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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傳奇(十五)陰差陽錯百年輪回

(2008-01-05 12:10:28) 下一個

 陰差陽錯百年輪回

上海灘上有一家老字號“曹記藤繃公司”,老板曹文正做生意講信用,做人義氣公道,大家送他一個尊稱——文正公,說明他人緣好。

文正公為人謙虛,經常憶苦思甜,並不忌諱自家的出身,念念不忘他的爺爺曹繃瓜當年修棕繃串巷走街,戲稱是走街老板;還念念不忘當年住在窩棚裏,是滾地龍後代,常遭別人洋眼。

二十世紀初,上海匯中飯店(今和平飯店)推倒重建,在開工辰光曹文正就和飯店經理亨得利接頭了,洽談飯店的沙發棕繃床尤其是藤繃靠椅的供貨生意。

期間他請亨得利在豫園吃過一回小籠包,聽了名家俞蓮生的彈詞《珍珠塔》和《二度梅》。因亨得利的爺(爹)亨利老先生嗜聽評彈,亨經理耳濡目染,也有所喜愛。

幾回彈詞開篇,一箆小籠包子,上綱上線可以算是早期的商業賄賂了,但打動亨得利心腸、接受曹記藤繃公司貨色的,是文正公抬來一隻沙發,放在工地露天地方,聲明:迭隻沙發供勞工們坐歇、堆物,經風吹雨打、日曬夜霜,到工程結束那天,如有半點走樣,從此不再走進匯中飯店大門。

這是活廣告,有魄力有眼光有創意,開創上海灘實物廣告(或稱感性廣告)先例。當時有多家洋行爭取這單生意,都仗著洋人麵子和財力雄厚,對曹記公司不肖一顧。

半年後工程結束。亨得利等人來到沙發麵前。撣去灰塵,沙發麵子如新;亨得利一屁股坐下去,臀部彈三彈,沙發彈性十足,如昔日情人懷抱依舊。

哪恁講?曹文正問道,信心十足。

唔麽閑話講哉!(Nothing to say)!亨得利回答得幹脆,不要看他是洋人,上海話講得和母語一樣道地,因為家學淵源,還帶點蘇州腔。

於是簽單付定洋,頭筆生意做成。

當曹文正拿了合約從亨得利辦公室出來時,正巧碰見三江刀剪公司老板江小三進門——他是來此推銷刀剪勺叉廚房用具的。這江小三是小江北的孫子,繼承家業,辦起廚具刀剪公司,格辰光張小泉恐怕還沒出生。

兩人各自繼承家業,當然連那份冤氣也繼承下來,所以見了麵當對方是風,迎麵刮過眉頭也不皺一皺的。不過鼻頭裏不哼氣,嘴巴也不出聲,風度氣魄是到底與時俱進了。

匯中飯店這一筆生意,奠定曹記公司的名聲。文正公一生做過幾件有頭麵的生意,有的為錢,有的為名,有的是為良心。

當年北伐軍北上,蔣總司令凱旋進城,風光一時。曹記公司特意製作兩隻藤靠椅送給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備蔣總司令軍旅倥傯休酣之用。靠椅後來在江西廬山美廬1號公館臥房裏安置終身。

杜月笙六十大壽時,曹記公司特製一把青篦藤條靠椅作為壽禮,以示杜是青幫大佬。杜1949年遷往香港時,帶了幾百根金條和幾箱子古玩珍寶,還有就是那把青篦藤靠椅了。

日本人入侵,上海淪為孤島。華中派遣司令部日本大佐叫藤條大靠,要曹記公司定做一批會議室沙發靠椅。文正公親自設計,彈簧用最差最硬的低檔貨,貼當中置一個大號彈簧,用棉花棕絲草草包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大靠大佐豎起大拇指:老板曹滴,大大滴好!大靠大佐坐了靠椅辦公,半年後就住進醫院了,原因是痔瘡發作。當初設計時文正公將大號彈簧置頂,大靠一屁股坐下去正頂了肛門口;坐在椅上一日兩日感覺不出,待以時日,經久暗頂摩擦,痔瘡不發作麽,有老爺了!所以置頂,不一定都是好事體。

文正公聽到消息,暗暗一笑:哼,叫那小東洋撒不出汙(屎)! 

中國人愛國抗日,各有各的妙計功夫——這叫“磨洋功”。

49年共產黨掌天下了。當時上海灘進駐一大批南下幹部,辦公室擴展,麵積是足夠的,但官位猛增,官椅子一時難覓。曹記公司這下子大出風頭,運出全部庫存椅子,並連夜加工趕製,統統免費供應給當時的軍事接管委員會和華東局各部門。三天不到,所有大大小小官員位子全部到位,穩當當就位,官心安定,革命局勢一派大好。曹記公司為建立新上海立了首功。

 

文正公很注重公司形象和廣告投入。他親自設計了公司廣告詞:

鐵打江山,穩坐百年。

這兩句廣告,一時膾炙人口。中國人無論官位、生意、婚姻,樣樣事體,都盼望有百年之旺,尤其是民國初建局勢動蕩,穩坐江山有百年之好,於國於家,更是所有中國人的期盼。民氣所係,曹記公司生意不好實在是講不過去的。

但是,這句廣告詞,想不到引來一場曠怨重新爆發。

不久,在各大報紙廣告上,有一條注目廣告:

求一時痛快,三江刀剪麵前,沒有鐵打江山!

