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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女人(一)

(2009-11-20 09:48:35) 下一個

心中的女人(一)

男人一生遇見的女人,無非是:

身邊的女人;床上的女人;還有——心中的女人。

心中的女人,是男人心裏的一角聖地;她是人生的一個痛,一個遺憾,一個追念。

我的心中,藏著這樣的女人。

 

在我讀小學三年級下的時候,班級裏來了個轉學生。那天班主任老師說:今天我介紹一位新同學,她的名字叫XXX ,大家歡迎。於是班級裏響起掌聲。她的左臂上掛著一塊少先隊的臂章,一條杠,一看就是個好學生模樣。

沒想到幾天後班主任把她安排到我的身邊。

我的身邊四周,坐著的都是班級裏的少先隊幹部,右邊是小隊長,左邊是大隊長,前麵是中隊長和小隊副,而我的身後就是牆壁。現在她來了,換走了大隊長。大隊長姓韓,走路一踮一踮的,嘴唇上的汗毛很重,十分少年老成。

現在,我的四周都是女生了。

我在的這個班級,是年級裏最好的班級,班主任是市三八紅旗手,她的聲音像銀玲兒那樣清脆響亮,有生以來我再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嗓音;我們班級經常有來賓觀摩。

我是我們班級裏最後一個還沒有入少先隊的同學,和年級裏其他班的幾個老留級和落後學生並列。我有什麽缺點錯誤呢?

我喜歡打架,還有上課做小動作,自由散漫,不遵守紀律,等等,我是班級裏的大王。

可是我不全是缺點,我也有優點。我的字,寫的天生的好,無論是鉛筆字,毛筆字,鋼筆字,經常貼在學校牆板上當示範。我也能虛心接受批評,就是不太能持久。每每到老師同學們看到我有進步的時候,“砰”一下,不知哪兒我又犯錯了。

韓大隊長還是年級的大隊主席。他是個好學生,卻不能對我嚴厲管束,隻能潔身自好。現在班主任換了個女生堵在我的左邊,對我實行戰略包圍,我不能隔海作戰影響同學了吧!

平日我不太搭理女生,一是女生都是乖乖寶寶,二是她們喜歡報告老師。我不記得在整個小學期間我和班級裏的那個女生說過什麽話、有過什麽來往;除了和幾個住在一起的女同學開小小班做作業之外。

看來,我這次真的要改邪歸正了。

我的習氣比較粗野,這大概和家風有關。北方人到上海並不能輕易的融化進上海的環境裏,無論是意識還是生活習慣。母親不會做家務,也不做家務,她對子女的管理都是粗線條大原則,難以做到體貼細微。每個周四是班級檢查衛生的日子,我經常忘了帶手絹,或者指甲沒剪,甚至充滿泥垢。她來了以後我的境況就改變了,每到星期四,她就帶了手絹悄悄塞給我,並檢查我的手指,還帶了指甲鉗為我修剪(她是生活委員)。每個星期還有學習檢查,看鉛筆是不是削好了,用具是不是帶齊了。我的鉛筆盒裏經常缺這少那,她坐到我身邊後,我不再有此類的不良記錄;她的鉛筆盒裏永遠有多一份橡皮擦和鉛筆,後來她給我換了鉛筆,和她的一樣,是中華牌的深綠色的高級鉛筆。每次她削筆時候,順帶地把我的鉛筆也削好。

我一向散漫不守紀律,習慣了這種浪蕩的狀況。可是她的到來,幫我改變了形象,讓我粗糙的神經末梢敏感並且柔軟起來,令我感覺到溫暖。就是在我現在這樣寫著的時候,當年的情景就如在眼前。

她帶給我的關心,是我人生第一次明確感覺到的溫柔。

可是說來奇怪,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很多的語言上的溝通,一切都是默默地在發生和持續的。我甚至不記得我對她說過感謝的話。

 

那時男生中間流行猜電影票的輸贏遊戲。我手裏的賭本有限,都是一些普通的電影票,大路貨。她來了後,每到周一就塞給我幾張票根,都是天蟾舞台、共舞台、大舞台等當時上海的高級影院和戲院的戲票。我有了這些票根賭資就雄厚起來,引起同伴們的羨慕,他們不明白我怎麽突然有了源源不斷的賭資,這讓我感到驕傲。那個時期我安靜許多,不像以前那樣尋釁挑事了。

