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鬥歲月,有人嘰它為陳穀蘭芝麻,不消一顧;有人視作曆史陳跡,刻意淡忘;但也有人奉為黃金時代,因為風雲人物總是應運而生,生生不息。
牽過了右手,悲情過後要有快樂的結尾,現在,應該來牽牽左手了。
政治,就是左右手輪流牽的把戲。
一
文革的某一天,一個矮個中年人突然進入我家廚房,拿皮尺丈量麵積。母親從裏屋出來,怒喝:哪裏?幹什麽?
那人說:我要搬到你樓上,現在量量麵積。
你應該到樓上去量。你不知道招呼一聲嗎?
我是XX局的夏鵬飛。
不管是夏天飛還是冬天飛,你進別人家門,招呼要打一下。你知道我們家老揮是誰吧?你說你是XX局的,那老某好嗎?他和俺家老揮是老戰友啦!
老某呀,哈哈,老局長了,現在和我坐一個辦公室,就坐我對麵。
那好,代我們問他好。
文革初起,王洪文司令手下有五虎將:陳阿大、馬振龍、耿金章、王金彪、夏鵬飛。
夏鵬飛原先是工段長,造反起家,逐成某係統的實權人物,一直做到市委常委,九大代表。此人蠻海派,說話大咧咧,也不象刁鑽、小刁模子腔調。果不其然,沒幾日,他和老某來我家做客,父母接待老某,經過文革一驚一險,老友相見分外親熱。
可是父母明顯感覺和老某的思想差距。
夏鵬飛最終沒有做我家的上鄰,而是做了我家的近鄰——隔一條弄堂。可以經常看到夏坐在家門口,拿著中央或市委文件看。母親曾在背後笑話夏,說他擺譜。
那是個政治年代,炫耀權力,和現在炫耀財富是一碼事。時代啊,造就了多少英雄。
四人幫打倒,文革結束。夏鵬飛搬出了我們這塊,不知去向。他本人被判刑。
老某呢,因積極投靠,文革後被隔離審查。期間自殺:是絕望,還是反抗?不得而知。老某也是山東老革命,他是三種人裏麵的第一種,即一批一鬥就開悟的人,可惜曆史卻開了玩笑,有人為此付出代價,老某即是其一。
二
中央抓起王張江姚,然後通知上海馬天水、王秀珍去北京開會。兩人在赴京前,和上海幫人馬策劃了起義(暴動)準備。其中有一條是當中央包圍上海時,在吳淞口投放毒藥。這毒藥需要幾百噸,因是劇毒,平日的產銷都是定量定點,專人掌管的。要取出幾百噸,需要有人簽字,這簽字的手,此刻就是曆史的推手——懸萬民於一弦。
這個任務自然落到了當時主管局的局長兼黨委書記身上。這兒就稱老局長吧。這老局長也是老革命,文革一來也是上台批鬥,後來開悟了,再加上確有魄力,為馬天水看重,提拔為市委委員,其最為風光的事,是一篇題為“反對經驗主義”的文章,刊登在解放日報頭版頭條,然後全國轉載,作為老幹部接受新事物的典型。
老局長簽字了,就是同意投毒。
中央采取的策略,終於沒有激發武裝爭鬥,而是逐步瓦解了上海幫的勢力。
那麽,簽字的手,就變成罪惡的手。每個人都要為曆史分擔一份責任。
老局長為新中國捐獻過自己的軀體:在戰爭年代他失去一條腿,平日拐著雙拐,讓人肅然起敬。
共產黨曆來有不成文規定:建功者可折罪一等及數等。本來老局長可完身而退,頂多算政治意識和覺悟問題,可是毒藥簽字是繞不過去的一件人命關天大事,最後最為留黨察看、保持黨籍、撤銷級別、保留特等殘遇待遇,以觀後效的處理。要知道,假如四人幫上台,老局長就是某部的部長,這是他們內定的政府閣員名單。
曆史在某個特定階段,對某個特定人員及其家庭成員來說,際遇完全不同。所以,某段悲慘,即是某小節的榮耀,某個荒謬時刻,就是某一刻理智顯耀光輝的時光。
我寫出這些,是為了博得同情?是為了宣揚什麽理念、信仰?
我不需要同情,我沒有信仰,在目前。
大浪淘沙,隻有人性不變,留存下來。
關於批鬥歲月,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