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笛
陳立夫大家都知道，乃陳果夫的弟弟，大流氓陳其美的侄子。老蔣當革命流氓那陣和陳其美拜了把兄弟。陳其美被狗肉將軍張宗昌暗殺後，老蔣對“革命流氓遺孤” 當然會有特殊感情，因此自發跡後一直將他的兩個侄子引為心腹，靠他們建立了中統特務組織。二陳更一度把持了國民黨黨務，在黨內形成了勢力雄厚的CC派（“ 陳”的英文名字第一個字母）。當時的民謠說：“蔣家天下陳家黨”，指的就是二陳極盛時代的情景。
顧頡剛恐怕一般人不知道。此公是北大畢業生，似乎並未出國深造過。他完全是胡適提攜起來的。1923年，他在胡適主編的《讀書雜誌》上發表了《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其中說：“禹，《說文》雲：‘蟲也’……，大約是蜥蜴之類，我以為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當即引起軒然大波，劉掞藜、胡堇人等人紛紛撰文批駁。
胡適對顧的疑古精神作了肯定，以編輯身份寫了《古史討論的讀後感》，說：“這回的論爭是一個真偽問題，去偽存真，決不會有害於人心。”他認為，連上帝之有無都不取決於主觀信念，都可以討論，“何況一個禹，何況黃帝堯舜？”
很明顯，老胡這些袒護老顧的話是針對當時的反應說出來的。大禹曆來被認為中華民族的始祖，而今老顧卻說那不過是一條蟲。愛國者們怎能容忍這種放肆誣蔑？
但今天的讀者來看，這爭論就完全是搞笑了，隻能暴露爭論雙方包括老胡在內都是科盲。老胡若對自然科學略有所知，也就不會鬧出“這回的論爭是一個真偽問題”，甚至認為可以“去偽存真“的笑話來。
略知科研方法的人都立刻能看出，那根本不可能是什麽“真偽”問題，更不可能“去偽存真”，因為雙方都毫無證據。老顧的立論依據不過是《說文》中對 “禹”字的解釋，而反駁者也拿不出大禹確實存在過的證據來。“大禹從未存在”與“大禹確曾存在”都是猜想，而且，就連哪種猜想的概率更高都無從肯定。可以肯定的就是老顧乃是搞笑，隻暴露了他思維的粗疏：漫說有證據證明的文字是商朝才出現的，就算夏朝初年確有文字，而且“禹”字確實是“蟲”的意思，難道那就不可能是人名？就連如今農村的孩子都還以貓狗命名，而況遠古時代乎？
這就是曆史研究的天然局限，我早在舊作中指出了，史學研究和科研的一個重大區別，就是並非所有的曆史懸案都可以解決，越是遠古這問題就越嚴重。這道理就連孔丘那原始人都知道，他曾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這簡單道理，20年代的中國的頂尖學者們居然不知道，當真是越活越回去。
這爭論發生時，陳立夫正在廣州忙著幹革命，但他也看到了顧的文章，非常不同意。他認為，孔子離大禹不過一千幾百年，對大禹備極讚美，難道他的話還不如顧在四千年後得到的文獻可靠？這論據當然也不能成立。一千幾百年或許不算小跨距，但在文字記錄尚未發明的蒙昧時代，靠口口相傳，傳了一千幾百年的人物是否真實，隻有天知道。孔子雖知道文獻不足徵就不能亂說，但他卻不知道遠古沒有文字，並無文獻可徵，他能徵引的文獻乃是後世寫下來的，是否可靠隻有天知道。
這事給立夫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直到抗戰期間他當了教育部長，還念念不忘，準備整顧頡剛，為此精心布下圈套，準備“引蛇出洞”。他請顧頡剛考證大禹生日是哪一天，以便在工程師年會上提出，將該日設為“工程師節”。
老顧不知是計，傻傻地考證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大禹生於某年6月6日，並寫信通知了陳立夫。陳根據此信在工程師年會上提出將每年6月6日設為工程師節，獲得全會一致通過（據說如今台灣仍然以6月6日為工程師節）。陳當即宣布，從今天起，大禹不再是條蟲了，因為蟲的生日是無法知道的，這是顧頡剛先生負責考證出來的，有信為證。全場哄堂大笑。
以上逸事據傅國湧著《民國年間那人這事》，《中文維基百科》尚有此段記錄：
“陳立夫說：「你不是說大禹是條爬蟲，怎麽會有生日！」顧反駁：「你隻叫我考證生日，我是根據現有的資料考證出來的，我是從學術考察，不是從爬蟲考察。」晚年顧向一位記者回憶說：「那是年輕不懂事時的話。」”
若此事為真，則老顧的強辯實在太無水平，倒是老陳那黨棍遠比他有思維能力，其邏輯如鋼刀一般鋒利——能考證出大禹的生日來，當然大禹就絕無可能是條蟲。老顧既然同意考證而且考證出了大禹生日，當然就默認了“大禹是人而不是蟲”的潛在前提。當老陳指出這點時，他還要胡扯什麽“我是從學術考察，不是從爬蟲考察”，彰顯其思維高度混亂——難道“大禹是蟲”的結論竟然可從爬蟲考察中得出？他後來自承“年輕不懂事”，我看就憑此話，他到抗戰時（那是大概接近 50歲了吧）仍然不懂事。這種渾人的“學術考察”究竟有什麽價值，實在值得懷疑。何況有勇氣宣布大禹生日的“學者”定是超級渾人。
所以，國民黨要人也會整人，但人家這種整人非常機智而且風趣，無傷大雅，並不像我黨那樣，不由分說羅織入罪，把人往死裏整，還讓受害者百口莫辯，就連家屬都要一並被打入陰山之後，幾十年不得翻身。這就是紳士治國與痞子治國的區別。
作者：蘆笛 在 蘆笛自治區 發貼, 來自 http://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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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有意思。老蘆有空隨手拋點出來，讓大夥兒都跟著長知識。:) -- 胖鷺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