班主任病休兩周,我們的數學老師來代課。班幹部們緊張起來,唯恐我在這段時間創什麽禍,把班級的名譽搞砸;而且這時我的入隊問題也緊迫起來,因為入少先隊是有期限的,我們這樣一個班級,怎麽可能有非少先隊員的存在呢?這關係到班級的名譽,也關係到班主任個人的聲譽,她畢竟是市三八紅旗手;況且我再調皮搗蛋,但出身紅五類,應該是天生的革命接班人呀。兩個星期裏每天早上都有班幹部來叮囑我:堅持下去啊,要為何老師爭氣,爭取入隊。到了下午放學,又有班幹部來告訴我:今天表現不錯,我們會告訴何老師的。

就這樣我被叮囑了兩個星期,使我產生了一種道義感。兩星期總算太太平平。

沒多久,我終於戴上了紅領巾。班級裏最後一個搗蛋堡壘被攻克了。

我自己知道,我其實還是我,假如有什麽轉變也不是班幹部的關心和老師的感召起的作用。在那段時間,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任何勸勉的話,一如既往。其實她從來沒對我說過批評的話。所以,我記住的隻有她的微笑。

我雖然表麵上安靜了,但小動作卻依然不斷,不過移到了課桌下麵,而且和她一起玩。每當上課,我們的手都在課桌下互動,不是握在一起,就是在手心上寫字猜謎,天天如此,時常如此,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我們分開,也就是學校停課,文化大革命來了為止。我記不起來這個小動作是怎樣開頭的,想必一定是我先主動勾她的小手的吧。

再接下來,我們的遊戲更進一步了。有時她的腿擱在我的腿上,我們輕輕搖晃,桌麵上我們是認真的在聽講,桌麵下,我們卻沉浸在自己的遊樂中。有時候我們什麽也不做,就是握著手,直到滿手心是汗。我們還一起玩各類小玩意,比如她把剪下的指甲和鉛筆芯粉末裝在小瓶裏,據說可以換東西,等等。

有了這樣的遊戲在玩,我確實是不再留意班級的事情。

 

我映像極為深刻的有兩件事。

有的時候我去勾她的手,她會拒絕,把手放到背後(那是正規的聽課姿勢)。到了下一節課,她會表示出主動,比如把手放在腿上,我明顯觸摸到的地方。有時我們也會捉迷藏:她的手躲避,我的手緊追,最後往往是兩隻手握在一起。有一次,又開始了這樣的遊戲,她的手在她的腿上節節後退,我的手緊隨在後,順著她的手指頭往前推進;她把我的手引向了她倆腿中間的部位,在那裏停下來。我們都沒有動,片刻之後,我們的手鬆開了------

這是我們唯一的一次。少年遊戲,是童真發於本性的模仿啊。

我永遠忘不了!

 

有一次學校組織看電影滬劇《星星之火》,她是小隊生活委員,負責分票子。我在一旁看著她分發票子,她最後一個分到我,這時我聽到她嘴裏發出輕輕一聲:啊!原來她把排數看錯了,雖然我們的座號是連著的,但卻不是一排。

那一聲“啊”的驚歎,永遠留在我心裏。

 

那是班級最後一次集體活動,接著文化大革命來了。學校裏貼滿了大字報,原來我們尊重的老師沒有幾個是好人了。我們也加入了紅小兵,寫大批判。那學期我的期終考試數學得了36分,需要補考,但是因為文革的深入,考試廢棄了,進入新的學年幾乎不再上文化課,隨後學校幹脆不再開課。

那段期間我還是天天到學校去,就是希望能在學校裏見到她。她的家離我家隻隔著一條馬路,她的父母是資本家,有一天她的父母站在家門口的凳子上,接受批鬥。她的母親是混血兒,她有四分之一的異國血統。那天我站在人群後麵觀看了批鬥會。我還是每天到學校轉一圈,期望見到她,可是每次都是失望。看到教室裏的課桌椅都疊在一起,積滿了灰塵,我心中無限惆悵;整個校園除了滿牆的大字報,隻有幾個原來的老師現在的壞人在掃地。終於有一天在去學校的路上我們相遇了,路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她朝我淡淡一笑,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反應的,我想說很多話,但不知怎樣說,很快我們擦肩而過。誰能想到,這竟是我們今生至此的最後一麵呢?

當確定了我們不必再去學校之後,我就經常到她家周圍轉,期望遇見她,看見她。那時我腦子裏是空白的,盡管生活裏充滿了驚奇和刺激,但心裏一直裝著這件事。我也並沒有設想什麽要說的話,就是想看見她;假如遇見了,是不是也就是淺淺一笑呢,或者問一句:你好嗎?

