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世願做一條牛
相信有很多人都會做來世的夢。因為在現世有許多願望和抱負得不到實現,於是產生遺憾抱恨。現世的夢零落成泥,來世的夢溫馨可期,一般總是這樣。
小時候的來世夢最想做孫悟空。每當有小小的願望得不到滿足就幻想自己假如是孫悟空就好了,要什麽就可以變出什麽,變成什麽,甚至想到惡作劇還偷偷暗樂——孫悟空不就是喜歡作弄八戒的嗎?
後來有很長階段沒有做來世夢。因為沒有時間,沒有時間也就沒有心思胡思亂想。當再次做來世夢時已經是多年之後了。看見天空中的鳥,就想:哇,鳥多自由,飛來飛去;可是又覺得鳥的身軀太渺小,
一定天敵很多,覓食不容易,反哺太辛苦。
那麽,來世做條魚呢?水中來去自由,魚翔淺底,魚躍龍門 ------ 可是又想到魚最可能的結局就是做了盤中餐。人心貪婪口腹之欲最急迫,河鮮海鮮都離不開魚。每每飯局,看見魚躺在盤中,一筷一筷嘈嘈切,大口小口落玉盤,瞬間就剩一具魚骨,就想到來世的精靈遭殺戮———我不想來世被消費成一具魚骨,而且有人嗜吃魚頭(我自己就是),連屍骨都不全呐。
在深山老廟裏看見參天古樹,枝幹蒼遒,樹姿優美,便又覺得來世做棵大樹也是不錯的選項。靜悄悄生長,不幹擾它人,隻需要最廉價的空氣陽光和雨水,靜觀世間滄桑而保持沉默,享受四季風光。可是飽經風霜閱盡人間春色但是沒法交流是不是又太落寂冷清了?而且萬一投胎風水不好,樹到中年腰圍 36 寸時被砍伐拿去或做壽材或去鋪路或作房樑(那算好運了),總之,做一棵樹還不是十全十美。
後來看見鬆鼠決意來世就做一隻鬆鼠罷了。鬆鼠安靜,而且聰明,行動敏捷,在樹枝上跳躍自由自在。所以每次散步兜裏總放幾粒花生果,看見鬆鼠就扔給它(們),鬆鼠捧在手裏嘴巴快速蠕動吃得帶勁,黑眼睛一閃一閃看著我,毛茸茸的尾巴一聳一聳,我看著鬆鼠心裏就感到快樂。鬆鼠給我的感覺就是善良快樂的動物。
我沒有雄心大誌,我想一定有人會希望來世投胎做一隻猛虎雄獅,做獸中之王。在現世做一個善良快樂的人並不容易,其實做人很乏味,在很多意義上說做人的快樂不見得比動物的多和透徹。那麽來世再做人絕對是個愚蠢的選項。我選定了來世做鬆鼠就好像預訂好了後事,而且似乎已經預先體驗到了鬆鼠的快樂,人生感到充足。人有煩惱和缺乏安全感和因為後事無著有關——前途已經很明朗了,但是後事還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惶恐不安。中國人絕對看重身後事的,往往是安排好了後事才安心閉目的。而一個人能把身後六百年的後事都安排好了,那是怎樣的瀟灑呢!
