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即致電過去,潘婕正在外景地強忍悲痛,準備化妝拍戲。
她說:三天前還和姥姥通電話,聊得海闊天空。
她說:姥姥去世前十分鍾,還對醫生說,你們服務態度真好。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近幾個月來,我的心已經被一次次刺痛,電影百年,老人們好象相約而去,蘇裏、蘇雲、王炎、聶士昌……現在是黎莉莉了。
每次參加悼念儀式,從老人們身邊走過,總覺得他們走得很安祥,慈眉善目,好象是在淺睡、午休,隱隱能聽到他們心髒怦怦跳動的聲音。
我對潘婕說:我們好好工作,好好活著吧,像他們一樣。
在今天這個群星閃耀的年代,黎莉莉的名字並不被多少人知道,連同她的父親錢壯飛,弟弟錢江,都很少被人提起。
但是,當我們書寫影史、曆史的時候,這些名字是不可以遺落的。
稍有曆史常識的人,便會知道錢壯飛的傳奇經曆。
1927年11月,周恩來抵達上海,創建了中共隱蔽鬥爭的情報保衛機構——中央特委,並決定派得力可靠的幹部打入敵人內部,直接獲取情報。李克農、錢壯飛、胡底等同誌便巧妙地進入了敵人的要害部門。
錢壯飛因“奉公守法,勤勤懇懇”,懂美術又寫得了一手好字,受到了國民黨CC係頭目徐恩曾的器重,被任命為機要秘書,於是,四麵八方,上上下下發給徐恩曾的電文,都要錢壯飛“經手”。
有人說,蔣介石給徐恩曾的秘密指令都是共產黨先過目的,這話不是戲言。
1931年4月24日,中央特科的負責人顧順章在武漢被捕、叛變,到了25日,錢壯飛處一共收到六封電報,指定徐恩曾親譯,已秘密掌握了密碼本的錢壯飛拆譯了電文,知情況十萬火急,即刻通知李克農、胡底等同誌,在周恩來指揮下,黨中央機關在敵人襲擊之前迅速撤離隱蔽,錢壯飛處理完一切事務,安然脫身,回到了中央蘇區。
其實,錢壯飛的才華還不止於此,1926年,他和自己的夫人張振華,自己的女兒黎莉莉一起出演了電影《燕山隱俠》。
黎莉莉回憶說:“在影片中,我媽媽扮演我爸爸的母親,我扮演爸爸的妹妹。有一場戲,爸爸的父親要趕他出家門,爸爸的母親舍不得兒子,隻是哭,我拖住哥哥(爸爸)不放,不讓他走,也要哭,但是我哭不出,反而笑。因為我覺得我拖的是我爸爸,嘴裏卻叫哥哥,很可笑。這場戲拍了多次不行,我媽媽生氣打我了,我真的哭了,最後拍成了。”
1929年6月,錢壯飛回到紅都瑞金,又設計了中央大會堂,八角形,酷似紅軍八角帽,土木結構,是山溝溝裏的“現代化”建築。
很少有人知道,設計師錢壯飛是醫科學校畢業的,主學外科。
錢壯飛長征時犧牲於二渡烏江。
父母奔波於革命,無暇顧及子女,黎莉莉13歲時便考入黎錦暉先生所辦的中華歌舞團,唱歌跳舞練基本功。當時,她叫錢蓁蓁,後認黎先生為義父,遂改名叫黎莉莉。
直到晚年,她還清楚記得她登台演出的第一個節目是《可憐的秋香》。
2003年4月,88歲的黎莉莉老人在接受我們采訪時還回憶說,她在《可憐的秋香》中扮演羊,而且是一個人扮演小羊、中羊、老羊三個角色,主要任務是跟在秋香身後,合著音樂的節奏不斷地爬。
她還能背出他們在香港演出歌舞劇《春天的快樂》時由她朗誦的引子:“可愛的春天,她把我們的世界妝點、妝點,妝點得十分美麗、新鮮。你看那青山綠水,襯著紅日藍天,那嫩草繁花點綴著鶯鶯燕燕,好啊!好一個可愛的春天。”
那時的她,童音嘹亮,國語純正,身穿前綠後黃的長旗袍,回身之時,台下滿堂掌聲。
三年以後,黎莉莉進入電影界,先後出演過《小玩意》、《大路》、《體育皇後》、《狼山喋血記》、《塞上風雲》、《天明》等二十多部影片。
