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胡耀邦
(2007-06-13 03:2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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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中的胡耀邦
有一位詩人這樣寫道:“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胡耀邦就屬於後一類人。
胡耀邦逝世已有十六個年頭,人們還在惦記他,懷念他。今年11月20日是胡耀邦誕辰九十周年,為了表達我們對他的敬意和懷念,特向讀者推薦刊登在《老照片》上的《日常生活中的耀邦叔叔》一文。
這篇文章是由王元元、延濱口述,邢小群整理。王元元、延濱夫婦與胡耀邦一家關係非常密切,他們的敘述既真切感人,又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珍貴史料。
邢:元元,過去人們隻能從文件報告中了解胡耀邦,由於種種原因,媒體至今對他的介紹很少。請你們夫婦談談胡耀邦,讓人們了解一些胡耀邦不為人知的一麵,那個日常生活中的胡耀邦,那個普通人胡耀邦。
王:這要從我父母說起。我媽媽楚俠,1939年去延安女大學習,和李昭阿姨是同班同學。關係挺好的,我有這個印象,好像是媽媽和另一個什麽人,把李昭阿姨介紹給耀邦叔叔的。
記得我小時候,媽媽經常帶我到耀邦叔叔家,因為我媽媽與李昭阿姨很要好。我和胡家的三兒子德華年齡差不多,常在一起捉迷藏;我妹妹六一和德華妹妹李恒年齡相仿,她們一塊玩“過家家”,當時耀邦叔叔家在燈市口富強胡同。我經常往他們家跑,和德華、李恒在一起玩,有時就住在他們家,由外婆(李昭阿姨的母親)照顧我們。耀邦叔叔特別忙,他見到我們,隻是關心地讓給我們加個菜。
我自己與耀邦叔叔接觸主要是1965年開始的。
邢:胡耀邦曾到陝西工作了一段時間,和你們家有聯係吧?
王:那是1965年春天。是他到陝西工作有名的“維新變法一百天”。記得那時我們的政治老師天天帶著我們學習胡耀邦講話。給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平時刻板的政治課老師,在講話精神的影響下,學著耀邦叔叔作報告的語調給我們講他們聽耀邦叔叔講話的情景。當時課堂氣氛挺互動的,給人的感覺,就像一股清新的春風吹進了校園。耀邦叔叔在陝西的一百天,天天都在下麵跑,搞調查研究。我愛人延濱1970年在鐵道兵部隊當兵,部隊在陝南旬陽。他說。在當地曾看到老百姓燒香供奉著牌位,開始以為是搞迷信,就問供的是什麽神?老鄉說,不是神,是胡耀邦。看他不解,老鄉說:“胡耀邦來了,把我們的公糧免了,才沒有餓死人,是胡青天啊!”
延:那個地方太窮了。最好的地方,一個人一年能分到8斤麥子。當時全國有六個不通公路的縣,陝西就占了兩個:一個是紫陽縣,一個是旬陽縣。後來我們和耀邦叔叔提到這件事,他對老百姓給他上香“供”他的事很驚訝。耀邦叔叔對我們說:“旬陽那個地方我去了之後看到,哪兒有多少可種糧食的地,一個縣城還是三麵環水,老百姓一年大多是以紅薯當糧,吃不了幾次細糧。那麽貧困的地區,你讓他拿什麽交公糧啊!”
