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的自挽聯

蘆笛


丁中江在《北洋軍閥史話》第95章（網絡版）中寫道：

“袁死後，張一麐在他辦公桌的抽屜中發現了他親筆自撰的挽聯：
　　
為日本去一大敵；
看中國再造共和。

這是袁留以自挽的最後遺筆，但他真的是日本大敵嗎？”

丁著與陶菊隱著《武夫當國：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頗多雷同，許多地方連遣詞造句都一模一樣，令人不免作抄襲之想，也不知道陶家後人為何不去打版權官司。但這副挽聯倒隻見於丁著。

兩部著作都是嚴肅曆史記載，但都在《三國演義》鑄造的曆史觀下寫成。我已經在舊作裏指出過了，《三國演義》堪稱流毒無窮，從此熔鑄了中國人的童稚曆史觀。其特點一是黑白兩分法，把曆史人物分成紅臉和白臉兩大派，而曆史也就是正邪之爭，是由正反角色出演的的革命樣板戲。二是“權謀萬能論”，曆史不是各方勢力互動的結果，而是謀略家早在出山之前就謀劃好的戰略戰術的一絲不苟的展開。三國的出現是《隆中對》事前設計的——“臥龍未出茅廬，已知天下三分”。三是用 “孤立片麵靜止”的方式去看曆史人物。無論是大英雄還是大壞蛋，從出娘胎那天起就注定了終生不改的善惡本性。與常人不同，這兩類人絕對沒有成長、發育、成熟過程，生下來是什麽樣，死那天也是什麽樣。

因此，曹操這大壞蛋從小就不是好人，見他叔叔來時便詐為中風倒地。嚇得他叔叔忙著去給他爹報信，等他爹來時這小子又玩得好好的。他爹問他出了什麽事，這小子假作不知。他爹說，叔叔不是說你中風倒地了麽？這小子乃委屈地哭出來，抽抽搭搭地說：我知道，叔叔不喜歡我，所以巴不得我中風倒地。從此他叔再去向他爹告狀，他爹就再不相信了，他從此逃脫了叔叔的管教。

在嚴肅史學家筆下，袁世凱也是這種天生大壞蛋，他稱帝的陰謀，乃是在洹上“垂釣”兼養“足疾”時就謀劃好了的。以後的曆史發展不過是那陰謀的逐漸展開而已。因此，他的每個動作都體現了深遠用心，決不可能是“因勢利導”的機會主義產物。從民國成立那天起，那與全世界有不同“戴天仇”的戴季陶和其他國民黨人就一直在罵他“帝製自為”，當然是高瞻遠矚的表現。

這種白癡曆史觀發展到了令人無從置信的地步，不信請看“河北網”轉摘的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的《千古之謎》：

“（袁世凱）這個竊國大盜即使在咽氣前，還不講真話，隻是喃喃地叫道：‘他害了我！’他是誰？有人說是老部下馮國璋、段祺瑞，他們希望繼任總統所以對帝製曖昧；或者是陳宦、湯薌銘始從終棄，反而對他倒打一耙；也有說是‘太子’袁克定，為了當上合法接班人，極力慫恿老子做皇帝，更有說是楊度等‘籌安會’成員，以致是其他部僚、朋友。這句話所指是誰，語焉不詳，且用意和含義令人難解，看來此時此刻的袁世凱的思維定勢，仍在玩弄權術，正如有人說的，‘他最後一句話沒有指明“他”是誰，這也是奸雄到死都在玩弄詐術的地方。他用這話減輕自己的罪責，又嫁禍於人，又用這句不明不白的話刺痛那些推戴他當皇帝，而後來又背叛他的人。’(田熬《楊度外傳》)

袁世凱一生都在欺世盜名，這大概就是他最後留給曆史的一個謎團吧！”

您能相信這是成年人說出來的話麽？如果魔鬼也會死的話，那麽就連撒旦本人，想來在彌留之際喃喃地說的隻言片語，也不至於含有如此深遠的用心吧？中國人的想象力，何以能在這方麵作如此的躍進？這種發達的想象力，到底是智慧還是弱智的表現？

老袁那自挽聯雖是孤證，我覺得倒很可信。據老袁自己說，他家的先輩都活不到60歲。這一定給了他極大的心理壓力，反正他自己是堅信不移。一旦在接近60歲時患病，這就要變成極大的心理負擔。因此那挽聯可能是早就寫好了的，作為對他自己一生的蓋棺論定。不管是不是他自己寫的，我覺得作者頗有政治眼光，說的也是無奈的事實，可謂對當時中國麵臨的重重危機洞若觀火。

那麽，它到底說了些什麽？

上聯指出，日本是中國最凶惡最危險的民族敵人，而老袁就是唯一妨礙日本野心的障礙。一旦去除這障礙，日本人的侵略野心就成了“曆史規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了。

這當然是老袁無恥自吹，國民黨的徒子徒孫們誓死不同意。可惜曆史的諷刺恰恰在於，袁世凱確實是日本的大敵，是中國抵抗日本侵略的最後希望所在，他一死國家就分崩離析，徹底喪失對外抵抗力，隻有任人屠宰了，而他這曆史地位恰恰是革命黨人玉成的。

