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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鋼:紅心的故事——獻給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

(2008-04-23 22:05:14) 下一個

錢鋼:紅心的故事——獻給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 

 

紅心――紅心是什麽?網絡遊戲?手機圖片?中國大陸一種蘿卜或鹹鴨蛋的品名?說不定,你還聽到潮起潮落的股市上有股民說:


“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你還記得――也許根本不知道,“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動員畢業學生上山下鄉的口號。那一代人還會說“廣闊天地煉紅心”、“一顆紅心忠於黨”、“紅心獻給毛主席”,還會唱:“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


紅極一時的紅詞和紅句,於今安在?“突出政治”、“反修防修”、“世界一片紅”、“狠鬥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還有“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它們煙飄雲散許久後的一九九二年,我開始使用電腦。這時聽說,有人在用電腦解析整本《紅樓夢》,探尋這部名著的語言奧秘。二〇〇一年,我卸下《南方周末》常務副主編一職;坐在香港中文大學的電腦前,學習用光盤,對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作計量分析。


我尋尋覓覓,追索那些紅色口號。它們在曆史的某一刻呱呱墜地。漸漸――有時會突然,越長越高,甚至瘋長成巨獸哥斯拉(Godzilla)。它們也會衰竭,染病,被冷落或是遭遺棄,漸漸――有時隻在一夜間,夭亡,消失。它們還會變形。有些詞失蹤了,可是冷不防,你還會撞上它的遊魂。


確切說, “紅心”不是口號,是各種口號裏頻繁出現的熱詞。它語義朦朧,包羅萬象,但卻曾是一個影響過幾億人的圖騰。如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Le Bon)在《烏合之眾》一書中所說,“說理和論證戰勝不了一些詞語和套話。……許多人把它們當作自然的力量,甚至是超自然的力量。它們在心中喚起宏偉壯麗的幻象,也正是它們含糊不清,使它們有了神秘的力量。”


“紅心”的生命軌跡是這樣的:


這是從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八二年,“紅心”在解放軍報曆年被使用文章篇數的變化曲線。在文革時期,解放軍報和人民日報、《紅旗》雜誌並稱“兩報一刊”,是毛澤東號令天下的最重要傳播工具。它也是我從事新聞職業的第一個媒體。


我考證過“紅心”的來曆。人民日報創刊於一九四六年。截至一九五七年底,僅在一九四九年,發現一個與後來的用法勉強相近的“紅心”。早期軍隊文藝作品中偶有 “紅心”這字眼,並不流行。解放軍報一九五五年創刊,一九五七年以前的報紙上,“紅心”,指的是戰士打靶的十環靶心;“命中紅心”,象征高超的射擊技能 ――無獨有偶,台灣國民黨軍也有完全相同的說法。


不過,“紅心”盛行之前,中國人的辭典裏卻有“黑心”:“黑心商人”、“黑心的漢奸”……。一九五七年夏天以後,報紙上“黑心”多了起來。“右派分子的黑心”、“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心”……。在革命陣營,黑,象征資本主義、帝國主義、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和一切醜惡的主義。而“紅”卻正相反。“紅旗”、“紅軍”、“東方紅”,紅,代表所有被崇尚被謳歌的事物。


政治話語也是一種植物。從古老的忠奸分明到現代的紅黑對立,“紅心”的種籽已在。一九四九年後,社會主義改造掃蕩舊的所有製和資本主義思想,“紅心”有了土壤。反右的氣候使它破土而出。


一九五八年,作為政治詞語,“紅心”降生了。


這年四月六日,解放軍報報道,某醫院高級知識分子主動開會向黨交心。為了表示交心要交得勇、交得誠、交得深、交得透,他們舉著紅旗和一顆大紅心,在全院遊行。無獨有偶,四月十九日,烏魯木齊的民主人士和知識分子舉行“自我改造躍進大會”,向黨交心,決心改造資產階級政治思想立場,終身效忠社會主義。會後,敲鑼打鼓遊行。走到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委員會門口,向區黨委書記敬獻了用紅布、紅紙做成的紅心。此種形式被各地效法,北京民主黨派舉行交紅心遊行,民盟的隊伍高舉紙糊“紅心”,率隊者沈鈞儒。


