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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傳奇(九)

(2007-09-17 15:24:16) 下一個

肇家浜原來是一條小河浜,直貫東西,河裏走的都是四周郊縣的小舢板,舵點農產品到打浦橋集市買賣。沿河兩岸驛站小店連綿,酒旗茶幡招展,吸引客人歇腳,當然也有不掛旗號做生意的,隻有熟人引路方進得了門。

在靠近打浦橋匯流集合地方,附近一條不起眼小街,攏共十幾家店門長短模樣,是當時各式人等登門的好去處。十幾家店麵都是陳年灰色木門,推開門,燈光幽暗,珠香浮影。門口暗處有兩個打手模樣的壯漢把門,經過他們的默許,客人才能進到二門。

這是一條煙館巷,清末民初在上海灘上有點名氣,但其實它沒有名,就叫煙館巷。正如魯迅名言:走的人多了,就成了一條路。這個巷子,也是因為去的人多了,就成了名。

鴉片提神,所以在江湖上奔走的人都需要呼兩口,能呼上幾口鴉片,當時也是一種時髦,盡管當局一再禁煙(鴉片),但是還是有神通廣大的人在經營,屢禁不絕。

鑫盛洋行買辦裘鑫良的公子裘斯利剛從南洋留學回來,在洋行做跑街,在下麵軋軋世麵,為今後接班打基礎。裘府的管家申末叟是老跟班了,在裘府聽差幾十年忠心耿耿,他也有一個公子,隻是級別要低一檔,從小陪裘斯利一道白相的。

小申沒有正常職業,在交易所做掮客,嚇七搭八樣樣啥都軋一腳。世麵蠻領,人頭也熟,三教九流都有朋友。他接了老父的班,現在也是跟班了,為裘公子拎包。

今天申小班就是領裘公子到煙館巷來領世麵,照他的說法,現在交關生意,尤其是大生意,都是在煙榻上成交的。說得裘公子心動,跟來看一看。

走進兩三家煙館,都是煙霧繚繞,人影幢幢,裘公子如到了幽冥世界。

走,這幾家都不好,我帶阿哥到最好一家去。於是申小班領著裘公子出來,熟門熟路走在前麵,邊走邊解說。

煙土分本土和洋土兩種,這幾家煙館都是本土館,米道(味道)一聞就曉得,專門宰衝頭(意指外行)的。格麽洋土麽,也分幾種,最呔板(最差)的是馬爾瓦貨色,紅頭阿三的,好貨是奧姆拉弗牌子,是緬甸錫蘭迭隻角(那地方)來的。最宰(棒、好)的是雪山雲霧,西藏貨,西莫拉雅山,是精品。阿哥,儂咪一口就曉得米道了。我講也是白講。

申小班頭頭是道,跨步走進另一家煙館。裘公子亦步亦趨。

走進二門,馬上有小姐打招呼:

兩位老爺,萬福,生意好。今朝要哪能白相?

煙館也象劇院,有包廂大眾席位分別。以裘公子身份自然是包廂,包廂還分雙包三包四人包,最多是八人大包,麵對麵兩隻四人煙榻,可以開內閣會議。申小班叫了三人包,裘公子褪去長袍,照吩咐爬到煙榻上,申小班還懂得規矩,隻是坐在一邊,並不上榻。另一隻空位陪煙小姐用的,是躺在一旁為客人燒煙包,端茶,清煙具等等,自然還包括閑話聊天,話題廣泛隨客人興致。

 

等了一歇,小姐端來茶盞,是上等烏龍,吸鴉片一定要喝烏龍茶,這是龍配龍鳳配鳳,各行有各行的講究。烏龍茶性峻寒,去煙垢蕩腑髒,吸一筒煙再咪倆口烏龍,腳底下生風,頭上麵清爽,當中橫裏興奮。

隨後兩盞煙具端上來,是象牙玉雕做成,精美無比。幾塊錫紙包的煙土。小姐自稱:芙蓉妹妹。今朝有幸服侍兩位老爺麽,是艾(我)福氣,謝謝老爺照顧生意。芙蓉長得嫣紅臉盤白玉手臂,秀手細頸,三寸金蓮開路忸怩搖擺,實在是開現代模特兒台步之先蹈。她點上煙燈,隨後打開錫包,裘公子投眼看:黑嚓嚓象一大灘老蟲(鼠)屎。芙蓉妹妹拿一根銀針挑了一塊,在燈上燒烤,黑土慢慢融化,妹妹不停轉動象燒玻璃器皿,等燒成圓形火候成熟了,她叫一聲:

老爺,請用。將煙球放到煙槍頭上,舉起煙槍遞給公子。裘公子第一次吸煙,翡翠煙嘴含在嘴裏不知用力,申小班在一旁教導:吸,往裏廂吸氣,用力氣。

裘公子閉牢眼睛雙頰用力往肺裏廂倒吸氣------------一口氣足足有60秒,煙球從黑變灰,漸漸變白------變成一堆灰,裘公子雙眼也翻白,隻聽申小班一聲:好了!

