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大舅的故事
(2008-08-02 07:41:01)
下一個
我有兩個舅舅。一個大舅,一個小舅。
我從來沒見過大舅。可是大舅的故事卻聽得許多,他的人生,深深影響了我母親的人生,進而影響到我們的家庭。
大舅的人生,十分傳奇。
我是在文革初期第一次聽到有大舅這個人的。
那天,母親把我們召集起來,告訴我們子女,我們有一個大舅,是反革命。要我們劃清界限。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們還有一個大舅。因為之前我隻知道有二姨大姨小姨,那是母親方麵的親戚,和我家走的很近。
我知道了,大舅現在在雲南,那是很遠的地方吧,怎樣劃清界限呢?
因為大舅的兒子虎子哥哥專程從雲南來上海,來看望三姑和姑父,就是我父母。
大舅作為曆史反革命下了15年大獄,1966年初剛刑滿釋放。
他記掛骨肉,牽念親情,在聽到看到不少人跳樓和被打,於是想到雲南白藥這個特產,也是出了大獄向姊妹親人們報個訊吧,於是叫兒子帶著雲南白藥,千裏迢迢到上海來了。
這就是母親告訴我們,我們有個大舅的原因。
這時,父母日子不太好過。母親一向組織原則性強,於是向領導報告了自己的外甥前來的事情,請領導定奪要不要見。
母親有個反革命的哥哥,這在她的檔案裏有清楚的記載。為了這個哥哥,她吃了不少冤枉。她抗戰時期就參加了革命,後來在清黨時因為有這樣一個哥哥和家庭關係,差點被掃地出門發落原籍。她就到了父親的老家賦了一段時間閑(也就是在那時期她鼓動了我親叔參加了革命)。最後她的直接領導閻化文(解放後任職於山東省勞動局)寫條子證明母親的革命經曆,於是又回到革命隊伍。母親的革命資曆因此從解放戰爭算起。母親還一直為此耿耿於懷。
領導批示總歸是同意的吧。其實這也是多此一舉。於是母親在約定的時間,帶著姐姐,算是個見證人,一起去了虎子哥哥住的旅館。
那麽,大舅是怎樣一個反革命呢?因為父母的韙莫如深,令我感到十分神秘。
原來大舅在抗戰時期,參加了敵偽軍。還是個小軍官。
當時在魯南二軍分區地區,有兩個響當當人物。一個是八路軍的遊擊隊長,叫路虎子。足智多謀殺人如麻,是當地當時一個傳奇人物。後來因為犯事被判刑,文革後專程來上海找當年的領導們出具證明,要上京平反。他晚年是穿著軍裝在村裏走來走去的,級別和縣委書記平級,神氣得很。據他自己說小說《烈火金鋼》裏的肖飛即是以他為原型創作的。
另一個是敵偽軍的頭目,叫賀狗子,也是心狠手辣詭計多端。這兩人在家鄉的土地上展開了鬥爭,抗日和投敵的戰爭,在他們之間幾乎就是兩人的意氣爭鬥,各出奇招殺來殺去,殺的都是同胞,小日本鬼子沒幾個 。提起賀狗子,當地人沒有不知道的。賀狗子有名,還在於他有一個漂亮的小老婆,經常穿著錦緞衣服花枝招展,騎著日本人的洋馬在縣城裏溜達。
大舅並不在賀狗子的隊伍裏。他到外鄉去當了偽軍。
抗戰結束,他自然又成了國民黨地方武裝也就是雜牌軍人員了。
在解放戰爭後期,大舅就脫隊了,往南邊跑,跑到了南京,隱姓埋名,在南京下關擺攤度日。
在他的旁邊,也有一個擺攤婦人。雖然聽口音像是同鄉,但各有心事並無來往。時日久了,婦人見大舅帶著一個小孩,很多艱辛,便幫著補補洗洗。原來那婦人竟是大名鼎鼎賀狗子的小老婆,賀狗子被斃,她一人流落至此。
背景身世相同,都是天涯淪落人,於是他們搭夥,像夫妻一樣的生活在一起了。據說大舅身高一米八,相貌堂堂,為人仗義。
大舅他們是在雲南被逮住的。因為南京也朝不保夕,大舅總還有些渠道吧,知道原先的部隊或是國民黨的軍隊有往雲南邊境入緬甸等國的,這是一條生路。於是向雲南進發。
大舅在雲南個舊地方被共產黨抓住。很快就被查出曆史問題。在經過調查後,查明大舅在老家沒有血案,似乎口碑還不錯,因此帶了個曆史反革命帽子,判了個15年徒刑。當年政府一定是調查到父母這兒來了,所以他們其實對大舅的情況很了解。母親對大舅和賀狗子的小老婆在一起一直不理解,覺得很丟人,從不在人前提起。在以後還曾多次嗤之以鼻呢。