口氣有點釘頭碰鐵頭的意思。

文正公拿著秘書送來的報紙,看了半天,猛拍一記額骨頭:

闖禍,闖禍了!

原來將自家的廣告詞顛倒來讀,即是:

年不(方言百、不同音)坐穩,三江打鐵。

這不是有心上槍(挑釁)嗎?無心當然不會亂猜測,有意就會骨頭縫裏挑肉,橫加意譯了。曹江兩家宿怨積三代之深,雖起因於草芥芝麻小事,是滾地龍後遺症,但到了第三代,生意上顯出高低,市麵做得有大小,難免產生妒意忌心,舊怨發酵,於是爭端又起。

 

時光正是50年代肅反期間,有一紙密告信寄到公安局,揭發曹記公司老板曹文正勾結反動勢力和侵略日軍,是隱藏的反革命和漢奸。那句廣告詞希望國民黨江山穩坐百年,反動透頂。為此文正公被關了幾個月審查,多虧當年助革命一位之功,有市長證明,總算功罪相抵,放了出來。

到了58年,大鳴大放,文正公脾氣豪爽,在工商聯座談會上開炮,談生意經和黨的領導之關係。又是一封密告揭發信寄到工商黨組會,結果文正公在七十歲那年戴上右派帽子。鬥爭會上發言最積極的是江小三,其時他是工商聯下屬小業主個體戶分組會副組長,寫了入黨報告,正積極靠攏黨組織。到了1962年,有件事給文正公帶來政治轉機。

當時上海市委書記某某政治上竄紅,但是痼疾纏身本事施展不開。原來他也患有痔瘡——內痔加外痔,十分嚴重,以致坐臥不安,影響工作學習。這時已經實行公私合營的曹記公司接受了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為領導特製一把工作靠椅。於是文正公又拾起老本行,親自設計專人製作。說來容易,對付痔瘡文正公已經積累豐富鬥爭經驗,水平不比痔科醫生頹板(差勁):他在椅子中央留下一處凹塘,取消置頂,外表包以錦緞,金玉內外。人坐下去肛門處正好漏空,減少磨擦而且透風。靠椅送到市府,書記坐了,辦公半天竟無不適。後來書記提升為政治局委員,不知是否和穩坐江山的靠椅有沒有關係,但第二年,文正公的右派帽子就被摘掉了,還恢複了工商聯委員頭銜和公民身份。

到了文革,人人遭殃,文正公和江小三都被批鬥,並下放到安徽白茅嶺農場監督勞動。曹家被掃地出門,搬出市區西部的別墅洋房。

文正公因為年紀大了,分配在夥房裏打雜,每天燒爐灶添柴禾,看到柴禾燃火,嘴裏嘮嘮叨叨:

本是同根生------本是同根生------

下一句想不起來,就老是繞口令,其實是老年癡呆症現象。一日江小三進來夥房,他現時雖是改造隊隊長,但一樣是被監督分子,因為吃不飽進來想撈點外快揩揩油水。聽到那句繞口令,神經又敏感起來,但看到曹老頭腔調,知道是腦子有問題了。於是同病相憐隱惻心發,代他作答:

相煎何太急。

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文正公一路嘮叨下去不停嘴。

文正公在文革後期故世------

 

曹文正的孫子曹亦久在改革開放年間開了一家皮包公司,空麻袋背米,也賺了一點錢,但生意規模和檔次是不能和文正公相比的了,有點一代不如一代的意思。

21世紀初,曹亦久接到地產公司和市府征地辦公室的一封信函,言他家居住地塊已被征用,納入“東八條”計劃,在某年某月之前需要搬遷,雲雲。

於是,在百多年後,曹繃瓜的五世孫曹亦久和他的玄祖當年一樣,為了保衛自家的一方家園,和鄰居們組織起來,聘請律師,爭取、抗議、上訴。其中有個律師,姓江,叫江五山,在共同鬥爭中,曹亦久和江五山結成莫逆,攜手共進退,成為“東八條征地案”的活躍人物。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一百幾十年前,他們的祖先曹繃瓜和小江北為了“洋八塊圈地”曾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他們的玄祖老奶奶也曾是滾地龍鼻祖和最佳拍檔。

人世間多的是陰差陽錯,也多的是因緣果報。真是百年輪回、人世滄桑啊。

 

