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傳奇(十九)牛上架梨出書田香
一 牛上架梨出書田香
鴉片戰爭結束甫久,大英帝國駐大清朝上海首任領事巴福爾走馬上任了。這時在倫敦的麥杜斯和艾約瑟等人也迫不及待地趕往上海。他們是基督教倫敦會的傳教士,看中了大清朝子民們的信仰園地,決心在這塊荒蕪土地上播種主的食糧。
一到上海灘落腳,他們覺得來對了。上海灘異常繁榮,鴉片館妓院林立,賭場麻將館遍地,於是他們選中了麥加圈這塊地方(今山東路)開設墨海書館,印刷基督教讀本和小冊子。
隨船運來的印刷機器裝好,機械師才發覺上海灘還沒有電,這不是開玩笑?擱下挑子就回倫敦了。這可急壞了幾個傳教士,拯救靈魂的事拖延不得啊。
書館雇的門房工黃使土,是本地鬆江府人氏,種地人出身,但因家庭信教於是托了關係來為書館看門,為的是與上帝靠的更近;為此,把名字也改了,種地的意思變成使徒,有點和上帝攀親戚的意思。
看到幾個洋大人整天愁眉苦臉,工房大門緊閉,使徒打聽到原來是機器轉不起來。他進到工房裏圍著機器轉了半天,看出一點竅門。他看到兩隻大鐵輪盤,牙齒咬牙齒連在一起,想起來最近剛剛流行的腳踏車,道理大概差不多。於是毛遂自薦對洋大人說自己可以使機器轉起來。
洋大人不太相信,沒有電,等於沒有上帝的手,怎麽推動機器?
使徒英文講不來,通過翻譯,說了一聲:
牛!
到底是種地人出身,使徒記起鄉下牛拉磨,磨碾粉,現在用牛拉齒輪,齒輪一動機器不是也動了嗎?他興匆匆趕回鬆江鄉下,從自己家牛棚裏牽出一條壯牛,騎在牛背上像牧童放牛往城裏趕。到了書館他趕牛上架,然後嘴裏“哞”一聲,那牛移動腳步,隻聽得“哐當”一聲,齒輪轉動了,帶動了印刷機字模版的移動。
洋人翹起大拇指:牛!
“哐當”一聲隻是證明牛能拉動機器,接下來要計算牛步和印刷機運轉的同步,這個技術問題更難解決。
使徒變成牛了嚒,他也隻有拉到底一條路走了。牛走一圈正好齒輪轉一圈,印刷機一送一推正好印兩麵。如何訓練牛走圈不緊不慢還不能半當中停下來,倒是傷腦筋的事。書館購進幾條青壯牛,供使徒驅使。並在書館後麵空地蓋了牛棚,使徒就住在牛棚裏,與牛朝夕相處,真正是坐牛棚。
使徒研究出幾匹牛三班倒,牛不能勞累過度,轉一小時要輪換保持氣力和精神,然後好吃好喝伺候好。這樣基本解決了步調一致的問題,誤差不大。但是接下來幾天他發覺大問題,這些牛都是產於南方的水牛,善飲水,而且還習慣了每天在河浜裏泡澡戲水。幾天不見水四腳就發軟,走幾圈就要牛飲一通。沒有辦法隻能將這些水牛解甲歸田,使徒北上去陝川地方購買黃牛。
黃牛產於黃土貧瘠高原,生性吃苦耐勞,又力大憨厚,不比南方的牛那樣精乖嫩相。買來一試果然比水牛好用,套上轅子就轉圈,不吆喝停下來就一直轉下去。試印幾天都沒發生故障,於是洋大人決定在複活節這天正式開印聖經小冊子。
決定剛剛作出黃牛發怪了,懶洋洋病懨懨的樣子。原來春分時節到,牛開始發情。洋大人充滿人性博愛,火速從北方運來一頭公牛,連夜交配,讓幾頭母牛稍安母燥,安心轉圈拉磨,終於在複活節這天正式開印。
這一天,英國領事巴福爾親自來剪彩,當他看到老牛拉磨一圈圈轉,印刷機“哐當、哐當”一進一出,沾著油墨香的紙張飛出來,他認為這也可以算一樁世界奇跡。
Great News! 他稱讚道。並且翹起大拇指,對著使徒:黃(huang)!牛(new)!