我們都知道,當時陝西的社教運動搞得非常“左”,一個長安縣最後整得全縣幹部就隻剩了一個半好人。鹹陽的一個村子,按上麵定的指標排隊,最後全是地主、富農、中農,一個貧農都沒有了。耀邦叔叔到陝西,就一直在基層搞調查研究,實事求是地解決了一些當地的問題,結果自己卻挨了整。
王:那是1965年9月,烈士子弟王小峰到我家來,他當時在陝南當兵,比我們大,知道的比我們多,很神秘地向我們炫耀說:“幾個月前,胡耀邦剛到我們這裏講了話,第二天就有人來消除影響。”當時我什麽也不懂,但對這種做法很反感,我對他說:“這不正常,都是西北局的領導,為什麽有意見不當麵提出來。”
延:耀邦叔叔後來在陝西是一邊挨批判。一邊做當地幹部的工作。葉劍英來陝視察三線工作,看到這種情況,讓耀邦叔叔和他一起回北京。用了一個曹操整人的典故,對耀邦叔叔說,人家是往死裏整你呢,趕快和我一起走吧,就硬把他帶回了北京。回京後他一邊治病,一邊參與主持編輯毛澤東著作。
王:耀邦叔叔幽默地說:我交了最後一次檢討,而後揚長而去。後來有報道說,1965年是陝西建國後經濟發展最快的一年。與葉劍英同去陝西的張愛萍將軍感慨地說:“陝西肥了,耀邦瘦了。”德華說:“到機場接爸爸的時候,他又黑又瘦。”
1966年10月,“文革”中我再來他們家時,他們家已經不完整了。李昭阿姨被關起來了,外婆也走了(李昭母親),回老家取出身證明去了。當時隻有婆婆(胡耀邦母親)和李恒在家。晚上,要做飯了,吃什麽?李恒說:“爸爸三天前讓人帶走了,炊事員也走了,但留下了一塊發麵。”我說:“好啊,咱們烙餅吃。”其實我們都不會做飯。等吃的時候才知道麵裏沒有堿,烙得很好看的小芝麻餅比醋還酸。
1970年12月,我去耀邦叔叔家。那時他們和胡克實住在一個院裏。我剛到沒有幾分鍾,耀邦叔叔跑著就過來了,說:“元元,你長大了。”說話的時候,特別慈愛地看著我。還說起我在1967年頂撞哨兵的事。並不斷地說:“長大了,不那麽衝了。”
要不是耀邦叔叔提起,我都想不起來了:那是1967年初,我到北京時,已經搞軍管了。耀邦叔叔在團中央,不能回家。他從主樓裏麵搬到外麵平房的時候,我和德華也去了。當兵的非讓耀邦叔叔自己去搬他的大辦公桌,耀邦叔叔當時腰被打壞了,臉色很不好。我就和當兵的吵起來,說怎麽那麽不人道,他的腰部傷了,還讓他搬?當兵的說:“那你搬!”我說:“搬就搬!”桌子很沉,我也沒有經過鍛煉,很費勁兒,硬是和德華半步半步,一點一點,從樓裏把他的書桌搬到平房。
等坐下時,耀邦叔叔就問我,西安形勢怎麽樣?我如實地講了整他的人被揭發的種種事情,耀邦叔叔打著手勢說,他回來後向中央寫了報告。我問他交給誰了?他說交給了某某,我說:“哎呀,他們是一夥的呀!”“他們是一夥的?”耀邦叔叔反問著,並一臉真誠地說:“我不知道啊!”想著我這個不諳政治的小女孩的表現,看著眼前的耀邦叔叔,有了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外婆說:“唉喲!誰來耀邦也不親自跑過來喲!”
在這兩三個月的時間,我和耀邦叔叔朝夕相處,早上我和他一起在街上散步,一邊看街道的名字,一邊聊天。他告訴我,原來都不知道這些街道的名字,現在都很清楚了,說的時候很是得意。我清楚這裏的意義。聽外婆說,耀邦叔叔一天到晚忙工作,根本沒有上過街,結果進了東安市場出不來,不認識路。現在認識了這麽多的路,當然要得意了。晚上我們大家一起聊天,唱歌。上下午他多是看書,或是接待客人。
在耀邦叔叔家住下,我為當兵的事去找過一個海軍的人,他態度比較冷淡。從未感受過世態炎涼的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晚上回來就發燒了,躺在李昭阿姨的房間。第二天都沒能起床。德平去買了蛋糕,放在外屋的桌上。大約十點鍾的時候,耀邦叔叔來到外屋。他隔著窗子問:“元元,你發燒了?”我說。“嗯。”他說:“現在怎麽樣?”我說:“不要緊。”他說:“你不要動啊,聽我來唱個歌給你聽。”說著,他就唱起了《走上高高的興安嶺》。他發音很準,唱得很用心,特別抒情。那歌聲就像清泉一樣沁入了我的心田,我立刻就覺得病好了。在歌聲中我穿好了衣服,悄悄推開門,看見耀邦叔叔坐在火爐旁,他麵對火爐,手裏拿著火筷子,打著拍子凝神唱著,我望著眼前的畫麵,靜靜地聽著,感到特別的溫馨。心中一片陽光燦爛,那點陰影被驅散的幹幹淨淨。
邢:看來胡耀邦也是性情中人,完全是用你可以接受的方式安慰你。為什麽胡耀邦那麽看重你?