值得高興的是,與她合作的導演孫瑜、費穆、應雲衛都是人品藝品俱佳的藝術大師,這使她受益非淺。
黎莉莉與孫瑜合作過六部影片:“孫先生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的表演不怎麽樣,雖說有我自己的氣質,比較活潑、粗獷,有時卻演得砸鍋,還常常因演不好戲鬧小孩脾氣,有人說我拖了孫瑜的後腿,可是他卻不灰心,總是勉勵我說:“不要緊,失敗了再來。”
上個世紀30年代,中國銀幕上中西混雜,鶯歌燕舞,光怪陸離。拍攝於1934年的《大路》卻直麵現實,將鏡頭聚焦在一群築路工人身上。苦難重重,意誌更堅,他們唱著《開路先鋒》。表現著部分中國人為民族生存不怕犧牲的精神。
另一部黎莉莉主演的影片《體育皇後》,則在銀幕上體現了健康向上之美。黎莉莉曾對我們說:“孫瑜先生的意思是要借這個新興的力量把才子佳人都趕下舞台去。”
那時的黎莉莉,遊泳、跳水、開車、騎馬樣樣都行,拿過短跑冠軍的她演起《體育皇後》得心應手。
新興的力量的確刮起了清風,混濁的影壇透出縷縷霞光,哪裏知道,混濁之風豈止是上個世紀的事情,積極與健康對今天的電影都還是奢望。
1990年7月,孫瑜先生仙逝,此前半個月他剛剛給黎莉莉寫過信,信上說:“我向馬克思報到的日子也不會長久了。”“老年人(包括你)應該‘知足常樂’也,一笑!”得知孫先生離去,黎莉莉還是把沒有寫完的回信寫完了,隻是沒有郵寄。信上說:“得知你身體健好,生活平靜,我感到放心……”
1936年,黎莉莉參演了費穆先生導演的抗日影片《狼山喋血記》。說是抗日, 隻是隱寓而已,那時的上海是不可以公開抗日的。打狼就是抗日。
這是惡劣環境下之聰明選擇,這是文弱知識分子的血性和剛烈。文革時,這部偉大影片被冠以“國防電影”的壞樣板,幸虧“旗手”江青曾經在片中飾演了一個配角,黎莉莉情急之下,道出真情,嚇得“工宣隊”慌忙扯下滿牆的大字報。
因為要抗日,片中的《打狼歌》高亢嘹亮:“東山有黃狼,西山有白狼,四方人呐喊,遍地舉刀槍。”“情願打狼死,不能沒家鄉!”
“費穆先生很有學問”,2003年4月,黎莉莉對我們說。
“費穆先生說,一個演員的外貌是次要的,藝術的美是主要靠演員塑造出角色的靈魂。”
在浮華喧囂的時代,銀幕上濃妝豔抹,竭盡誇張之能事,費穆先生默默地追隨著藝術,他的《小城之春》成了中國百年電影一道亮麗的風景,拍攝完50年後開始被人推崇。
他曾經說過:“有人批評我,說我的電影不容易接受,叫好不叫座,怎樣才能算真正的成功?用物質上的成功作為評判的標準未必正確,我不在乎,我絕不會為了人家的喝彩而拍電影……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麽,隻是,有時候我會覺得很寂寞,問題是我的感受,究竟有多少人能了解?”
1951年,費穆先生英年早逝。
解放後,黎莉莉曾經在《智取華山》中一絲不苟地演過一個小角色,隨後,運動紛至遝來,命運可想而知。
2003年4月,在我們結束采訪之前,黎老說:“我有時候看現在電影,一個是露肚臍兒,一個是打架,沒有什麽思想給你。我想寫封信給電視台,現在也要有現在的思想,完全為了商業,這是一個問題。”
我當時心裏暗笑,電影的事為什麽給電視台寫信呢,回家打開電視,細看兩天,的確覺得這信該是一式兩份。
一個美國人問我,“你們三四十年代有那麽好的電影,現在為什麽沒了?”
我說:“因為那些人沒了。”
我想,已在天堂的黎莉莉老人並不在意我們的眼淚,所以我們最好用回憶和思考來懷念她。
黎莉莉,生於1915年,卒於2005年,享年9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