屍體,全用白布單罩著,有幾個尋找失蹤親人的人正在查看屍體。一個醫生看見我在照相,走了過來,她不想阻止我,也不想了解我是幹什麽的。她看出我是同情死者的,想把憋了一夜的想法和我談談。她詳細講了頭天晚上搶救的情景。
她說,醫院並不知道部隊會采取這樣的行動,因此和往常一樣,各科隻有一個醫生值班,整個醫院沒有多少醫生護士。當傷員像潮水般地被送進來時,醫院完全束手無策。一夜之間有三百八十多個重傷員被送了進來,比當時的醫生護士多十幾倍。所有的手術台包括產房的接生台都用來搶救傷員,所有的手術包全用完,沒有辦法,隻能簡單消消毒再用。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血漿。醫院的血漿全部用完,給血庫打電話要血漿,血庫的回答是:送血漿的車過不來,到處是部隊,見到在路上跑的車就開槍。所有的醫生、護士都是一邊搶救一邊哭。當他們看到許多年青人送來時還是活著,僅僅因為沒有血漿而最後死在手術台上時,心都碎了。她從醫這麽多年,從來沒見到這麽慘的情景,整個晚上,眼淚都哭幹了。
據她所知,送到複興醫院的傷員隻是從木樨地橋以東到禮士路以西這大約 500 米範圍裏的傷員。木樨地橋以西的被送到鐵路醫院,禮士路、複興門立交橋一帶的傷員被送到兒童醫院,西單一帶的送到郵電醫院,天安門一帶的送往協和醫院、北京醫院、北大醫院。全市有四十多所醫院被送進傷亡者。
北京部分醫院群眾傷亡真相
後來,我又接觸到其他醫院的醫務工作者,了解到更多的情況。兒童醫院的一位參與搶救的護士長告訴我,那天晚上她正在值夜班,聽到槍響她還出來看了看。當時部隊正從複興門立交橋上通過,群眾都躲到立交橋下的西二環路上。部隊一邊向東推進,一邊從立交橋上向二環路上的群眾開槍,醫院很快就被送來的傷員塞滿了,急診室的血也是沒了腳麵。兒童醫院的病床和手術台尺寸都比較小,但當時也隻能在這個條件下進行搶救。
開始,他們還對送來的傷員逐一進行登記,以便以後向本人或所在單位收取費用。十二點時,電台播出了中央告全國人民書,指北京發生了反革命暴亂。他們立即意識到,這個定性,將使所有的受傷者有受到迫害的可能。她們將名單撕掉,保護了傷員。兒童醫院主要搶救的是從禮士路到複興門立交橋這一段的受傷者,僅僅三四百米的範圍,送來的傷員達二三百人,死亡者達二十多人。
北大醫院的一位五十多歲的醫生對我說:部隊開槍後,在天安門廣場上搶救傷員的急救車和醫務人員最多的是北大醫院和協和醫院的,一是從學生絕食時起他們就在天安門廣場設立了醫療站,一直沒撤;二是這兩個醫院離天安門廣場較近。開始搶救時,急救車連傷員帶屍體一起運走,後來因為傷員太多,便決定凡是已經死亡的,一律不再搬上急救車。她講,天安門金水橋前、廣場上旗杆一帶和曆史博物館前都有他們無法帶走的屍體。當局講“天安門廣場沒有死人”,隻能騙不在場的中國老百姓和外國人。她還告訴我,從有關人士那兒了解到,在所有參加搶救的醫院中,協和醫院的屍體最多,達一百多具,主要都是從天安門廣場到王府井這不到一公裏範圍裏被打死的。
後來,部隊陸續到達,將天安門廣場封鎖起來,攔住急救車,不許將傷員送出。當時,氣氛十分緊張,醫生們向部隊反複宣傳、交涉,作為紅十字組織的人員,他們有責任搶救任何傷員。戰士卻說這些受傷者都是暴徒,不能帶走,有的甚至企圖向插著紅十字旗的急救車開槍。眼看就要發生血案,一位隨軍女醫生跑來,厲聲製止住戰士,她高喊著:「不能向紅十字人員開槍!就是在戰場上,紅十字人員搶救敵人傷員,也不準開槍。你們可以檢查車,隻要裏麵是傷員,就應當放他們過去。」這才解救了他們。這位老醫生講,她從醫這麽多年,從來沒想到救死扶傷的醫務人員在執行任務時會遇到這種待遇。有些軍人素質太差,連起碼的常識都不懂。
淩晨四點前,退縮到烈士碑周圍的學生全都撤走了,卻有二三十個醫務人員及急救車裏的一些傷員被扣在天安門廣場。也許他們看到的太多,知道了一些上麵不想讓人民知道的情況。他們一度被集中在曆史博物館前,直到七點才被允許離開。
我從其他方麵得知,部隊在天安門廣場地區盲目開槍,除了造成圍觀的群眾大量傷亡外,還使一些夾在人群中執行任務的醫務人員、安全部門和部隊的便衣人員被誤傷至死,引起有關方麵的強烈反應。這在陳希同後來的一次講話中得到證實,他對因執行任務而被誤傷至死的人員表示哀悼,並對其家屬表示慰問。
部隊的血腥暴行在孩子們的心靈上也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我的孩子當時隻有十一歲,上小學五年級,她和我們一起目睹了解放軍射殺無辜的情況。 六月六日,她堅持要去上學,我把她送到學校,但不久就回來了。她說學校停課,老師叮囑他們一定要遠離當兵的,說早上教師來學校時,親眼目睹幾個中學生騎車經過持槍的士兵身旁,因高呼「人民的軍隊不能對人民開槍」而遭到槍殺。
戒嚴撤銷前,每天晚飯後我們在外散步,隻要看到有士兵巡邏過來,她馬上拉我躲得遠遠的,對解放軍充滿恐懼。散步時,我經常數公寓樓牆上的彈孔,每當這時,她就悄悄對我講:“別數了,小心有人舉報你,把你抓起來。” 她幼小的心靈始終籠罩在恐怖中。她到美國後,還做過噩夢,一個解放軍持槍追她,當她跑到木樨地汽車工業局門前時,士兵開了槍,打中了她的後腳跟,使她從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