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客唻!”老板在進門的空桌上垛羊肉,空氣裏迷漫著蔥薑肉膻味。他看見有人進來便象往常一樣,對著廚房吼一聲,然後對來客點頭微笑。
“ 請進,請進。”
“ 你也進來!”李懋腳不停步向裏走,左手豎起揮動,身後跟著女警員,他們都穿著便服。老板疑惑地放下刀,撩起圍裙擦手。他接著又回轉身,從案板上提起刀,跟隨在後。老板娘從廚房出來,剛想扯“ 來咧!”應客,一看架勢不對,便張了嘴呆住了。
“ 過來過來。”李懋招呼老板夫妻,自己在角落裏一張桌旁坐下,然後對女警員說:“ 去把門關上,客人暫免。”他瞥見老板握刀的手骨節格格作響,臉部牙關隱隱嚅動,趕緊從衣兜裏亮出證件,攤開放在桌上,
“ 李懋,黃褂胡同片派出所的。”老板探頭瞧了瞧。李懋說:
“ 坐,坐下,坐下說話。”夫妻倆坐下了。老板手裏還握著刀。
“ 今日來,是問件事,問個人,功夫不大不影響營業。你手裏還提著刀,是想剁人肉做人肉包子吧?”李懋偏頭斜眼問老板。老板支支吾吾,老板娘取過刀,順手一送,刀在空中亮出一線,飛過幾張桌子“ 叭”,不偏不斜,正豎在案板上。李懋和女警員都回過頭,看著女老板。
“ 問吧,隻要俺知道的,不打半點馬虎。”女老板說。
“ 半年之前,是不是有人想買下你們店?買主姓柴嗎?”李懋問。
“ 有這碼子事。可沒成。”
“ 為啥呢?”
“ 為啥?這店不能賣。這是俺倆的命根子。”女老板打開了話匣子。“ 當初那個柴總派了個小白臉兒說項,一開口就給二十萬,立馬叫搬走。二十萬,俺得幹五六七八年才能攢下,可俺們是一個鍋餅攤鬧起來的,俺們的心血不止這數。再說了,俺們是農民,農民隻認地,管別處金山銀海唻,俺就守著這地,辛勤耕種吧,哪怕是荒山貧礦。可那小白臉兒見天地來,催著要辦手續。事後俺打聽了,柴總那種人,隨處挪挪窩都是金山銀海,幹嘛非要這爛地方?仗勢欺人嗎!俺走投無路哇,叫俺老公悄悄回了趟西安老家。”
“ 幹嘛?”李懋問,心裏打個結:雇殺手?案子有眉目了。
“ 西安是古都嗎!出文物。俺狠了心花三萬元拿了兩件漢璫一花窯墨瓶,俺就直闖柴家!”
七轉八彎找到柴家,正猶豫怎麽叫門,聽見裏麵狗叫雞鳴的,門開了,出來個白臉文靜中年人。一問,正是柴總本人。他讓俺們進裏麵去。一進了他家屋門,俺老公跪下了,俺可是沒想到他會有這軟骨頭。俺站著,說明意思。柴總和氣,說你們不同意就算了,當沒這事,買賣要雙方樂意才成。俺老公提出幾件文物,放在桌上。柴總問這是啥意思?他說,孝敬柴總,小意思,高抬貴手。柴總立時抹下臉,說,把我看成什麽人了。他眼珠一轉,掏出手機就打,過來,立馬過來,你幹的好事。差不了幾秒,那小白臉兒就進了屋。見俺們在,神色就驚惶。你又逼人家了啊,我叫你問一問,行就行,不行咱另找地方,你幹嘛要為難人家?瞧,這是怎麽一攤子。我還能說話嗎,還能幹事嗎,我它媽的幹不了一件事。柴總發大火啦。俺們才知道小白臉兒是柴總的司機。柴總道歉還說往後有事就找他。
“ 結果呢?”
“柴總是個明白人,也和氣,見我們不願意就做罷了。也沒收咱這禮,估摸是不稀罕。這不就結了嗎!到現在也沒什麽麻煩。菩薩的經,往往叫禿和尚給念歪嘍。當初俺們可是想了最壞的打算。”
“ 又怎樣?”
“ 怎樣?不怎樣。事有不平,一鳴而已。不瞞你說,俺們是犯了事才離的鄉,你應該看得出,俺們不是犯法的人。”桌上一隻蒼蠅嗡嗡翻飛,李懋揮手趕,一會兒蒼蠅又回來,繞圈子飛。女老板從筷筒裏抽出一雙筷子,象蛇信子迅即一閃,蒼蠅被夾住,她“ 噗 ”吹了蒼蠅,將筷子扔了。
“ 這是老黃曆了。出什麽事了吧?”女老板猛然問。
“ 柴總,被剁了手腳。”李懋說。
在酒吧的小辦公室裏。屋裏的一切東西都油膩膩的,桌上攤著亂七八糟的帳本帳單煙屁股空酒罐。老膩腿擱在桌上,倚在旋轉椅裏聽耳機。屋角沙發上李懋和人說話。
“ 你就是……”
“ 片瓜。”
“ 問你正名。”
“ 林達宏。”
“ 你和柴戎榮挺熟?”