王:也沒有什麽看重,患難見真情吧。1967年我到他家時,外婆主持一家的事情。我常對外婆說,我能幫您做點什麽?您有什麽困難您就說。因為那時,我覺得我們家的情況比他們家的情況好一些,他們家正在受衝擊。可他們家從來不麻煩人,我說了好多次,外婆才吞吞吐吐地說:“元元,你是個小孩兒,我真不知道應該不應該說這話,耀邦讓他們把腰、腿打壞了,雲南白藥最好用,現在聽說這是戰備藥,到處都不給開這種藥,能買點雲南白藥,就是最大的幫忙了。”回到家我和媽媽講了,我媽媽也很著急,買到了十瓶百寶丹,也可以治跌打損傷的,給耀邦叔叔寄到北京。那時候我是個孩子,隻有一個想法,既然醫院不給開,就到藥店買。所以不論走到哪兒,見了藥店我就進去問,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問到後來,就成了條件反射。問完就向後轉,因為都說沒有。1967年底,德華和李恒到西安來我家,我們一起到延安玩。到了延安,我仍然習慣是見了藥店就問白藥,這次,我剛剛問完,轉身要走的時候,聽到一句:“有。我一驚,高興壞了!趕快把德華和李恒從街上叫過來,我們把延安兩個藥店的雲南白藥全包了,全部寄到北京去。或許是這件事給他們家人留下了印象,外婆反正對我是特別的好。
耀邦叔叔確實是性情中人,知書達理的外婆去世時,他為外婆撰寫了祭文,文章樸實無華,讚揚了外婆的善良、明理,感謝她在逆境中維係了他們一大家人。在小孫女出世時,他為她寫了命名文,我還記得,文章中說,鷙鳥勇敢,眼睛明亮,取“鷙”字就代表了小女孩明亮的眼睛,同時希望她是一個勇敢的孩子。取“知”字說明了耀邦叔叔的心願,希望將來這個孩子是個有知識的人。在耀邦叔叔的平常生活裏,處處充滿了感情和希望。對生命的逝去和新生命的到來,耀邦叔叔寄予了深切的感情和熱切的希望。
邢:他擔任中央領導工作以後,你們接觸多嗎?
王:記得他就任中組部部長的前夕,我們都從不同的渠道得到消息。那天晚上,連李昭阿姨也對耀邦叔叔說:“有人來電話了,說你是組織部長?”耀邦叔叔笑而不答,看了看表,大約11點的時候,說:“可以說了,你把孩子們都叫來吧!”孩子們都來齊了,李昭阿姨說:“今天晚上把你們都叫來,是告訴你們這個消息……”接著說了要孩子們以身作則之類的話。耀邦叔叔笑著說:“八股呦。”接著,耀邦叔叔講到百廢待興、積案如山的情況,當務之急是解放幹部。他說,有些人有冤案,沒有門路,凡是冤假錯案,認識的不認識的,你們都可以幫忙,轉信也好,傳話也行。你們也是小小的渠道。但是要想當官,想走門路,這種事是堅決杜絕的。當時大家就他的話議論了一陣。
延:耀邦叔叔不論是作為領袖,還是作為曆史人物,他做的幾件事是可以載入史冊的:組織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否定“兩個凡是”、平反冤假錯案、推動農村體製改革。耀邦叔叔對我們也說過,他每到一處,總有些事沒幹完,就不得不離開了。比如,到科學院正做著事情就被整下來了;到了黨校,反思了一些問題,組織了對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中的“唯一”這兩個字,就是耀邦叔叔主張加上去的。還想對一些理論問題進一步深入研究,沒來得及做就離開了;平反冤假錯案,雖然大部分做到了,但還有一些問題沒有完全解決。當時想係統地做一下,今後在製度上如何保證不出或少出冤假錯案,後來也沒有做成。說起當時的情況,耀邦叔叔說:壓力大啊!積了那麽多的問題,就說六十一人的問題,一提出來就不得了,華國鋒找他談話說,六十一人問題是毛主席定的,這怎麽能推翻呢?!耀邦叔叔當時說:“毛主席他老人家做錯了,我們幫他改過來嘛。”這不是一句簡單的話,在當時環境下所麵對的壓力是難以想象的。耀邦叔叔以非凡的膽略和智慧承擔起了這一曆史的責任。