牛,如何會引申成利害、神奇、大頂的意思,估計就是這麽流傳開的。
當然,還有牛的咧。
隨著信徒人數增加,原來的印刷速度跟不上了,需要加快加急。這時的使徒基本已經成為牛專家,他不慌不忙將公牛套上轅,然後牽一匹黃花雌牛立在一旁,那匹公牛眼見雌牛在側,急急轉圈,看看要上手了,一彎又是一圈,於是牛眼發紅口冒白沫,心急火燎腳步更急,圈子轉的飛快,而後麵印刷機“哐當哐當哐---哐哐哐---當當當---”聲聲急,隻嫌慢,洋大人笑歪了嘴。
接下去,還有更牛的。
那些拉磨印書的牛,每天聞著油墨香,眼睛裏看多了密密麻麻蠅豆小字,竟然和人一樣也變得斯文起來,有文化氣息了。拉了幾年磨解甲歸田,它們耕不來田了,也合不攏群,變成清高一族,走在田埂上,慢悠悠搖頭晃腦帶書生氣,還時時長哞一聲,很像是吟詩呢。
黃牛(使徒)一直伺牛,直到墨海書館打烊,前後二十年。他引導牛群耕耘了無以計數的宣教品,還梨出了大量介紹西方文化科技的書籍。他自己也成為一個牛專家,對牛的脾性、品種、繁殖交配了如指掌。
據說,在墨海書館打烊後,他回到鬆江老家,做起牛郎中,也就是如今所謂的“獸醫”。
二 越劇迷捧角罵山門
三娘子是卓老三的娘子,受阿婆影響喜歡聽越劇,而且還著迷捧角兒。每到兩、四、六晚上婆媳倆就到生平樓或者聚寶樓去聽戲。早先喜歡筱桂花的戲,每戲必聽,每次去總要帶上文火篤的銀耳白蓮紅棗羹,還有一塊家鄉千層糕,到後台直接送到演員手裏,奉作宵夜。卓老三看見兩個女人一出門心裏就高興,因為他可以去隔壁王格裏家搓麻將了。
有時演員唱連本大戲,往往要唱到深夜,老太精神抖擻滿臉含笑聽到結束。還要等在茶樓外等筱桂花出來。
阿妹,阿妹,妮唱得滴滴刮好啦,嗓子糯滴唻-----那亨嘎糯滴啦!偶真正歡喜死啦------
筱桂花咪咪笑走過去,還有戲迷在等她捧她。等她上了包車離去,聚攏的戲迷才依依不舍的各自回家。三娘坐在黃包車上,不聲不響。阿婆心裏有點不睱意(不滿意)。
乃不喜歡筱桂花?阿是呀?