“ 我和他不熟。他跟我熟。咱倆不是一檔次,我不敢高攀。”
“ 你們怎麽認識的。”
“ 那說起來可長,得憶苦思甜。中學時候,他插班,都知道他老爹是大官,掃地出門了,轉到咱貧戶區。就那時認識的,鐵過一陣。後來嗎,都知道,人生嗎,命定的,貴賤有別。”
“ 一月前,在這裏,你們見過麵?”
“ 是。柴戎榮突然找我,我都忘了有這麽個朋友。見麵還挺親熱,其實我們大約有十來年沒見了唻。”
“ 突然找你,有什麽事吧?”
“ 說實話,沒事。就閑聊。”林達宏說。
咱們是鐵哥們了。 以前是。 不管它,是過就好。 我就開個小修車鋪,你看著有什麽合適你的。 你怎麽也這麽說話? 我不這麽說,怎樣說? 我一甩手, 能開十家修車鋪。 這我相信。 咱不談這個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說真話,說心裏的想法,別糊弄我。 世上有這麽叫勁認真的嗎? 別人沒有,我有。 好, 問吧,我盡量說真話,讓你滿意。 你說,什麽是能力? 叫你聲,哥,你在測我的智商
吧? 我沒玩你,說,說呀。 辦了事,就是能力;辦不了事,就沒能力。 好,那你說,我,我有沒有能力? 你這是真玩我了,不但玩,還臊我了,我該無地自容了,你豈止是能力,天才不過如此呀。 你怎麽說得和他們一模一樣。 那當然,一是你確實有能力,二是你來問我,不就是問個心裏踏實嗎?
我知道自己,其實我一點能力都沒有,把我放到荒島上我非得餓死。 隻要有第二個人,就是他死,你活著……這是命,你別胡思亂想的啦! 我是得了祖上的陰庇。 那也得會玩啊,玩得轉就是能力的證明嗎,別懷疑自己,你的能力顯而易見。 你沒變,和以前一樣。 承蒙誇獎,看來我能力長進不大,個子確實長了不少。 行,二十年沒見麵,說話還帶刺,今後有啥事,找我。 這不,還是有能力的人說的話……
“你知道嗎,他被傷了手腳,用刀剁的。”
“ 噢!為這找得我?看來我不能提供什麽線索。不會懷疑是我幹的吧?”
李懋笑笑,不置可否。
“ 我可以走了麽?”
“ 當然可以。我們還會找你的。”
林達宏走到門口,停住腳步想了一會兒,回頭對李懋說‘
“ 那晚分手時,我有感覺,現在說出來或許對你有幫助。柴戎榮這人,我覺得他招惹不了冤家,也積不起仇來著,他好象……”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字眼,於是聳聳肩,推開門走出去,刺耳的音樂轟進來。
李懋和女警員穿著便服,在胡同裏尋門牌號。七繞八彎,在一處四合院門口站住了。 女警員環顧四周。
“ 這一塊不是將軍府嗎?這些四合院住得大概全是將軍吧?”
“ 明代就有這地名了。武將和文官不一路,喜歡聚堆兒好喝酒取樂吧。民國初這兒可是是非之地,下野的政客失意的將軍全聚在這一塊。”李懋不愧是老城人氏,又做著警察工作,對京城曆史十分熟悉。
他們上前拍門。門沒上勺,輕推自開。
一塊巨石擋著門臉,上斫三個字:靜虛堂。
李懋他們沿小徑往裏走。笑談聲隱隱約約傳來。
一屋子的人坐著說笑。有老者,年輕人,男男女女。見有人進來,有的人起身告辭,有的人轉到裏屋。屋裏隻剩下一人,那人端坐在屋正中的太師椅上,五十來歲,四方臉,長眉團鼻,臉上閃著油光,眼睛透出精光。
“ 靜虛道人。請坐,請坐。”主人客氣讓座。
“ 你就是靜虛道人?久仰大名!”李懋坐下。他憑經驗看出眼前這人是既不靜也不虛。
“ 二位……是斷福禍呢,還是測流年……”道人眼睛在二人身上飛,他的腦子比眼睛轉得更快。
李懋掏出名片,遞過去。想不到道人不接。
“ 進了道堂,即無官無民,無貴無賤,無高無低,無職無業。有何要求,你們直說吧。”
“ 好,直話直說。本人也是幹這行的,斷福禍破迷津。今日來,是請教道人,大局運程天下走勢,非為一己私事。”李懋收回手,拍拍衣袋。
道人眼睛眯成一條縫,精光更炬。
“ 劉基劉伯溫輔助朱元章開國建了大明朝。五六百年過去了,改朝換代,世道滄桑。道人人稱當代劉伯溫,天下大勢,依道人看,用何種妙法可治?”
道人的眼睛依舊看著李懋。
“ 我明白了。二位是公安,為案子而來。誰?”
“ 柴戎榮。”李懋被點穿,幹脆說清。
“ 是了。”道人不起身,伸手從身邊桌上拿過紙筆,寫寫,想一想,又寫,然後將紙片交給李懋。
“ 你們想知道的事,全寫在上麵了。”
“ 道人高明,我十分佩服。”李懋這回說得是真話。然後起身告辭。
“ 我這人喜歡說笑話,當不得真。五年前,我離了師傅下山,師傅給我幾句治世秘訣,我就藏在心底。五年了,今天果然有人來問。我說給你聽,權當笑話解悶吧。”
李懋停步,看著道人。
“ 扯大旗,廣開門,不鬆手。”
李懋真以為是聽痞話,但看道人嚴肅高深的麵容,心裏有些世事洞明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