王:“四人幫”倒台沒幾天,陳雲請他去,在陳雲家談了三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回來後,耀邦叔叔對我們說,他們談到粉碎“四人幫”後中國麵臨的許多問題。給我的感覺,在國內問題上,他們對毛澤東思想的看法和提法是一致的,即“刀子”不能丟;在國際問題上,他講陳雲同誌著重思考的是中國在世界革命中的地位。給我的印象,他對陳雲很尊重,我還記得1973年前後的一件事,有一天,德平接了一個電話,是陳雲家打來的,後來是李昭阿姨接的,說的是陳雲同誌的棉毛褲的事。李昭阿姨在紡織局工作,當即聯係好,讓廠裏給陳雲同誌特製兩條。耀邦叔叔和德平知道後,都非常真誠地說:“這樣好,這樣好。”耀邦叔叔確實是個很真誠待人的人。“四人幫”倒台後,他的第一個職務是在中央黨校,應該說他在思想上是有開拓意識的。
延:在黨校,他組織一撥一撥的人搞“真理問題”的討論。第一篇文章在《光明日報》發表之後,引起很大爭論,當時許多人都不表態。下麵的人很擔心,跑來問他說:“怎麽辦?”他說:“堅持住!”後來他給羅瑞卿打電話,商量是否在《解放軍報》上登一些文章,有一天半夜,羅回電話說,可以在《解放軍報》全文發。這樣就發表了第二篇。《解放軍報》是以特約評論員名義發了“關於真理標準問題”的文章。
邢:那篇文章的題目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的原則》。
延:當時許多人都認為是中央的精神,省報陸續轉載,各省也紛紛表態,在全國上下形成了一股力量,最終衝破了“兩個凡是”的禁區。
延:對幹右派平反,我們曾問耀邦叔叔為什麽要一風吹?他說:“這個問題必須這麽做。右派五十多萬,加上被株連的人二百多萬,這其中大多數都是擁護共產黨,擁護社會主義的。如果要像別的案子,一個一個地甄別,要有一大批人去幹。這些人有的還可能是當事人,再加上思想水平參差不齊,如果不一風吹,估計十年、二十年都平不完。權衡利弊,隻好一風吹了。”
耀邦叔叔主持中央工作以來,中央的一號文件都是農業問題。他說過,中國是個農業國,農民占了大部分,農村的問題解決不好,國家的問題就不好辦,改革必須從農村先做起。土地由個人承包,多年形成的東西擋在那裏,在當時繞不過去。用一個什麽名稱才能讓上上下下的人們都接受?耀邦叔叔說:當時在勤政殿不停地來回踱步,有十幾天,有一天腦子裏突然出現這個詞,我馬上用紙寫下來,寫完我就笑出來了。“家庭聯產承包製”再加上農村兩個字,這下分田單幹、包產到戶都繞過去了。肯定通過了。
以後的中央一號文件都講的是農業問題和農村問題,但是1987年的一號文件卻是讓他下來的決定。
王:在發展經濟體製改革的道路上,耀邦叔叔是用自己的心血和智慧在推進著改革的一步步實施,像就業問題如何解決,回鄉青年怎樣安置,農村的剩餘勞力怎麽辦。要靠自強自立就必須搞鄉鎮企業、個體經濟。可在當時,“文化大革命”搞了那麽多年思想禁錮,處處是禁區,搞不好不僅發展不了經濟,還要說是複辟資本主義啊!如何突破這個禁區,耀邦叔叔在馬列著作中找到了依據,依照馬克思的觀點,雇七個人以下是介於工人和資本家之間(《馬恩全集》3卷,第341-347頁)。就是這條根據,為鄉鎮企業、為私營經濟,在當時的條件下開了一個縫隙,這樣既維護了旗幟,又解決了問題。
王:我和他像成年人一樣地交往,還是得從耀邦叔叔下台開始說起。
邢:1987年1月。
王:其實對他的事情我早就有耳聞。當時社會上已經有了一些謠傳,但都沒有傳到耀邦叔叔耳朵裏去。我也給過他們消息。他下來後,我就和德華說,想去看他。德華說:“不行,爸爸誰也不見。”那時他隻是閉門讀書,不見任何人。大概到了天熱的時候,他的兒媳安黎找到我,說耀邦叔叔現在身體不太好,建議我去看看他。我說,我想看看他,他不見啊!安黎說:“不見你也得去。得有人和他談談,想來想去還是你合適。”
