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名不見經傳,卻因為就在上海戲劇學院對麵,同學中有很多有故事的人。
一年級的同班同學有個陶大雄。父親在1949年前是有錢人。1956年公私合營,他家的產業歸公,但是每月領取政府的定息,活得相當有派頭。放學的時候和他一起經過附近一所民辦小學,有個很漂亮的女教師指揮她的學生步出校門,陶大雄羞怯地叫了聲姆媽,便徑直走向旁邊的家。陶大雄是帥哥,為人隨和,但是一年讀完他留級了,從此很少聯係。等到上山下鄉運動一來,我去了安徽,他去了東北。後來知青回城,他回到上海。母校的顧老師很喜歡他,把女兒介紹給了他。其實陶大雄天性聰明,他不知怎麽學到的烘培技術,比別人的精。1992年他開了一家麵包店,中西點心都做,非常受歡迎,每天隊排得老長。這家店叫白玉蘭麵包房,在上海市徐家匯天鑰橋路98號。到了2022年10月房東漲租,陶大雄關掉總店到別處開了好幾家分店,依然火紅。
一年級還有個同班同學叫蔡明圓,是個女生,隨和友善。學校鼓勵學生互相訪問一起做作業,所以我去過她家,在巨鹿路889號。她是唯一一個家門口有解放軍站崗的同學。隻見她手一揮:“開小組”,就全進去了。她的家記得最清楚的是捉迷藏好,因為房間很多,五拐六彎的,很容易迷路。後來到了三年級老師突然宣布蔡明圓要搬家去南京了,蔡明圓難為情地站起來和大家說再見,就再也沒見過。直到1971年中央公布了林彪反黨集團在上海的據點照片,我才明白蔡明圓的家就在空四軍招待所,她的父親是空四軍1962年的軍長蔡永。這次搬家是因為父親升任南京軍區副司令員,必須去南京赴任。蔡司令員去南京還有一個重要任務:指揮新組建的導彈部隊打台灣的U-2飛機。U-2飛機以前在中國長驅直入來去自由,家裏大小隱私被他們看得精光,毛澤東非常生氣。後來蘇聯打下了第一架U-2飛機,中國立即購買了相同功能的導彈。但是這種導彈的覆蓋麵隻有五百公裏,而且隻買到兩台發射架,不在覆蓋範圍就打不到。所以要猜準它的路線打埋伏。上級決定調蔡司令員去南京負責指揮。結果老蔡不辱使命,接連打下四架,還活捉了兩個飛行員。飛機殘骸運到中國人民軍事博物館展覽,風光無限。這以後U-2再也沒有來過。
還有一個同班同學叫熊曉弘。她家也很大,在戲劇學院內,上下兩層。她是個友善幽默的同學,功課也很好。但是她的哥哥很凶,我們去互助不能說笑,不能亂走,說再吵就把我們轟出去,所以我們討論都用耳語。到了五年級的一天,熊曉弘戴著黑袖章來上學,她父親去世了,我們都很難過,幾乎在同時也看到了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熊佛西逝世的訃告,才知道正是她父親。熊佛西先生在戲劇上很有造詣,作品不計其數。在文藝界頗受尊敬。
還有一個同班同學叫葉新建,住在學校旁邊的枕流公寓。小時候的葉新建比較木訥,但很誠實。他和我打過架:我拿掃把他舉糞箕,我聽到老師來了趕緊扔了掃把,他反應慢,舉著個糞箕得意洋洋像個唐吉可德,被老師活拿,挨了一頓狠剋。後來大家畢業互相不再見麵。想到這一幕總有些許的歉疚。後來到了文革聽說上海文聯副主席葉以群自殺,才知道正是他父親,不勝唏噓。枕流公寓有7層,葉以群被鬥得受不了,從頂樓跳了下去。父親去世後,葉新建曆經磨難,下放時去了黑龍江。四人幫被捕後才回到上海,以後在父親老友的幫助下進入文聯得到一份工作。如今全國聞名的街舞王子葉音就是葉新建的兒子。
再一位同班同學是黃曉幸。因為功課的原因我被老師指定去她家共同自習。她的父親是軍隊幹部。有一次剃了頭去她家,被她父親抓住頭上挨了三下,說是傳統。當然很輕。黃家大人不會做飯,小孩更不,到了開飯時間各人去附近的延安飯店就餐。延安飯店是當時的最高級酒店,隻對軍隊幹部開放。黃曉幸弟弟生來調皮,她的媽媽就給她任務看住弟弟,有事就匯報,所以她的小本本上記滿了弟弟過錯,全是某日和服務員吵架某日沒有排隊之類的瑣事。但是這家人上下大小都相當謙恭和氣,一點也不像武夫。1965年劉亞樓上將去世她的父親參加了追悼會,我這才知道也是個大官。