這就是中國大陸傳媒上“紅心”一詞的詞源:在反右運動中,作為“黑心”的對立麵,“紅心”降生。


一出眼花繚亂的大戲,從“號召”人民提意見、幫助黨整風開鑼,到把五十五萬說了幾句真話的人打成“右派”、使數百萬人受牽連打擊落幕。朱正先生在其所著《兩家爭鳴——反右派鬥爭》一書的結尾寫道:


沒有人再提意見。

通往大躍進的道路打開了。

通往文化大革命的道路打開了。


“紅心”問世,起初實有其物(從民間女紅、剪紙中移來),此時被賦予政治意涵。它開始的語義是“聽話”。緊接著,便是“奉獻”。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躍進,到處是驅趕麻雀的鑼聲和小高爐煉鋼的滾滾濃煙。一些來自農村的官兵,對土改後家中已有的騾馬和雞鴨突然“歸公”心存抵觸。軍中廣泛開展共產主義教育,要讓他們認清:“革命戰士火紅心,黨的立場最堅定,個人得失雲霄外,一心一意為人民。”


為“胡鬧經濟”、“命令經濟”埋單的是數千萬條消失的生命。那時的“紅心”,意味著對大躍進,人民公社的無條件擁護,意味著克己、滅私。“紅心”後麵的動詞,多是“為”、“獻”、“交”,而賓語,則幾乎全是“黨”、“祖國”、“公社”。


童年的我們被告知,國家遇到了嚴重的自然災害,國際上又掀起了反華大合唱。敢於對抗美國的古巴是我們的好朋友。所以,古巴人民也有和我們一樣的紅心。於是之、英若誠等北京人藝著名演員激昂地朗誦:


菲德爾·卡斯特羅發出了號令,

號召人民以鐵和火來回擊敵人!

七百萬顆紅心一個意誌,

七百萬支槍口,對準這批帝國主義的雇傭兵……


巴西也和我們作對,以間諜罪名拘禁新華社記者和貿易官員等九人。全國各報連載長篇通訊《九顆紅心向祖國》。我至今還能記得,有個反迫害記者的名字是王唯真。


文革爆發前,解放軍報和人民日報宣傳了許多“先進典型”,他們都是“紅心”的代表,有的至今仍為楷模,例如雷鋒。當時公布的“雷鋒日記”雲:


為了黨的事業,為了全人類的自由、解放、幸福,就是入火海上刀山,我也心甘情願!就是粉身碎骨,也是赤膽紅心,永遠不變!


在解放軍報工作時曾遇到過一位總政治部的老幹部,他參加過對雷鋒事跡的“挖掘”。我在八十年代親耳聽他說,雷鋒日記是經過“加工”的。所以,後人讀到的雷鋒日記,並非字字真跡。


那時代,報紙上彷佛時有書法展覽。每出一個英雄,黨、國、軍領導人便紛紛題詞讚頌。解放軍戰士歐陽海,攔驚馬救列車而犧牲。國家副主席董必武賦詩:


向歐陽海同誌學習:赴湯蹈火如需要,臉不變色心不跳,毛主席的好戰士,說得出來做得到。曾經跳入冷水井,救出小孩非由請,又曾跑進大火房,背出鄰家老大娘。見義勇為出天性,生平隻知幹革命,一本毛選不離身,書能活用可通神。舍生冒險救車禍,百千人命得安妥,忘我精神世所欽,鋼鐵意誌火紅心。