我就鼓起勇氣去了。我一進門,就碰見他和李漢平(耀邦叔叔的警衛秘書)在廊子裏散步。他說:“元元,你來了?我們好久不見了!你找誰啊?”我當時心很慌,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見到我,就說:“我找安黎。”他說:“好,你去。”安黎對我說:“你不要在意。我回家來他也問我:“你找誰?”這樣我就去了耀叔叔屋裏。他已坐在沙發上了。我說:“其實,我是看你的。”他說:“歡迎你來,歡迎你來。”接著就是他一直在說。他說他下來的這幾個月,前三個月,他把所有和他有關的文件都調來看了。反複思考過。當時選他上來的時候,他自己頭腦很清醒,覺得不是自已有什麽特殊的能力,而是遇到了這樣一個百廢待興、需要有人承擔責任、勇於破舊布新的時機,他覺得是時代把他推到這一步,無論是水平還是能力,自己都不夠的,但在這個位置上他是盡職盡責的。說到他的辭職,他說是為了家庭,也是為了保護幹部。現在急需穩定,不要再層層抓什麽代理人、什麽路線、什麽錯誤路線分子。同時他也認為自己的年齡大了。耀邦叔叔一口氣講了大約兩個小時。
給我的感覺是,他的身心很疲憊。我就對他說:“聽我說說吧!耀邦叔叔,您當總書記,我感到很親切;您不當總書記,我依然感到很親切。因為,對於我來說您就是耀邦叔叔。看一個人,就是要看他的人格,我覺得您的人格是最高尚的。您14歲參加革命,經曆了那麽多的黨內鬥爭和政治風波,您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當初的信念和追求。依然保持了當年的赤誠和童心……”
接著我說起對他的了解。
那是從“文化革命”中開始的,在“文革”中他是有機會改變他當時處境的,但他沒有隨波逐流。就是身處逆境之時,也都是在細心觀察,認真思考,孜孜不倦地看書學習。我提到當兵時在北京進修,住在耀邦叔叔書房裏的一件事,剛開始我隻是想找本書看,可看了幾本,上麵都有耀邦叔叔的批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於是就成了我在查看他的批注,當時書房四周從地到頂的大書架裏的書,我一本不落全部看了,本本都有他的批注。
我提到“四人幫”倒台時,當時他無職無權,他絲毫沒有考慮個人的前途如何,而是站在黨和國家命運的角度,明確提出要汲取蘇聯的教訓,“刀子”不能丟的問題。講到童心,我提到“文革”中,他讓我們這些年輕人給他的檢討提意見的一件事(他對年青人總是很信任、親切)。他在檢討中提到對毛主席不忠時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毛主席在天安門上請客招待西哈努克,也讓他作陪,他當時不知有什麽事,沒去。我當時說,這件事沒有必要拿出來檢討,因為你並沒有對毛主席不忠。你執行的都是毛主席的方針路線。你這樣一說,反而容易引起誤會,他聽了點點頭說;“我檢討的,真是心裏覺得對毛主席有愧的事。”耀邦叔叔他們這一代人,並沒有認為毛主席是神。他這樣想,從另一方麵反映了他的認真和真誠。
我還提到,在他擔任領導職務期間的各個關鍵時候,他的思想和態度我都比較清楚。他當總書記的時候,我和他接觸的較少,但我隻要看到特約評論員的文章,總能準確地感到哪些話是耀邦叔叔親口講的。說到這裏,耀邦叔叔說:說說看!我就扳著指頭,講他在黨校期間,為解放思想,發動真理標準討論的評論員文章、解放幹部時的評論員文章、在他擔任總書記時的評論員文章……他是怎麽怎麽說的……他認真地聽著,不停地點頭說:是,對的……還有什麽什麽……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我還提到大家對他的惦記。最後我說:“參加革命這麽久,您做了那麽多的事情,您依然保持了童心,仍然那麽赤誠。人格最重要,有這一點就夠了,你誰都對得起,既對得起民族、對得起國家,也對得起自己。你現在好好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他說:“是的,馬克思也講赤子之心嘛!”從那時起,我跟他的來往就多了起來,一來是他閑下來,二來是覺得心是相通的。
邢:後來,你們經常去胡耀邦家,談些什麽呢?
