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閱讀文學作品,如饑似渴饑不擇食,大多是外國譯著。有一天看到《邊城》,即刻為翠翠吸引,那樣一種類型的女性,如此清純,看得我心碎心疼,莫名地傷感。當時我想:世上有這樣的女子麽?假如有,我願做她的奴仆。
沈從文從此刻在我的心裏。一個人隻要創立出一個類型,或是一種典型,就是偉大的作家。
沈從文從偏僻的鄉村孤獨走來,用自己的一支筆做人生的劃槳,不傍依路邊的高山大樹,也不依戀眼前的繁花簇錦,全憑著天然的才情,講述心裏的故事,塑造出不滅的形象。從文學的標準來說,他的小說有最純粹的鄉土風情,沈從文的作品裏所具有的中國鄉土風味,直可以挑戰西方文壇的風格風味。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超越了政治的羈絆,完全是人性的抒發。他的文學成就超越了同時代諸多大作家,是立在文學巔峰上的人物。
可是沈從文這樣一個大師,卻毀在政治構陷裏,在以革命的名義下,沈從文被迫放棄寫作,留下翠翠永遠孤獨地等待,從此不再有那渡河的人。
在北平圍城的階段(1948年12月至1949年2月),北京大學裏人心浮動,對國民黨已經喪失信心,接著來的共產黨呢,大多數教授員工和學生抱著希望,但沒有把握。人們都在等待,等待新紀元的來臨。當時的文學院東方語文學係主
那個階段,北大地下黨已經半公開地展開了工作。住在
接著某一天,沈從文在中老胡同北大教授宿舍的家中收到一封匿名信,夾著一顆子彈,稱:算賬的日子到了。
憂心忡忡和莫名奇妙的沈從文,不知什麽禍事將要臨頭。於是把一部分藏書分送給同事和學生,說:我這個人也許該死,可是這些書並沒有罪過,不應該和我同歸於盡。
在那種氛圍下,沈從文神經受了刺激,曾去郊區清華園金嶽霖家裏住了一段時間,稍好後又回到自己的家。可是風雨不斷,還有加緊的勢頭。組織上動員沈從文和妻子去“革大”、“華大”學習,把兩個孩子送到東北的保育院。沈從文在壓力和痛苦下終於嚐試自殺,他喝了煤油,又用刀割腕和喉嚨,可是一介文人連殺雞都不會,取自己的性命又怎會手腳利索?結果他沒有死成。住在病房裏,他一直以為是在牢裏,反複叮囑家人請湯用彤
出院以後,沈從文的身體一直沒有恢複過來,膚色青腫。他曾說:
我這個當過多年小兵的鄉下人,就算是過去認識不清,落在隊伍後麵了吧,現在為什麽連個歸隊的機會也沒有?我究竟犯了什麽罪過?共產黨究竟要想怎樣處置我?隻要他們明白地告訴我,我一定遵命,死無怨言。為什麽老是不明不白地讓手下人對我冷嘲熱諷,謾罵恫嚇?共產黨裏麵,有不少我的老朋友,比如丁玲,也有不少我的學生,比如何其芳,要他們來告訴我共產黨對我的意見也好呀。到現在也不讓他們和我見麵。
不久,北大文學係的課程表裏沒有了沈從文的授課安排。他的北大教授的職銜,也隨之取消了,沒有誰來告知一下,一個人、一個教授就這樣像一道影痕被抹去。沈從文被安排到曆史博物館裏做個職員,用寫出不朽文章的筆填寫文物編碼,還兼代著講解員的職責,為遊客解說文物。
那段時間,沈從文拚命地工作,像個工作狂。
可是沈從文對勸他的人說:
我怎麽可以停下來?他們說我是廢物,對我過去的成績全然不承認, 說我是白吃了幾十年的飯。現在我得加倍努力,做出成績來,抵補過去那些白廢的光陰。而且——我怎麽停得下來,睡得著覺?閑下來,不能睡,我又不敢想下去,不把自己埋在工作裏怎麽成!
