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地方 熟悉的故事
(2006-11-11 07:5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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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地方 熟悉的故事
我姐姐的故事
前些日子看了餛飩侯廊友的連載大作“焉知三十載------”,似乎時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幾十年前。東北的黑土地,我自己雖沒有去過,可是在我的記憶裏卻一樣生動鮮活;在我生命的某一個階段,那片黑土地便是我一半的家園,我的哀愁苦樂和它連係在一起。
在文革中,我家有三口人,也就是一半的家人去了黑龍江。大哥原想賴著不走,是母親到學校替他報的名,直到敲鑼打鼓的來報喜了,大哥才知道自己的命運,後來和母親大吵一頓。迫於大勢,他不得不去了。父親是變相勞改去了黑龍江。他們兩個都是被迫去的。
我姐姐是初中六九屆的,離畢業還有半年,就和四位同學兼兵團戰友,五個女生,提前自願到廣闊天地去鍛煉了。去的地方,也是黑龍江,北安,長水河農場。還記得當時車站相送的情景,她們真是意氣風發,不停地唱革命歌曲,充滿豪情,在整個送行行列裏成為振奮人心的獨特風景,引來眾多敬佩的眼光。我送過大哥,送過父親,這次送姐姐,卻一點沒有傷心的感覺,大概受了她們的影響吧,心中感到自豪,同時對姐姐更加敬佩。
從小姐姐就是我的偶像。她是少先隊大隊長,又是大隊主席,學習優秀,尤其作文,常常是示範課本,在《少年報》上也登過。她到了黑龍江後來的第一封信,我還記得有這樣的句子:白雪皚皚,一望無際啦,等等,顯示出她的心情,是豪邁激情的,那時大多數青年人都是這樣激情。
在隨後的歲月裏,我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到郵局去寄東西給大哥,他經常來信訴苦,抱怨,缺這個要那個,奉母親之命,我就經常地跑郵局。姐姐從來沒要過東西,有時我一次郵寄兩份,然後她就會來信,說:來信和包裹收到-----
那時候家信的格式差不多都是這樣開始的,最後她總是說,我一切都好。什麽都不缺,請不要再寄東西給我------看姐姐的信,是我當時一件稱得上高興和期望的事。
姐姐的那個農場,以前是國營勞改農場,場子裏還有留下來的勞改人員。知青從哈爾並,天津,北京,上海,浙江去的,經常有磨擦和鬥毆,姐姐因為做人正氣,倒是幾派都不惹她,最後她擔任炊事房管理員,這是個相對輕閑也是個難辦的差使,她也是秉公辦事,得了個“鐵算盤”的外號。她的口頭禪是“邪不壓正”。故事都是姐姐告訴我的,連同那句口頭禪。有一次姐姐生病被送往醫院,醫生給她打點滴。那時她已經高燒迷糊了幾天,滴著滴著她突然驚醒,看見滴管裏有氣泡,憑她僅有的醫學知識知道這是人命關天的,於是大叫起來。事後她告訴我,這是“老天有眼”。這也是姐姐的一句口頭禪。
父親從黑龍江回家探親,帶回來一鐵罐蜂蜜,濃濃的,結了凍,說是自己采的。吃飯有他帶來的黃花菜(金針菜),他說,在他那裏,滿山坡的黃花,開得很漂亮,他坐在山上,對麵就是蘇聯。有時父親會坐一天。父親的黑龍江,在我的映像裏就像一個田園,看他蒼老憔悴的模樣,完全一個老農。
大哥的黑龍江,是他詛咒抱怨的地獄,一片荒涼,冰天雪地。去了不到一年,突然悄悄回來,準備不去了。母親又是好說歹說,他才返回。
有一年,姐姐回來探親,家裏突然熱鬧起來,她的農友們,男男女女們都來家裏玩,有幾個竟是附近的鄰居,現在又是農友了。他(她)們都穿著軍裝,臉色炫紅,一身的土氣,可是精神高揚,談笑都很大聲。記得第一次吃天津的大麻花,就是姐姐從黑龍江(天津)帶回來的。
當然,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隨著返城風,姐姐最後自然也離開了黑龍江。我不知道黑龍江在姐姐的心裏留下的是什麽印記,那一段生活對於姐姐有什麽意義。我沒有去過黑龍江,但看到餛飩侯的文章,我心裏自然地感動,那是青春年華真實的寫照。前年我回國去,姐姐和那些農友聚會,正巧我也在,個個都還記得,隻是老多嘍,她們自己都打趣:都老菜皮啦!有的已經退休,有的已經做了外婆------
她們約定,等大家都退休了,再回一次黑龍江。
看到餛飩侯廊友的文章和照片,我想到這也是我姐姐奮鬥過得地方,那一草一木,風土人情,不也是我姐姐身曆其境的嗎?尤其是最後房樑上幾個字跡,看得真叫人唏噓!往事不如煙,往事不是煙啊!