延:自從元元和他這次見麵以後,我們就經常去了。有時一兩個禮拜沒有去,一見麵他就說“我們好長時間沒有見了”。我們知道,他很希望我們常去。我們後來幾乎一個禮拜去一兩次,或更多。除了平常去,逢年過節,他都提前安排我們哪天來吃飯,和他家孩子回家聚餐隔開。有一次,他讓工作人員打電話讓我們去吃飯,我們去了之後,他說:“今天吃涮羊肉。”並開玩笑說:“聽說啊,政治局委員一年供應三次涮羊肉,是人民大會堂手切的羊肉。”
邢:他和自己的孩子也聊嗎?
王:應該聊。耀邦叔叔家裏氣氛很民主,大家都是坦誠相待的。“四人幫”倒台後,耀邦叔叔說,一個老同誌對德平的水平稱讚不已。當時那個老同誌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非常擔心,德平對那個老同誌說:“伯伯,您不要擔心,您要相信我們的黨,在曆史的關鍵時刻是會有人站出來的。”那個時候,大家也在一起談各自的消息。記得德平說:鄧小平是從來不喊萬萬歲的,但聽到“四人幫”倒台的消息,禁不住喊出了共產黨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時安黎插話說,不對,應該說人民萬歲,萬歲,萬萬歲。黨怎麽能萬萬歲呢?這時我看到耀邦叔叔一個讚許的眼神。
邢:他是下來以後才這樣希望與你們多談嗎?
王:他當總書記的時候太忙了,經常不在家,我們去得也少。當然見了我們也很高興。
延:胡耀邦16號下台,17號萬毅伯伯的兒子來到我們家,說他爸爸有幾句話讓我們帶給耀邦叔叔。萬毅伯伯說:“耀邦同誌原來是我們的總書記,現在是我們的總書記,將來還是我們的總書記!”我們將這話轉告給耀邦叔叔,他很感動。1987年,萬毅伯伯八十大壽,他讓五一(萬毅伯伯之子)跟我們說,想請耀邦同誌寫幾個字。我們就和耀邦叔叔說了,他笑笑說;“我想想。”後來,他住305醫院之前,我又提起這件事。他說:“讓我想一想,主要是對萬毅同誌的曆史不是太熟悉,我正看一些萬毅同誌的資料。”到了1988年的秋天,一天下午我去找德華,耀邦叔叔見到我,讓我跟他過去,他說:“我想了幾句話,給萬毅同誌,你看看!”我看到他給萬毅題了十六個字:“赤膽忠心,無私無畏;鋼筋鐵骨,長命百歲。”耀邦叔叔挑了一張他比較滿意的,說:“就這張吧!”我覺得那十六個字,是萬毅伯伯的一生的寫照。
王:和他談完那次話,我們去看過李銳叔叔。李銳叔叔得知我見到了耀邦叔叔,問話問得很仔細,我逐字逐句講給李叔叔聽。李叔叔還作了記錄。
邢:他們之間,原來關係是怎樣的?