沒多久,在政治壓力下,朱光潛寫了著名的《自我檢討》登載《人民日報》上,算是政治表態,表明過關。沈從文接到暗示,也要寫些類似的東西。結果他寫了一篇《給
信裏寫道:物難成而易毀,事難成而易毀,人難成而易毀。中國目前的局勢,是共產黨領導,犧牲了幾百萬生命換來的。自己過去既沒有對共產黨的革命盡過力,現在隻要對革命有些好處,即使把自己犧牲進去,也是應該的。沈從文接著勸胡適和其他在國外的學者們,國內大勢已成定局,諸位不要還存觀望之心,不要還抱幻想,應該回來“為人民服務”。
由於這篇文章主調消沉,交上去之後也沒有下文了。
沈從文和妻子張兆和以及兩個孩子,是眾人羨慕的美滿溫馨家庭。可是在革命的洪流中,家庭也成為政治分布的場所,革命戰鬥的場地。張兆和眼看著自己敬愛的丈夫變得消沉,四麵楚歌,而身邊的朋友們紛紛投入革命,活得有聲有色,真是處於兩難境地。為了家庭著想,於是自己也報名去“華大”學習,兩個孩子,小龍在中學參加了青年團,讀小學的小虎加入了少年隊。沈從文在家裏也變成了落後分子。有一次沈從文把小虎寫的一篇課堂作文給朋友看,題目是《我的家庭》:
我家一共有四個人,爸,媽,哥哥和我。
爸爸是個國民黨時期的所謂作家,從前寫過很多的書。他因為是靠自己努力成功地,所以很驕傲。解放以後,他因為認識不清,心境不好,生了一場大病。
媽媽對我們很好,我們很小的時候,她就教我們愛好勞動。她現在進了華北大學,是青年團的團友。哥哥在中學讀書,是青年團員,我是兒童隊員。
我們一家四人,除爸爸外,思想都很進步。媽媽每星期六從華大回來,就向爸爸展開思想鬥爭。我想,如果爸爸也能改造思想,那麽我們的家庭,一定十分快樂。我已經和哥哥商量,以後一定幫助媽媽,教育爸爸,好使我們的家庭成為一個快樂的家庭。
這篇作文得了甲等。
沈從文在“展開思想鬥爭”這句話上寫道:建議改掉“鬥爭”兩個字,鬥爭像在打架,你媽媽是不會打架的。
這段時期是沈從文思想上最痛苦的時期。他往往是深夜獨坐,聽著古典音樂唱片。他對朋友說:
我這付腦子怕是壞了,僵硬了,一點沒有用處了。隻有當我沉浸在音樂裏麵,才又覺得恢複了想象力。有時我好像又回到從前湖南鄉下,可以聽見小河裏流水的聲音,聞到草地上青草的腥味,聽見蚱蜢振翅的噪音------我好像重新充滿創造力。有時候一個晚上我能寫出很多東西來,第二天再把它們撕碎。
沈從文終於要去“革大”學習了。朋友為他送行,他顯然是強自振作,自言自語地說:去!一定要去。自然是他們有道理,到了我也要去參加了,總是有些道理的。又說:
我要把從前當小兵的勁兒拿出來,什麽我都肯幹,誰也幹不過我!
有人提起了在“革大”時扭秧歌的經曆,沈從文很堅決地說:
秧歌我可不能扭。
小虎在一旁聽見了,糾正他:
爸,你剛才還說,什麽都幹嗎。為什麽不扭秧歌,大家都扭。
沈從文搖搖頭,說:
不,爸爸就是不扭秧歌。可是,我可以替他們打鼓。
沈從文從“革大”學習回來,總結的成績是丙、丁。
張兆和對來訪的朋友說起,沈從文說:
當然是丙丁。分數是“民主評定”的。讀文件的時候,都是我在讀,討論的時候,盡是不讀書的人發言。打掃廁所洗刷便池,全都是我一人在幹,討論建立勞動觀點的時候,又是不幹活的人發言最多。我幫助工人挑水,在廚房幫廚工們幹活,一邊聊天,他們又說我是在收集小說素材。晚上宿舍裏他們盡說些下流話,我怎麽和他們談得來?分數全由他們民主評定,我怎麽不得丙丁。
有一次朋友廢名(馮文炳)來訪,他勸告沈從文:
從文,別說什麽都不會,都不懂。你隻要走群眾路線,就成。我從前不懂什麽叫群眾路線,現在想通了:鄉下人的事情,真的比我知道得多。
沈從文歪了頭,問自己:
以前都說廢名迂,難道我比他還迂?
廢名說:
從文你走群眾路線就成。先從家庭做起,試試看。
沈從文說:
在家庭裏走群眾路線?我跟誰走?我們一家四口,隻有我是群眾,三個都是領導。
一九五六年二月,北京光明日報刊登了沈從文的《自白書》。沈從文這樣說道:
由於自己過去對共產黨的事業沒有貢獻,而思想意識和寫作態度又傾向自由主義,便成為現在的空頭作家。他又表示:以前的思想改造對於自己,作用不甚大,說明自己離毛澤東的知識分子的標準還有一段距離。
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在圖書館看到了《中國古代服飾史》,那是一本煌煌巨作,厚厚沉甸甸的,印刷精美,我捧著這本書,不禁心潮起伏。這是沈從文用心血寫就的一部人生大書。我翻看這本技術資料類的巨作,看到一行行仔細的說明注解,猶如看到翠翠的靈魂在跳躍,嗬,沈從文一定是用寫作翠翠的心思來寫作五千年曆史的側麵。我潸然淚下,麵對無形的翠翠。
一個大作家,不願隨波逐流降格以求,寧願放棄寫作,重起爐灶,像他當年從湘西土寨走出來那樣,從頭出發,再次用作品證明自己是不倒的勇士。在沈從文的性格裏,當然有湖南人的執拗,主要的還有作家堅持的品格。作家用筆寫出人生,更用自己的生命譜寫人生不朽的故事。一切紅塵的虛名浮名浪名,都將被時間的潮水衝刷淨盡,留下的隻有品格。
當然,還有永遠的翠翠。
沈老栩栩如生就站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