我想,我連那一句話大概也不會說的吧,頂多是笑一笑。

可是我們連見一麵的機會都沒有。沒多久她家門口貼出了勒令掃地出門的通告,很多年裏那兒就是一處空屋。

 

我不知道她搬去了哪兒。我也羞於開口問其他同學,尤其是女同學。我們之間的遊戲玩得太隱秘了,沒有同學知道;而且我和她之間確實很少有語言上的來往,即使在班級裏說話,我的口氣也是狠巴巴的,粗魯生硬簡短,我沒有學過怎樣好好說話。記得有一個暑假,她來通知我返校時間,在我家門口喊叫我的名字,叫了很久。我正在午睡,探出頭去訓斥:叫什麽叫啊!後來被我姐姐罵了一通,說我怎麽可以這樣對女同學說話。我雖然蠻橫粗魯,可是內心柔軟細密,充滿靈犀。

 

在社會上遊蕩了一年多,進了中學。我的心裏又燃起希望,大概能在校園裏和她重逢。可是我搜索了幾天,全然沒有她的身影,而小學的那些女生男生基本都還在同一所中學。整個青少年時期我的心情的基調就是壓抑和陰鬱,持續了很長一個階段;這除了家庭的因素,主要還是我無時不在思念她,而這一切都默默地在我心裏進行著,無人可以訴說;而且她不知去向沒有她的任何信息。我心裏的溫柔就這麽夭折了。

 

她說話不多,是個文靜的女孩,舉止優雅,可是內心卻自由奔放;表麵上循規蹈矩,是個好學生,內心卻膽大妄為,有自己的主見。她坐在我身邊,是上帝的造福,讓我魯莽糙硬的心接受溫柔的潤化;假如我早熟,無非是因為她,讓我體驗了女孩子的心,識別到女性。但我不知道,我帶給了她什麽?她是否也曾記得我?還記得我?

也許,我僅僅是個搗蛋的壞小子吧。

隨著年齡增長和閱曆漸增,我對那段交往更加懷念,也更加惋惜;她的形象從未淡化,逐漸成為我心裏一個標示:少年時代的夢,人生的輝煌——無論我得到了怎樣的女人,都超越不了她帶給我的人生意義,那是純潔的男女之情,人生之初朦朧混沌之境,有所思而未曾被汙染。

她如今怎樣呢?她這麽溫柔善良,應該是最好的情人。

我已經走了大半人生,心裏從來沒有丟掉過她。有時我懷疑自己的思念是否不正常,是一種妄念。直到看了小說《瘟疫時期的愛情》之後,我大受感動,如遇見知音。我覺得阿裏薩對達薩的長達半世紀的愛情一點也不荒誕,結局也完全合情合理。這似乎給我帶來鼓勵。我覺自己就是那個阿裏薩,我一直默默禱告,如是有緣,命運之神一定會讓我們再相遇的。

現在網絡廣布,我寫的這段經曆,隻要能夠看到,她一定馬上就會知道我是誰了。畢竟,這樣的經曆,有幾人會有呢?我希望她能看到。

她,是我心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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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3)
評論
麥圈 回複 悄悄話 很感動的文章,不想有一天找到她嗎?
Seattle1 回複 悄悄話 嗬嗬,少男的悸動,寫得真好。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bymyheart的評論:
時間愈久,彌足珍貴。謝謝賞閱。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純情而真摯,寫得一個少年的動情和純真穿越了時空常駐久紮在成人曆練後的心中就愈珍貴。好文章。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Luciel的評論
謝謝光臨。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慕容新的評論:
謝謝新新。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瞧一瞧的評論:
瞧mm好,謝謝光臨。
瞧一瞧 回複 悄悄話 在東方看到《懷念西部》,回來看到此文。兩篇都讓我非常,非常感動,謝謝好文。

節日快樂:))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小媛的評論
謝謝,會繼續努力。
小媛 回複 悄悄話 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真是好,細膩,舒緩,世人大多推崇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百年孤獨。我更喜歡他的瘟疫時期的愛情。因為那一部雖然讓他的諾貝爾獎,但是太晦澀(於我來說)。

你的文章很好看。請繼續。
Luciel 回複 悄悄話 I like this description:"這時我聽到她嘴裏發出輕輕一聲:啊!"

I read 《瘟疫時期的愛情》, very moving, still remember he bought the mirror because he watched her in the same mirror in a restaur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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