裘公子終於緩過氣來,開始吐氣,一股白煙象一條龍,緩緩從口中飛騰出來,裘公子覺得自己的靈魂跟著白煙一起飛了,騰雲駕霧般輕鬆。

那亨,阿好?老爺迭口氣長得來——有氣魄格呀,是做大生意格,氣裏廂看得出來。阿要再來一槍?

裘公子拿烏龍潤了口,再來一槍。

這時他聽到天花板上淅瀝嗦絡有響動,抬頭一看,嚇一跳,他對申小班說:

儂看!儂看!

申小班和芙蓉妹妹看了,都笑起來。

格位老爺是初次來煙館。老爺乃不曉得格,煙氣香麽,老蟲(老鼠)也喜歡聞,辰光長了老蟲也上癮得勒。煙館裏廂老蟲不吃麽事格,每天聞聞煙香比人要愜意,也是癮君子得勒!

芙蓉妹妹從容解釋,裘公子再抬頭看,屋樑上十幾隻肥碩灰鼠,癡頭呆腦咪嘰眼睛鼻翼嗡嗡抽動在過念頭(過癮)。

阿哥,前麵幾家煙館我一看房樑上老蟲就曉得不靈光,老蟲鼻頭最靈了,聞得出煙土好壞格。

申小班在一旁補充。

吸足幾筒煙,喝了兩浦烏龍,裘公子真的覺得渾身關節打通,血脈流暢,以前隻聽到鴉片有毒,今朝試用效果如此這般,出乎意料,真是:不吸不知道,一吸放不掉。留學歸來,今朝是開新課,重新學習,裘公子自此吸上鴉片,這是後話。

裘公子留下兩塊大洋作替泊,感謝芙蓉妹妹。然後隨申小班出來煙館。

天時將晚,餘暉慈祥。肇嘉浜上沿岸幾隻小船燈籠耀眼聲光喧嘩,很是鬧猛。申小班說:

阿哥,今朝既然出來白相了,索性打電話給屋裏廂,就不回家吃飯了。我帶阿哥吃花酒去!

他領裘公子向那燈火耀明的躉船走去。度過搭板走到船首,上來一個中年女人,胭脂喧紅黛眉高挑,一副煙熏嗓子蘇北口音:

貴客,貴客。老板請進!然後扭頭對裏麵喝一聲:

來客紐!安桌子椅子筷子!大英子、秀桃子出來陪兩哥(個)老板!撈(老)頭子涅,生火嘍!

裘公子不曉得啥個是花酒、哪能吃法,跟著申小班進了船艙,搖搖晃晃。沿窗幾個姑娘退下去,留下兩個一邊一個,緊挨著兩人坐下。

吾是英子。

吾是秀桃。

歡迎老板光臨,歡喜什尼(什麽)啊?不得客氣,這塊要什尼有什尼。

 

英子年紀稍微大一點,梳根齊腰大辮子,頭上插朵茉莉花,香氣濃鬱。秀桃滿臉緋紅,是天然膚色,年紀尚小不用塗抹脂粉。

一會兒幾盤菜肴端上來,都是新鮮河鮮菜蔬,還有紅燒獅子頭,白切豬頭肉。因是船家爐灶用柴爿燒出來,一股鑊灶氣,別有風味。申小班要了一瓶特釀,裘公子喝了半杯,頭開始大了眼也花了,眼前姑娘變成四個,英子秀桃不斷勸酒,自有其道理。

酒過半巡,兩個姑娘開始上下其手,裘公子隻覺得下麵有東西在自己大腿根摸索,自己的陽物逐漸粗壯,他低頭看是啥事體,隻看見一隻粉嫩雪白的手,正往自己的褲襠裏掏;他眼光循著手看上來,頭一點點抬起來——咦,迭隻手長在英子臂膊上,他驚呆了,睜大眼看英子,英子朝他一笑,身子靠上來,下麵手勁更大了------

半夜裏,裘公子和申小班叫了黃包車回家。

裘公子今朝開眼界了。五毒裏麵他一下子會了兩毒。

在上海灘上混,要學的東西真末姥姥(很多很多)。

 