董老喜用“紅心”。有時為押韻,他便以“赤”代“紅”。如在贈給海軍輪機兵麥賢得的詩中,他寫道,“不怕死在眼前迫,毛澤東思想哺育此心赤”。


麥的事跡驚心動魄。報道稱,在台灣海峽一次海戰中,他頭部被彈片擊中,腦脊液外流,在神誌不清、腳步不穩的時候,仍堅持戰鬥三小時,居然能夠從密如蛛網的管道中和千百個螺絲裏,檢查出一個震鬆了的小螺絲釘,創造了無法從生理學上找到答案的奇跡。董詩給出答案:“思想若能革命化,五官百骸聽驅策”,十分切合當時流行的“精神原子彈”之說。“鋼鐵戰士”麥賢得的日記也被報紙刊登。日後譜寫大量毛主席語錄歌的音樂家劫夫,專為麥賢得的日記作歌《掏盡紅心為人民》。


報紙告訴人們,紅心不是與身俱來的。取得紅心的辦法很多,“歸納起來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學好毛澤東思想。”有個從大學參軍的士兵,入伍後感到屈才。通過學習毛澤東著作,“找到了自己的思想根源是小資產階級思想作怪,是受了家庭和舊社會的影響”。他寫了篇學習心得,題為“換心記”。他寫道:“入伍後,我換了一顆心(把私心變為紅心),這顆心,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給我換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前半期,解放軍中最流行的詞語有“高舉”、“緊跟”、 “突出”。有紅心,必須“高舉”――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必須“緊跟”――緊跟黨中央和中央軍委;必須突出――突出政治。一九六五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取消軍銜製。從元帥、將軍到士兵,一律無差別地佩戴紅帽徽、紅領章。那時有支名為《全軍上下一片紅》的歌子非常流行:


紅色的帽徽紅領章,紅色的戰士紅思想,全軍上下一片紅,顆顆紅心忠於黨。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高,紅光閃閃照四方。

繼承紅軍好傳統,學習紅軍好榜樣,紅色軍隊代代紅,顆顆紅心向太陽。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高,千年萬代放紅光。


少年時代的我喜歡這首歌,那麽多的“紅”,聽得讓人血脈賁張。就在這首歌紅遍大江南北的時候,我們一個猛子,紮進了紅得不能再紅的文革紅海洋。


一九六五年全年,解放軍報上“紅心”的使用篇數是一〇三篇,一九六六年達到了二二七篇。許多此類文章,和毛澤東八次檢閱紅衛兵有關。那時滿眼是這樣的句子:


“敬愛的毛主席,我們的帽徽和領章是紅的,我們的心是紅的,顆顆紅心向著您”……

“千萬遍歡呼毛主席萬壽無疆 億萬顆紅心飛向毛主席身邊”……

“千萬雙眼睛仰望著偉大領袖毛主席,千萬本紅色的《毛主席語錄》高高舉起,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


文革,各式紅色口號喧嘩升騰。在一九六七年的解放軍報上,“紅心”的傳播強度繼續攀升,達到二四一篇,一九六八年,再翻一番――四九五篇,一九六九,四八二篇。這是“紅心”傳播的巔峰期,它像符咒,通過報紙、廣播、樣板戲,在癡狂的人群中播散。


下麵的句子,摘自一些省成立革命委員會時發給毛澤東的致敬電:


毛主席啊,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派永遠忠於您!蘸盡東海萬頃水,寫滿藍天千裏雲,寫不盡我們對您的無限熱愛,無限崇拜!表達不盡我們對您的無限信仰,無限忠心!我們生為捍衛您而戰鬥,死為捍衛您而獻身。為捍衛您,鮮血染紅革命旗,生命獻給毛主席!為捍衛您,我們刀山敢上;為捍衛您,我們火海敢闖。海枯石爛,我們忠於您光輝思想的紅心永不變,地動山搖,我們高舉您光輝思想的偉大紅旗不動搖!(甘肅)