我讀近代史，一個最強烈的感受就是中國人確有與眾不同的“特殊的聰明才智”（《人民被日報海外版》語），專幹“治熱病用熱藥，治寒疾用寒藥”的怪事蠢事。用內亂去解決外患，靠軍人獨裁（孫文所謂“軍政”）去實現民主，手段與目的南轅北轍。日本強迫中國接受“二十一條”時，孫文在國民黨內部發生爭論時的表態，就典型地展現了他這種“辯證思維”：

“日政府與袁談廿一條時，國民黨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部分主張暫時停止反袁，俾袁可以專心對日，黃興、李烈鈞、柏文蔚、陳炯明、鈕永建等聯銜發表通電，表示在袁和日本交涉期間不予幹擾。而歐事研究會的林虎、熊克武、李根源等亦發表通電，附和黃等主張，電雲：‘吾人第一主見乃先國家而後政治，先政治而後黨派，國苟不存，政於何有？政苟有成，何分於黨。故吾人之對政府有惡於其人，而有不足於其政，雖欲大革其政而不敢有違於國也。’這種緩進的主張，孫中山是反對的。林森曾致電孫中山，請示對日意見，可否暫停國內革命運動，實行一致禦侮，免為國人借口。孫中山複電說：‘袁世凱蓄意媚日賣國，非除去之決不能保衛國權，吾黨繼續實行革命，即如清季之以革命止瓜分。’”（《北洋軍閥史話》第66章）。

“以革命止瓜分”！您說世上怎麽會有這種智力怪物？而且還是在親睹革命造成了中國的土崩瓦解之後！而就是這種白癡，居然被國共兩黨共同奉為護國祖師！

其實隻要是智力不是嚴重失常之輩都該明白，革命隻能導致國力（武力、經濟實力、軟實力等“綜合國力”）內耗，戕賊民族元氣，使得國家毫無能力抵禦外侮，更可能造成國家民族分裂，乃是“非革命不能使國家瓦解”，上哪兒去莫名其妙地獲得“止瓜分”的神力？

我已經在《捆仙索》係列裏指出，辛亥革命的兩大惡果，一是掃蕩了君王權威，使得凝結大一統中國的精神權威徹底喪失，完成了大一統的精神解體，代之以“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軍閥主義；二是使得地方“獨立”、武力反抗中央，非但不再是叛國罪，反而成了類似“民族解放”的“肇造共和”的豐功偉業。終民國之世，“獨立”醜劇從未斷過根，完全是辛亥革命流毒所致。

任何一個智力不是嚴重失常的人都該知道，當時中國受日俄夾攻，危如累卵。當此之際，最要避免的就是內亂，隻能反其道而行之，強化中央集權，實行高度統一，再迅速改革政治，消除腐敗，整軍講武，靠自強來遏製惡鄰不戰而掠我之土的野心。因此，哪怕清廷再十惡不赦，都隻能靠施加壓力來促使其和平改革，不能胡亂推翻，打開潘多拉盒子，放出誰也沒本事收拾的各路瘟神來。

在瘟神放出來後，當國者就別無選擇，隻能設法把它們逐一收回洪太尉的葫蘆。因此，此後的名義上的中央統治者，必然要設法以武力統一國家。這當然是大一統情結以及野心家的權力欲使然，但也是客觀情勢規定的“曆史發展方向”——中國要想立足於帝國主義時代的險惡國際環境之中，就必須是個統一國家。辛亥開辟的“武裝鬥爭”杜絕了和平統一可能，留下來的隻有槍杆子那唯一硬通貨。所以，老袁死了有老段，老段垮了有老張，老張敗了有老蔣，老蔣逃了有老毛，“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都試圖用槍杆子統一全國，都是為辛亥革命擦屁股。

有趣的是，黃仁宇、唐德剛輩見不及此，卻以“凡是發生的都是合理的”的“大曆史觀”，去圖解近現代史上這一大趨勢，認為那是“社會轉型”必經途徑。黃仁宇甚至據此認為，就連中共上台，都是為中國現代化所必需！他怎麽就想不到，如果不把滿清推倒，朝野一心，走日本人和平改革的道路，那又有什麽必要武力統一全國？在殺死了億萬人、毀滅了無數財產、折騰了將近一世紀之後，國家才又重新呈現向辛亥前回歸的模樣，而且至今尚未回到原點。如果這真是什麽“曆史發展規律”決定的，則那“曆史規律”的製定者絕對是瘋人院裏跑出來的。

這就是老袁那上聯的涵義：他是唯一能統一中國，遏製日本侵略野心的國家領袖。他死後，誰也沒他的實力和權威來保持中國名義上的統一了。國家必然分崩離析，而這正是日本人夢寐以求的事。

下聯則是他對討伐者的回答。那意思是說，你們認為我帝製自為，推翻共和，卻不知道共和根本不適合中國國情，乃是建不起來的空中樓閣。現在朕死了，拔了爾等的眼中釘，看爾等去再造共和吧。

這也是大實話，充分體現了袁大頭的洞察力。快一世紀過去了，敢問中國再造出共和否？如今咱們的“人民共和國”比傳統帝製還下流百倍，比流產的洪憲皇朝就更不用說了。對此我已經剖析得夠多了，不想再重複。

以上所說，當然是我個人理解，老袁究竟是不是這個意思，中文特別是古文涵義模糊，實在難說清楚。“袁世凱一生都在欺世盜名，這大概就是他最後留給曆史的一個謎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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