大舅入獄。虎子哥哥就和她一起過。政府安排她在餐館裏做服務員。虎子哥哥在這十多年裏是怎樣過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在此之前還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堂哥。可想而知,我們的天地是截然不同的。直到了文革初期,他來了上海,那時他已經工作,就在餐館所屬的上級單位副食品公司做運貨司機。
一定是母親沒讓虎子哥哥來家住,所以他就住在北站附近的一個小旅館裏。我記得母親事後和父親繪聲繪色的說起見麵的情況。虎子哥哥一見我母親,馬上泣不成聲,叫聲:三姑,並且跪下了(寫到這兒,我的鼻子發酸)。我母親卻厲聲說:哭什麽哭。然後說了一通革命道理。
我看到過大舅寫得信,是直排的,文法古舊,信裏詳細介紹了雲南白藥的使用方法。那次見麵如何結束,是怎樣的效果,我不得而知。但從此在立櫃的抽屜裏有兩瓶雲南白藥,裏麵有粒紅色的小丸子,據說它有立即止血的功效。可是直到文革結束,那藥沒有用過。但小紅丸卻不知被誰玩丟了。
接下來,父母的日子更不好過了。也許經過文革使母親有所反省,總之在文革結束後,母親通過濟南的小姨和鄉下的二姨她們和大舅聯係上了,這時能夠經常聽到她提起大舅,並且唏噓不已,但就是永遠不提舅媽。他們兄妹有見一麵的強烈心思,可是大舅有嚴重的關節炎,已經不良於行;而母親在文革遭受摧殘,有嚴重心髒病,坐電梯都不行,更不用說坐飛機了。於是父親作為家庭使節,也是革命和反革命擁抱的代表,專程去了雲南見大舅。據父親說,大舅已經常年臥床,見到我父親,老淚縱橫,兩人都感歎。大舅握著父親的手,叫著父親的名字,哭著說:我這一生真窩囊啊。我入偽軍和國民黨,還有幾個軍餉可拿,入了你們八路,沒軍餉拿啊,下麵還有幾個弟妹們我要負擔。
父親見到了她,覺得她對大舅很有感情。私底下他問大舅,她如何?大舅沒多說啥,隻說了自己關在大獄,她能帶著虎子撐下來,等到他出獄,他很滿足。大舅出獄後開了一家小飲食店,也是沾點公家的光,由虎子哥哥負責進貨,他和舅媽兩人打點。大舅手裏也有點錢,經常寄錢給山東幾個妹妹家。
父親臨走的時候,大舅指著床下他的鞋,要父親遞給他,他從鞋底裏抽出一疊錢,要父親帶著。說兒子大了,家裏人口多了,他自己撰點私房錢。他自小就最記掛三妹,看來這一生是見不到三妹的麵了。大舅拉著父親的手,號啕大哭,真的是生離死別。
第二年,大舅就去世了。母親躺在床上,哭一會兒,止住了;想起來便又哭,這樣連著幾天,如生了一場大病。
所以我聽到過大舅,卻沒見到過大舅。
虎子哥哥自從離開上海,一去不複返,從此不再和我家聯係。他在改革年代承包了公司運輸隊,然後辭退工作自己辦了個運輸公司,他一直和另外幾個姨保持著聯係。在九十年代初,他給幾個姨全家每個人打了個金戒指。消息傳到母親耳裏,母親哧了一聲:這小子,記著我的仇了。所以直到今天,大舅我沒見過,虎子哥哥也失之交臂,至今未見。虎子哥哥和單位裏的會計結了婚,他長我十多歲,現在應該是六十多了,也該是子孫滿堂了吧。
虎子哥哥的親媽我從來沒聽父母談起過。這個後媽我熟悉的是她以前的事。想來一定也過世了吧。
母親和大舅積一個甲子年數未曾見麵,到最後隻能從電話裏聽聽聲音,這和陰陽隔界沒有什麽兩樣,反而更增添幾分悲情。
母親和大舅的遭遇,在幾十年革命大潮裏也許隻是小巫見大巫的經曆。和趙紫陽在槍斃自己父親的判決書上簽字,這又算得了啥呢?
可是,在我幼稚的心靈裏,卻灑下了懷疑革命的種子。
我們現在記下來就是為了孩子們的明天,可惜不是每個孩子都可以聽到事實。
忘記就是背叛。國內新一代都不知道三十年前的曆史,悲哉,
相信這種狀況不會再現。全民和諧。
謝武兄鼓勵。讓以革命的名義永遠消失吧。
心情很沉重的看完了,您寫的這篇文章。
所謂的文化大革命中,不知坑害了多少人的親情純意呢。
難免連想起自己的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