人心真是善變啊!人心不如意事十八九,其實是人心不足十八九啊。原本以為選定了來世做鬆鼠就是自己的終極選項了,快樂了很久。想不到,還是發生變化了。
這個變化就發生在一個月前。
一次旅遊改變了我的來世選項。六月初和朋友駕車旅遊,從東部到西部,曆時 36 天。變化就發生在遊覽黃石公園時。
當我駕車進入黃石公園,被優美景色感動,遼闊壯美的草原,原生態的樹林,空闊洗練的藍天——真是人間仙境。
車行一半就蛇行了,以為是常見的堵車。看見有人下車往前方走還舉著相機。我和朋友也下車往跟著看熱鬧,但看見:幾匹黃石公園野牛在過公路,從左側的草原跨步到右側的草原。大概是一個野牛家庭,領頭的牛像紳士一樣跨一步要沉思停頓片刻,等其他牛過了公路它似乎輕鬆起來但並不尾隨,而是獨自在路邊倘佯,啃噬周邊的草。旁觀的人群紛紛圍聚拍照,敬若神明,那架勢牛就像一個明星;而且它根本不甩人,不怕人,悠哉遊哉。
黃石公園體現出人和自然的和諧,尤其是和動物的和諧,其實我們人也就是一類動物,本質上講應該是動物間的和諧吧。
黃石公園水草肥美,草原像香格裏拉的草甸那樣厚實,泥土如披著一層草毯,有山有水。牛群處處可見:遠處的牛群連成黑點,散落四處,似乎在給寧靜的自然做生命活動的襯景;近公路旁的牛群就顯出動靜了,覓食,走動,牛犢跑來跑去最後鑽到母牛的身下,有的牛在泥塵裏打滾,身上沾滿泥土,揚起塵煙。它們視人為無物,用現在流行話說:不尿你。
在黃石公園,可以感到牛——是有尊嚴的。
從黃石公園出來,不,其實還在黃石公園裏我就暗自許願:來世就做一條牛!原來做一隻鬆鼠的許願是經過一段時間了解和接觸因感而生的,願做一條牛的許願卻是在刹那間生發的。可以稱為“頓悟”,頓悟一般發自心靈深處,像一道閃電劈進深穀,震撼力非凡。
鬆鼠就這樣輕易被取代了。從鬆鼠到牛,我來世的境界立馬提高一截,雖然在現世,揮手還是原來那個揮手;家人朋友也沒有感覺到我——一個六百年後將會成為牛的人——有變化的蛛絲馬跡,但是我自己知道變化差大了!靈魂深處 Totally different 了!牛有尊嚴,現世裏的人有嗎?人都分三六九等呢。我提前預支了來世牛的尊嚴——不尿你!
人活著圖什麽呢?自由自在無所拘束,衣食無憂養尊處優,這些,人做得到嗎?有幾人真正做到了?人是憂患的動物,沒有近慮還有遠憂。隻有牛,黃石公園的牛,活到了這個境界。看著牛們,我真切感到它們其實是仙境裏的人。而人,實實在在是塵世這個囚牢裏的牛。牛不牛逼,而人卻要裝牛逼。
這世界,是顛倒了啊。
願我來世就做牛吧,但是是美國黃石公園的牛!這一定得加上定語,是有條件的有前提的。我可不希望來世投胎糊裏糊塗就做了牛,一樣是牛,假如投胎在中國,野牛會是佳肴珍饈(起碼是特供吧),倉皇逃命都來不及哪裏還會悠哉遊哉?又比如做了耕田的牛,那可慘了,那不是自找苦吃了?我也無意做什麽孺子牛。
來世做一條黃石公園的牛。這個願景大概不會再有什麽變化了。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所以特佩服有雄心壯誌的人,對希望來世再做人,而且是還要做回中國人——的人敬佩不已,那需要多大的勇氣、氣魄?這還不算,還要大聲地宣告出來——何其牛逼豪邁奈爾!我就覺得自己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
其實現世裏多些願來世做牛的人——像我那樣,少些發宏願的人,相信太平洋彼岸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地方會好很多。那裏,人已經太多了呀,還湊什麽熱鬧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和我有同樣的來世夢?有的,那麽六百年後黃石公園草坡上我們會相遇;更巧的話,若是母的——當然現在是女的,那麽六百年後黃石公園的草坡上,我們就 ------
人經曆過的我們都經曆了。牛經曆的我們還不知道。說也瞎說白說,況且還六百年後呢。就此打住。
記住我。六百年後黃石公園見!
注:據說一輪回是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