偶嗯不說些啥,乃阿要冤枉死人哉。
阿婆猜得其實不錯,三娘喜歡的是月月紅,和筱桂花唱對手戲的搭檔。月月紅是藝名,其實是個男生。那時流行男女混唱,男的唱女聲扮女裝很普遍。三娘對唱腔不是十分在意,對扮相卻很計較。她喜歡上月月紅是因為他的扮相嬌嫵中有一股英氣,眼睛一瞪像有一道電光射出來刺穿人的心髒。每次看他的戲,三娘的心總要仆仆仆、咚咚咚跳幾跳。
戲迷捧角和信徒信領袖一樣,熱情會慢慢加溫直到沸騰,激情瘋狂。於是戲台上演大戲《碧玉簪》,筱桂花一亮相,水袖甩幾甩還沒開口唱,台底下戲迷就大叫:好!好在哪裏都不知道,反正就是好,就是好!月月紅的戲迷有點吃鱉,悶聲不響,等到月月紅上台了,水袖都不用甩,雙眼一瞪放出電光,戲迷們像中了魔,齊聲高叫:宰(好的意思)!嗲(也是好的意思)!聲浪要蓋過桂花迷。
三娘比較羞澀,再說阿婆在旁邊也不便放肆,不敢放聲高叫但在心裏麵叫好,最多麽拍手跺腳暗暗使勁。阿婆看在眼裏了。
散了場,戲迷們分成兩堆圍在後門等偶像出來。過去是筱桂花在前月月紅在後,現在名聲差不多大小了,兩人一左一右同時現身,這邊是“好”派,那邊是“宰”派,立場鮮明愛憎分明。今天晚上三娘終於和阿婆分道揚鑣,站到“宰”派那邊去了。
等坐到黃包車上,阿婆熬不住了,開口數落:
月月紅宰在哪裏?歇歇(剛才)我看他抬腳的時候出偏差,立不穩差點跌落來!沒有桂花幫襯,他一世紅不起來滴!
阿媽。三娘規矩還是有的,先叫一聲再開口。
剛才桂花甩水袖隻甩了兩哈(兩下)子,原來要甩三哈子滴,乃阿看見?台上總歸有出偏差辰光,沒有月月紅,哪裏來桂花香?阿對?
軟釘子頂上來,阿婆心裏廂火氣辣辣交竄上來。
啥麽子月月紅?月月紅是紗線(什麽)?格麽事(這東西)是偶女人家老朋友啦,一月來一次登門拜訪。格男人不要麵孔,為了名氣拿女人家褲襠裏東西當招牌------無種(多麽)不要麵孔,將將(真正)無作胚(下流胚)!
阿媽,唱戲和女人家東西有啥麽子搭界?月月紅是客氣得啦,叫天天紅才對頭乃!
回到家裏,卓老三還在隔壁搓麻將,三娘進房作歇了,老娘氣沒消坐在客廳裏吸悶煙,等尼子(兒子)回來。午夜時分卓老三回來了,偷偷摸摸溜進門,想不到老娘在等他。
阿三,乃將將沒出息得啦!屋裏廂事體不管,家子婆(老婆)在外麵瘋乃也不管,偶屋裏廂沒有家教規矩得了!
卓老三一聽知道是為了看戲捧角出事體了。小夫妻倒是一直恩愛的,於是說:
娘,隻有三娘教子故事,三兒管三娘要慢慢學起來。娘不要為什麽桂花菊花茉莉花生氣,是花麽,總有一天要敗的,看戲聽戲麽嘎嘎(解解)饜氣(解解悶的意思),是開心事體。
聽聽尼子(兒子)講得有點道理,想想花真是有敗的一天。轉念一想,火氣又竄上來。
乃家子婆要月月紅!天天紅哉!哼!
挑撥小夫妻關係,是阿婆的殺手鐧、拿手戲。好在卓老三是明白人,而且心思在麻將上,聽過算數了並不計較。
自此婆媳兩個各走各的路,看戲分兩搭地方坐。每當筱桂花上台,戲迷叫:好!月月紅那一派戲迷就叫:好個屁!當月月紅亮相了,戲迷叫:宰!嗲!另一派就噓:不要麵孔!下作胚!戲迷們根本沒有想到,筱桂花和月月紅在台上是搭檔,台下是相好,是同居多年的姘姘(姘頭的意思),看到戲迷們為自己爭吵吃醋,兩人心裏廂樂死,鈔票摸姥姥(大量)進來,他們在台上演得來勁,夜裏在床上也來得責勁(興奮高興)。
戲迷們更不會想到,自己在捧角兒的同時也創造了語言和文化,譬如:老朋友這個詞,就成為上海女人對月經的昵稱;好和屁,竟然和幾十年後的文化大革命有牽連,當時有造反派,就命名為“好”派和“屁”派,這是戲迷轉化為政治信徒的曆史痕跡和文化密碼,值得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