延:他們是工作關係,沒有私人來住。我們和李銳叔叔談後,他讓我們帶一本書送給耀邦叔叔。那本書是李銳叔叔的詩集,李叔叔在扉頁前麵專門寫了一首詩給耀邦叔叔,最後一句是:“活在人心便永生。”在此之前,耀邦叔叔對李銳並不熟悉,但對李銳在三峽問題上能給主席提不同意見,而且能夠堅持,是很讚賞的。他尊重有這種品格的人。1988年,耀邦叔叔去外地,人還沒有回來,就讓人捎回來他剛寫的詩,並在信封上寫著:“請元元小兩口幫我把這兩首詩交李銳同誌改一改。”我們把他的詩給了李銳叔叔,李叔叔按古詩詞的韻律做了修改,結果原詩的意境和氣勢改了不少。耀邦叔叔看後,開玩笑說:“這可對我是個打擊喲。”又說:“這個寫詩,太難了!”
王:我覺得他的詩不錯啊,當然我不懂格律。
邢:胡耀邦的詩還是有個性的。後來李銳在他的文章中表示挺後悔,說早知這樣還不如讓他寫。
王:當然他後來還寫,就是興趣沒有那麽高了。送書以後,李叔叔表示想和耀邦叔叔談談。是延濱給他們聯係的。1988年9月,他們有了第一次談話,可能是談三峽。延濱還給他們照了幾張相。
王:李叔叔從美國回來,又想見見耀邦機叔,談談他的見聞。延濱要出國,我就陪同去了。我本來想把李叔叔送到就走,耀邦叔叔說,不要走,一起談。我就挺認真地在一邊記錄。李叔叔從美國對地理環境和資源的利用談起,當談到電力資源時說,中國一百年都趕不上美國發展,他們都是在支流上利用水發電,還利用風。李叔叔真是講得不錯。我一直在記錄。談話不知不覺進行了好幾個小時,話題也越來越深入。這時就比較係統地談到了十個問題,李叔叔對我說,你記下來。我開始隻記李叔叔的話,耀邦叔叔說時,我就收起來,不記了。這時我看了一眼耀邦叔叔,他沒有說讓我記,也沒有說不讓我記。我就開始記了。這十個問題李叔叔的文章裏已經有了。
邢:現在看來,1989年4月5號的談話,曆史意義就太大了。當時是無意的,不是設計好的。但成了胡耀邦帶遺囑性的談話。
王:對。沒有人設計。
後來李銳對耀邦叔叔有個評價,他說:“我認為,胡耀邦的產生對中國共產黨,對中國人民是一個幸運。”我覺得這個評價是對的!因為他脫離了從古到今的專製意識。他的人格更趨向為現代民主政治意義上的人格,不封閉,用現在的話說,是和世界接軌的。當李銳和他談到美國時,耀邦叔叔很讚賞美國人民對勞動的崇尚,他們不在乎自己是個總統還是個農民,他們崇尚自己做的這份工作。我當時有一個感受,感覺到一種升華,他崇尚勞動,崇尚自由。
邢:你們有他的字嗎?
王:我們那時沒有想過向他要幅字。有一次,他說要給我們寫封信,說在湖南時,不知道延濱是哪兩個字,就沒寫。李昭阿姨還說,成天見麵,還寫什麽信?後來我們才意識到他是想給我們留點什麽。但有一次賀晉年畫了一幅畫請他題詩詞,他構思好,寫在他的小紙煙盒上,送給了我們。
邢:關於請三千日本青年訪華的事,胡耀邦和你們說過他的想法了沒有?
延:他說過。他說:這一定要從長遠來看,這兩個國家因為曆史的原因,再加上戰爭,成見已經很深,兩國人民都存在不信任的心理。談解除成見,對我們這一代打過仗的人,意義就不大了。為以後著想,兩國人民總是要消除成見,消除不信任的,這不是短時間能做到的,中日文化有共通的地方,日本接觸西方文化比我們要早好多,但他們保留了很深的中國文化,有了規模地交流,互相了解了,溝通的渠道也就建立了嘛。幾代人交往下去,一代一代潛移默化,兩國關係會有很大改變。邀請日本青年訪華是書記處定的。人,我們也不是隨便地請,我們也要看他們在未來的中日關係中能起的作用。當時提出邀請的規模要大得多,是我建議把規模壓下來,主要是考慮到當時的國情和我們的接待水平。一個總書記,這個權力還是有的。
對於說他說話隨便這一點,他說:我就是想造成這麽一種讓人說話輕鬆的空氣。不要讓人不敢講話,人人自危,誠惶誠恐,怕一句話說錯有麻煩。研究問題討論問題,說話可以隨便一點,說話隨便了,氣氛就輕鬆了,每一個人也敢發表自己的意見,可以提不同看法。不要什麽你都是對的,你一講話,別人就不能懷疑,不能反駁,我們的人要都是這樣,弄不好就會帶來災難的。這樣的教訓不少了。
邢:他的心髒病,原來有沒有跡象?