 海派人創海派文化

清朝從道光到宣統是封建王朝氣數開始衰敗的年代,也是洋人入侵西風大進的年代。中西雜交的氣候熏陶,影響了上海市民的眼光性情心胸,身心浸淫逐漸養成獨標一幟的海派作為;文人受輻射,也一改酸腐氣,把銅鈿寫在臉上,把氣派露在功架上,把本事顯在功夫上,形成了海派文化——雖談不上恢宏大氣,但豁達融通,可以和京派鼎足抗禮的。

劉瑞芬是光緒朝上海道道台,照現在講法,就是上海市市長,為地方父母官。其政績如何,難以論定,因為大勢所趨,就是英勇人物也難有作為。不過他喜歡金石書畫,和當時海上一批書畫家過往甚密,收購集藏名家作品,是當時有名的收藏家。

吳大澂在光緒年間是上海灘上首屈一指的書畫家。大官富賈要求他一副墨寶,往往要排隊,為期三百六十五天;而且潤格不低,比如寫副對子加一張尺幅山水,索銀百兩,官府平民一樣對待,算得上當時最牛的藝術家和海派風格的領軍人物。

劉道台喜歡吳大師的畫,也隻好放下功架,交了銀兩耐心等待。但道台的公子心裏不舒服了,心想:偌大上海灘,非家父莫屬,就是洋人見他,腰雖然不哈,笑總是掛在臉上的——把麵子,管他真笑假笑皮笑肉不笑。儂算啥格麽事?

心裏不服氣,總想著尋吼嘶(找茬)。

上海人老卵(自大),喜歡擺蒯勁(膘勁),也叫老蒯,往往是沒有真本事的三腳貓所為。

這吳大澂難道是這等人物——老卵、擺蒯勁?

翻開檔案,看了要嚇一跳!

他原來是進士出身,做過廣東、湖南巡撫(地方軍事首領,類同現在軍區司令),在甲午戰爭中曾任前敵指揮,文武雙全的人物。這等英豪,怎麽會到上海灘靠賣畫混飯吃?

甲午之戰,他帶領三萬清兵遼東抗日,結果兵敗被光緒皇帝炒魷魚革職,遣返原籍,就是江南吳中一帶,落腳黃浦灘,不是落難上海灘,多虧得他,使畫壇增色,海上升輝,海派壯大!

乃麽曉得了,他為何這麽牛。論級別,吳大澂官位比劉瑞芬還要大一品,論資曆,各有春秋。區別無非一個在朝,一個在野。過去當官都是鄉試殿試一步步考上來,即使韜略缺點經綸還是有一把刷子的,所以不做官了,還能鬻畫賣字自食其力,風雅不失。哪裏像現在的官!

 

按照古往今來的傳統,文人在達到一定名聲後,往往要和官場發生牽連,以示身貴,抬高身價;官老爺在治理政務之暇,喜歡和文人交友,以示自己文雅,不是俗物。後來劉道台仙逝,劉公子也是喜好書畫之人,但附庸的味道就多些了,自己麵子不夠,就托先父老朋友代為索畫求字,氣派依舊,出手大方。這樣無意中形成經紀人格局,進入市場化模式。

吳大澂除了賣畫,還兼職,在上海龍門書院開講詩經小學,每論到時事常慷慨激昂,泣不成聲。

光緒末年,吳大澂生病了,便秘滯氣。這一次,又收了劉公子的錢,但畫卻不知何時交得出,有可能一命歸天,銀子也就白費了。經紀人告訴劉公子:急不得,生病不能催命,隻能慢慢等了。滬上還有一個吳大師,公子也曾買過他的畫和金石篆刻的。他交貨倒是蠻快的,不過,你知道嗎,他的金石隻有邊款是親自操刀,篆字多為其弟子捉刀的。還有那個潤之,平時作畫極慢,而且從不畫在紙麵上,隻以絹絲作畫。市麵上流散的紙本扇麵和花鳥,都是他門人弟子所作,根本不是真跡。

 

這另一個吳大師,是指吳昌碩,近代海派畫家第一人。而此潤之當然不是那潤之,他是湯世澍,字潤之,也是一時俊彥,書畫俱佳。

 

海上畫家,麵貌不一,但水平都是數一數兩稱得上大家的。據說還有畫家兼鑒賞家,別人家拿了古畫請他鑒定,他有本事可以把畫浸潤然後揭去第一層,第二天把畫原封不動還給人家。所以他積有許多第一手古畫真跡,轉手買賣賺了不少錢。

 

劉公子玩久了,也明白了一些畫場生意經,文人都有點神經兮兮的當不得真,像廟裏的菩薩,要捧要燒香的;所以到最後像他故去的老爹一樣,因為歡喜,也隻能付了銀錢,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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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寒嫣 回複 悄悄話 被你的老上海傳奇,深深吸引了。在等著讀續篇呢。

周末好!

寒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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