錢秀才自然姓錢嘮,可是不是秀才出身,他出生的時候宣統皇帝還沒退位。他家門地倒是書香的,阿爺是光緒帝時的秀才,阿爹讀的私塾,滿腹經綸。廢科舉斷了他仕途,於是與人合股開了米店,後來又開錢莊,到錢秀才手裏,已是大戶了。他自己滬江大學畢業,在英國人的銀行做襄理。

他有一雙兒女,家子婆標準姨太太,屋裏廂雇了娘姨打理家務,很美滿的家和人生。

小女錢美麗,標致倒並不一定美麗,15歲的大姑娘,隨便怎樣看,都是一枝花。每天由屋裏廂車夫根寶拉了黃包車送她去學校,下午再拉她回來。

錢襄理忙於公事,家裏事一向不管,家子婆喜歡搭小姊妹蕩馬路逛商店,還歡喜搓麻將,去百樂門跳舞。

美麗長到這個年紀,春心開始活躍,也來了初潮。德國文豪歌德有言:少年男女,誰個不善懷春?懷春期間的男女就像一頭小鹿橫衝直撞,表麵上斯斯文文羞羞答答,心裏麵是江河翻騰。一旦心防決堤,不管三七廿一天皇老子,做出驚世駭俗舉動,氣煞爺娘,笑煞看白戲的市井小民。

車夫根寶沒有文化,但有江湖經驗,還有男人的一點貪心和邪念。每當拉小姐上學路上,不時回頭搭訕,其實是看小姐旗袍下的大腿,小姐雖是有銅鈿人家出身,但疏於教養,故有小姐脾氣而無閨秀做派,坐在車上麵二郎腿高翹,不時露出一角底褲。

實在是要命的誘惑啊。

忍字心上插把刀,在色麵前,千把刀算什麽,萬把刀又哪能?

根寶時時用語言挑引,再加上細心周到奉承服務,贏得小姐好感。接下來開始動手腳,譬如攙小姐下車時故意用手靠近小姐胸部,暗暗用力。少女迭格部位麽,這時候最敏感,外界擠壓如同性欲催生,記記落在心頭,因此小姐到後來變得非根寶不攙不下車了,攙一次愜意一次,上了癮;根寶軋準苗頭手裏廂力道也越來越大,方向也越來越向中心靠攏。根寶又經常赤膊,秀一身肌肉疙瘩,增加視覺誘惑。在引誘女人這件事上,不分貴賤,男人都是無師自通的。

結果麽,終歸要出事體來。

美麗小姐有喜了。

做娘的這個時候哭煞,每天在屋裏罵山門(罵人),絹帕哭濕無數條。爺娘曉得時,小姐身孕已經三個多月了。

有銅鈿人家,麵子最重要。錢秀才把車夫根寶叫來,問他來龍去脈。

根寶老老實實回答:

一塌刮子(總共)弄過三趟。

好了,儂另尋東家吧,這是一個月工鈿。

根寶踞(跪)下來討饒,錢秀才心裏升起一股鄙夷和憤怒:

儂也配?小賊出外快,怪隻怪家教不嚴!唉!

滾吧!我不想再看到儂!錢秀才對根寶說。

跳出故事講句題外話。

假設美麗小姐懷了某個小開、老板的種,錢秀才夫婦及社會廊廂反應和想法就會不一樣。照馬克思理論麽,這就是階級意識。無產階級搞了資產階級的小姐,實在是件好事情,搞得好!根寶無意中做了先鋒隊的表率。

可惜那時這個理論還未普及,根寶被辭退,也尋不到好東家,隻好不拉黃包車,去碼頭扛大包。

美麗小姐被送到揚州鄉下,幾個月後生產,養下兒子——是無產階級的種。

 

時來運轉,馬列理論普及大地了。

文革時候,錢秀才已經退休,還是被戴上資本家、帝國主義走狗的帽子,接受監督勞動;兒子是一般職員,因出身不好一直小心做人,唯唯諾諾。錢秀才的孫囡,錢茵茵,漂亮可愛,正是豆蔻年華,給錢秀才一家帶來安慰和快樂。然而激揚歲月,人人激動,茵茵要擺脫家庭陰影,更是積極革命,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小分隊,晝出夜歸,有時不歸,象放野的鴿子。

終於有一天,象她當年的孃孃,茵茵懷上了革命的種子,無產階級的苗子。那年她18歲。

茵茵回家時,身後跟著一個男人,一身軍裝,胡子拉楂,四十來歲模樣,流氓腔調革命姿態。活脫似象當年車夫根寶。

阿爺錢秀才一句話沒說,沒有鄙夷和憤怒。

完了,完了,不是家教不好,是大勢所趨。前世作孽啊!他在心裏哀號。

第二天,錢秀才拿根麻繩,在自家儲藏室裏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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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菜得菜 回複 悄悄話 看完了聯想到騾馱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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