姐姐回城後,不久就去了北京。然後工作,生活至今。說起我姐姐,不得不提到“六四”。
我姐姐在六四時是北京市民後援會(大概是這麽個名稱)的成員,據她說,六四那晚,前排是學生,第二排就是她(他)們市民後援會的成員,第三排是醫護人員。前排學生受傷了,他們接下來,往後傳,醫護再救理。蹬板車的,開救護車的,送往各醫院。
姐姐和我說得時候,兩眼放光,似乎還沉浸在當時的景況中。她說,她親眼看到有學生看到死去的同學當場發瘋,扯自己的頭發-----那份悲憤之情溢於言表。我看姐姐,她兩眼突又直直的了。
在此之前,姐姐經常打電話回家,告知北京、天安門最新的情況,興奮之情也是按耐不住。為此和父親在電話上吵了起來。想不到事情結束的這樣快,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姐姐和姐夫曾在深夜匆匆趕回聚眾的地方,從河裏撈起自行車,當時為了便於逃走將車往河裏扔。回家定心一想,車子牌照可查出車主,隻好再折返。
六四後,各單位嚴查。姐姐和調查組的評理。急得她的頭拍桌子,說:我兒子都抓進去了,你說,我什麽心情!調查組也是平日的同事,再說經過文革了,整夠了,也就交個差而已,要我姐姐寫個檢討。我姐姐就是不寫。後來正好姐姐單位在南方開辦事處,頭兒就把姐姐給暫調過去,躲過了這關。一年後,風平浪靜了,姐姐才返回原單位。
之後有一次姐姐回滬,臨走時留下幾件東西:一件男式夾克,一個隨身聽,幾包小零碎。她囑咐我一定要寄出去。收件人姓趙,住南京。據姐姐說,這位是六四時學生會的代表,六四後被退學遣返,又找不到工作。學自聯最後一次會議,姐姐說,是在她家裏開得。多好的學生啊!姐姐隻要說起六四,就這樣歎息。
我第二天就把東西給寄走了。
天涯有知,如今那位趙姓朋友飄零何方?
六四是姐姐心頭的夢魘。
黑龍江是姐姐生命的起點,六四是她生命的終點。我和姐姐經常通電話,她感歎:正直的人,活得真痛苦啊!這是她這幾年新增的一句口頭禪。我知道,姐姐多年來心緒一直不好,以前我一直認為姐姐最適合的工作是記者,現在想來未必,以她的敏銳直言和正派,她一定幹不下去,而且她其實是個脆弱的人。
姐姐還有一塊最大的心病:她沒有母愛。按理她是唯一的女孩,應該得到母親的愛護。可是我母親重男輕女到了極點,以至於母女之間三句話不到就要吵架,直到如今。姐姐隻要和我通話講起母親,就要哭。姐姐為了心理上要回那份母愛,極盡能事,就是換不回母親一句發自真心的慈悲話。以前看《簡愛》,看到間愛的姑媽臨死前對間愛說的話,心裏頭一驚,真是大家手筆。我告訴姐姐這段故事,意思不要白費了心思。可是姐姐不悟。我心裏不驚,隻有悲哀。
好在姐姐有個溫暖的家。姐夫是我敬佩的人。他們的孩子畢業於中國最好的學府。姐夫為人單純憨直,是藝術家,搞器樂的,在80年代初,去中央團校學習兩年,應該是團派人物,有攀龍附會的資本了。後來擔任樂團的副團長,正團長是國際有名的音樂家。姐夫年輕敢幹,可是碰到行政專業都蓋過一頭的領導,相處比不懂專業的行政領導難上百倍,姐夫幹了一年就不幹了,下野做普通演奏員。他從此看穿了官場和名家。他業餘時間教學生,教出了名堂,每年都有學生入選市的比賽大獎,因為有藝術加分考進北大清華的,於是聲譽鵲起,連年被北京市評為優秀園丁和先進教育工作者。我曾問他:為什麽不開個學校?姐夫回答:做人那麽累幹嗎?我現在教學,還有分樂趣在裏麵,一辦了學就隻有煩惱了。真是誌趣清雅的人。
談讀後感的,說起了我姐姐,這麽一長篇。我和姐姐,除了血緣親緣,還有時代同人的那份理解,她也是我心裏的一份痛。我姐姐的故事,其實映證了一代人的曆程,抹上了時代的影痕。
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