您和您最親密的戰友林副主席親切接見了四川在京學習的革命戰士,喜訊傳來,全省軍民心潮似海,激情如火,紅心湧向紅太陽。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們一定以林副主席為光輝榜樣,永遠讀您的書,永遠聽您的話,永遠照您的指示辦事,永遠做您的好戰士!無限忠於您,無限忠於您的光輝思想,無限忠於您的革命路線,無限忠於以您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四川)


我們井岡山兒女堅定不移地表示:天變地變,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和偉大毛澤東思想的紅心永不變!地動山搖,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決不動搖!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永不丟!對毛主席的指示句句照辦,字字照辦,永遠照辦!(江西)


毛主席啊,毛主席!在這盛大節日裏,祖國南方大門的兒女,紅色寶書貼胸口,豪情洋溢喜淚流。……四千萬顆紅心迸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音: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四千萬顆紅心凝結成世界上最美好的祝願:敬祝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廣東)


“紅心”的傳播達到頂峰時,定義歸一,即“忠心”。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國土成為地球上最大的劇場,億萬人競相獻藝,把世上最美好的語言全部敬奉給毛,而把最一切毒咒噴向毛的敵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這時成為最大的“黑心”惡魔,被稱為“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江蘇有位不識字的農婦顧阿桃,據報道,她刻苦學習毛主席著作,用圖畫畫出“讀書筆記”。文革初,報紙整版刊出她批判劉著《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的漫畫和發言,題為《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和他拚》。其中,劉少奇號召學習馬列竟也成了罪證:


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是黑心黑肺黑肚腸,寫了一本黑《修養》。……黑《修養》裏借口要共產黨員 “作馬克思和列寧的好學生”,不提我們要當毛主席的好學生。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不提我們當毛主席的好學生,目的就是要我們不讀毛主席的書,不聽毛主席的話……


如果不回到彼時彼地的曆史現場,後人怎麽可能理解這種邏輯?麵對光天化日下的錯亂,那時的實情是:有人熱淚盈眶地服膺,有人不假思索地跟從,有人懷著憂悸,在大合唱中隱身自保,有人――那種每個時代都不缺少的精明者,則不問全信、半信或不信,皆本能地加入高呼,更對虛言誇詞進行不乏靈感和激情的創造性再傳播。而在這一切背後,是專政機器的強大威懾,和獨立思考者的悲慘身影。


一九六九年,我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那年十六歲,說是“六八屆初中畢業”,其實隻讀到初一便“停課鬧革命”。我愛作文,伴隨我進軍營的是一本《革命委員會好》――“兩報一刊”祝賀各省革命委員會成立的社論和各地給毛主席的致敬電。我篤信紅詞紅句,還愛慕那些社論標題,什麽《東北的新曙光》(黑龍江)、《七千萬四川人民在前進》(四川)、《芙蓉國裏盡朝暉》(湖南)、《不到長城非好漢》(寧夏)。一九七〇年元旦,兩報一刊社論《迎接偉大的七十年代》,其中一些句子多少年後還能脫口而出,如 “舊世界風雨飄搖,一座座火山爆發,一頂頂王冠落地。在整個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一塊帝國主義的‘安定的綠洲’了”。


就在這年元旦後沒幾天,我目擊了一起手榴彈爆炸傷人的嚴重事故。

 


那是個陰冷的下午,連隊行軍來到寶山縣海邊。許多年後那地方成了“寶鋼”。當年是國民黨留下的廢棄機場。我們在那裏進行實彈投擲。


當兵次年我擔任了文書,那天,在指揮投彈的副連長身邊,記錄每個戰士的成績。海邊細雨寒風,我打著哆嗦,不時抽著鼻子。副連長見狀,指著不遠處的一個舊彈坑說:“小錢!到那裏避避風!”