延:在北京是沒有什麽跡象的,1988年去湖南說是病倒了,病得很厲害。當時可能跟他講是冠心病。他說他不同意這個結論。
王:我說會不會是感冒引起了心肌炎?他說,這個意見我同意。實際上是大意了。
延:耀邦叔叔每次見到我們的女兒總是特別親切:啊!孫女來了!
1989年4月2號,那是一個星期天,因為我4月5日去美國,我們準備去看看耀邦叔叔,再去買點出國用品。那天天氣特別好,就說照幾張像吧。耀邦叔叔挺高興,招呼知鷙、京京、曦曦幾個孩子在院子裏照了幾張像。和耀邦叔叔沒講幾句話,我們把曦曦留下去買東西。回來時元元身體不舒服,直接回家了。等我回來剛走到大門口,警衛員帶著孩子正往外走,說:首長讓我們去找你們。我抱著曦曦向耀邦叔叔道別,耀邦叔叔說:“唉呀,這個曦曦呀,鬧得不行,我給她拿什麽都哄不住她。元元怎麽不見了?”得知元元病了,耀邦叔叔說:明天你們再來一趟。
王:我們的女兒是在兩歲多的時候認識耀邦叔叔的,說起來也奇怪,她那麽小,就對耀邦叔叔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記得人家給她剝了一小盤票子,她恭恭敬敬地端給耀邦叔叔,用小手示意請爺爺吃,耀邦叔叔拿了兩個,慈愛地對曦曦說:曦曦吃,曦曦吃!
耀邦叔叔去世時,曦曦不到四歲,延濱在美國。那幾天我天天在胡家忙著,她也不追我,追悼會那天,我回來問她,看電視了沒有。她說。“看了,我都哭了。”
到了1990年的12月,她五歲了,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見她正在寫一封信,開頭是她自己寫的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京京爺爺”(京京是德華女兒的名字),看見我回來,她說:“我說,你寫。”我就接著寫下來,她說:“告別了,京京爺爺,原來我是想把你的像放在人民大會堂,可那裏有了毛主席的像。我就把你的像放在家裏,我會在你的像前放滿鮮花,我還會放上好吃的,用白紗布罩好,不讓髒東西落上……”後麵的話我記不清了,當時還套了一個信封,上麵寫著“京京奶奶收”。這封五歲孩子稚嫩思維的信,帶去了一顆孩子誠摯的心。巧得是,李昭阿姨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正是得到通知去共青城的那天。
延:我們4月3日晚上又去了耀邦叔叔家。他又講起曦曦哭鬧的事,說元元把孩子慣壞了,不要那麽嬌氣嘛!正說話的時候,秦皇島市委書記丁文斌來了,耀邦叔叔給我們介紹了一下,元元就到李昭阿姨那去了。耀邦叔叔問我:“元元呢?你們別走啊,一會我有話說。”沒過一會兒,李瑞環又來了。耀邦叔叔讓安排在大客廳,過去之前耀邦叔叔又說:“你們別走啊,我有話說。”等到快十點了,我們怕他太累,我說,“咱們走吧。”就去大客廳和他打招呼。他說:“怎麽走了?”我說:“快十點了,我們走了,後天我就出國了。”他說:“你走了,4月5號的事情怎麽安排?”我說:“元元來安排。”他說:“好。”李瑞環問去什麽地方,耀邦叔叔說去美國,李說去美國好哇,接著講了幾句有關美國的話。這之後,耀邦叔叔說:“祝你一路順利,一個月以後見,話沒說完,回來再說。”一共說了四句話。李瑞環還問:“你們說什麽?”耀邦叔叔就笑了笑。後來他因心髒病突發住院。我就再沒有見到他。他到底要和我們說什麽呢?
邢:成了一個謎。
(摘自《老照片》第四十二輯,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