再有一位是張恭怡,也住在枕流公寓。枕流公寓在靜安區華山路691號,是李鴻章的兒子李經邁與人合資建造的。當時是上流民居,很多人白銀買入。到了1956年這些自住的房子也經曆了公私合營,統歸房管處,交一點房租。我從一1班升到五1班再畢業,張恭怡從一2班升到五2班再畢業,互相認識但沒交往。我之所以提到他是因為到了中學不但又是同校還是同班。這時候才知道他的英語好得一塌糊塗。老師叫他念一篇英語文章,他從頭到尾一氣嗬成沒有停頓,像B52扔炸彈,卻沒有讀錯一個詞。認真說起來,我對英語的潛移默化始於這個時候。文革以後我和張恭怡一直沒有聯係,直到2012年的中學聚會。他告訴我他在上海辦了一家廠,生產什麽我沒有問。他還告訴我張愛玲是他的姑媽。可是張愛玲據我所知隻有一個終生未婚的弟弟,沒有侄子。不過大戶人家喜歡把堂房親戚都算在內,所以很可能是五服之內的姑媽,而同一個祖宗是張佩綸,也就是李鴻章的女婿。我從來沒有讀過張愛玲的作品,這時候也關心起這個人來。她的最後居所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旁的一座公寓內,以便利用那裏的圖書館寫文章。這個居所離我家10英裏。看看她的房間照片,想到她的文章在三十年代風靡上海又經久不衰,再讀到她晚年把餐巾紙一張一張擦過就扔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扔完去世,直到一個星期後被房東發現,我的耳邊不知不覺地響起一種落寞的悲鳴,象是一列遠去的火車,載著每一個人生消失在地平線,提醒我們自己何其渺小。
再有一位是張翔南,是白區革命幹部的兒子。他和張恭怡一樣,小學和我在隔壁班,到了中學才是同班。此人善良,從不與人爭執。中學一年我很喜歡找他玩。後來我們上山下鄉,他參軍走了。我們都很羨慕,因為前途無量。再後來出了電影廬山戀,我才知道張翔南就是張瑜的親哥哥。可是過了不久張翔南又自殺了,讓我懵了好幾年。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再一位同班同學是薛曉育,為人大方友善,組織能力很強。父親是華東醫院院長薛邦祺。薛邦祺是無錫人,可是薛曉育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不會南方話,可能是因為媽媽的關係。關於她家更多的事我是在文革的大字報上讀到的。1965年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在成都喝酒引發胰腺炎,開刀後竟然去世。這個主刀醫生就是薛邦祺。當時沒什麽,到了文革江青說這件事很可疑,結果造反派找到幾百條證據人是他殺的,緊接著就不斷批鬥,把他嚇得半死。四人幫入獄後事情真相揭發出來,是柯慶施有胰腺炎根本不能沾酒,那天幾個要好諸侯在成都李井泉家聚會,夫人們都不在,柯慶施被賀龍李井泉慫恿喝了酒,結果倒下了。薛邦祺後來被證清白,但是過度驚嚇摧殘使他一個老年病醫學專家68歲就去世了。
我的同學中也有平民的孩子。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一個是陸震,一個是餘良龍。陸震和我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班,心地善良且通情達理,我常和他討論從街頭舊書店蹭來的知識。平時我覺得他穿著簡樸從不花錢買東西。後來才知道他沒有雙親。他的父親因為反革命罪坐牢,死在監獄。父親被捕後母親也病死了。他和哥哥陸軍還有奶奶三個人相依為命,沒有一個有工作能力,靠裏弄的微薄接濟維持著非常艱辛的生活。但是陸震酷愛知識,每次到附近的舊書店蹭書看,他早就在那兒了。我們於是交換偷來的學問,很有意思。文革時期地方政府癱瘓,造反派接管了政權,把他們隔代三個苦瓜趕回江西老家自食其力。他是我們班第一個插隊落戶的,且沒有下放補助。後來就再也沒有消息。非常淒慘。餘良龍的情況稍好一點,父親也是反革命罪坐牢,但媽媽是小學老師。他和妹妹還有媽媽三個人相依為命,生活簡樸,但也過得去。陸震和餘良龍都很聰明,但隻有餘良龍才叫我知道自己功力的不足。每次他的考分高出我的地方正是我最容易粗心的所在。這叫我有點嫉妒,又沒有辦法。餘良龍並不喜歡我,但總是很有禮貌,有什麽矛盾總是刻意回避,而有共同之處卻總是樂意合作。我大概是用了一輩子才明白這正是他比我高明的根源。
回首小學五年,感慨同學的父母多受人尊敬建樹頗豐,這在我後來的經曆中很少遇到。然而真正叫我尊敬的卻是這些同學本身。那種童年時代的友愛,樸實,和見識,讓我受益終生。記得語文課老師要學生自告奮勇講故事,立即有人站起來說了一個:從前有個地主去鎮上辦事,臨走告訴自己的傻兒子:今天鄰居可能來借牛,就說畜生還在山上吃草。但是如果他問牆上的畫是誰的,就騙他說是唐伯虎的古畫。結果鄰居真的來了,但是沒有借牛,而是問他爸爸去哪兒了。傻兒子按著記憶就說畜生在山上吃草。鄰居大吃一驚:“這是什麽話”?兒子一聽該下一句了,洋洋得意:“唐伯虎的古畫”!
童年諸仙,如今各據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