彈坑距副連長和投彈者很近。我剛剛跳進彈坑,投彈的戰士上來了。接下來的事情在瞬間發生,幾乎不可能看清細節。我隻在突如其來的震撼中聽見極近的爆炸聲,看見兩個人騰空而起,接著像被一根鐵棍擊落到地下。我頭腦一片空白,呆怔了幾秒後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哭喊著,跳出彈坑,向副連長奔去。


事情的完整經過,是後來經投彈戰士的描述和現場勘驗,才拚接出來的。那戰士是個飼養員,平日忙碌喂豬,很少訓練。他很緊張,已經拉了弦的手榴彈脫手落在腳下。副連長撲上去,左手抓起,扔出,但手榴彈在他頭頂左上方爆炸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恐怖經曆。我看見鮮血和腦漿,看見被炸斷皮帶的塗血的手槍,看見被炸成蜂窩狀的衣袖,聽到慘叫,卷入一片混亂的搶救。飼養員輕傷,幸免一劫。副連長被三個彈片擊中頭部,經搶救脫險,卻終生殘疾。


出事當晚,整個連隊彌漫著令人透不過氣的壓抑情緒。滿滿一鍋米飯,到夜深都沒有人碰。有摩托車聲由遠及近,我被叫出去,師部的新聞幹事來找我和一些戰士談話。


我們宿營在海邊的村莊,沒有電。忽明忽暗的油燈下,新聞幹事說:


“你看到什麽就說什麽,一是一,二是二!”


一些日子後,這起重大訓練事故,演化為一個英雄故事:副連長奮不顧身,舍己救人。這不是一般的“愛兵”故事。一年前,毛澤東在“九大”上說,“我讚成這樣的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所以,我們的副連長,被定為“兩不怕”的典型。


新聞幹事的長篇通訊在軍區報紙刊出。他在采訪時讓我“一是一,二是二”,但他筆下的副連長,卻讓我感到陌生:這是個刻苦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標兵,有很高的無產階級覺悟。事實是,這位一九六二年從蘇州入伍的高中生,最突出的是軍事技術強。他當過團裏的參謀,軍服整潔,愛穿擦得很亮的皮鞋,在連務會上被人批評“清高,驕傲,有小資產階級思想”。他想違反上級的戒律,在駐地談戀愛,找了個上海姑娘。請求建立戀愛關係的報告被黨委否決,我親眼見他臉色鐵青,把被打回的報告扔進抽屜。


文章還用副連長的事跡去批判劉少奇。說,手榴彈從拉弦到爆炸隻有短短的三秒鍾,我們的副連長啊,不管三秒鍾,隻管往前衝,用他的英雄壯舉,給了劉賊“鍾愛自己”的“活命哲學”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當時讀到報道的感覺是,欽佩,仰慕!


我被抽調到團部,奉命以英雄壯舉目擊者身份到各個連隊巡回報告。我問領導:怎麽報告?領導說,按照報紙的報道講!報告題:《不管三秒鍾,隻管往前衝!》


我被抽調到更高級的機關――上海警備區政治部,學習文藝創作。這是我寫作道路的起點。我在那裏創作和發表了處女作。


那是一個歌頌副連長事跡的說唱台本。我不僅模仿報紙報道裏的“閃光語言”,還對真人真事進行“升華”。我寫道,迎著噴薄欲出的朝陽(不是陰冷的下午),副連長率領我們來到海邊。他挺立隊前,帶領我們背誦毛主席語錄,進行戰鬥動員(不是隻做具體的實彈投擲準備)。他高聲問戰士,前方的靶子是什麽(其實投彈無須靶子)?大家滿懷仇恨地回答:那是美帝國主義、蘇聯社會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好!”他下令:“狠狠地打!”――當然,此皆杜撰。我用勁咬著筆杆,要 “挖掘”副連長的思想境界。我的處女作的標題是《一顆紅心永向陽》。


是的,這是我的“紅心”故事。了解“紅心”和紅色政治口號的生滅史,便不難理解,當我和我的同代人開始寫作時,那些成為後人笑料的詞語,何以會如此自然地出口成誦。這也是我走進文學和新聞的第一課。命運安排我,剛踏足這職業,就遇到“真話與謊言”這核心命題,隻不過多年後才轉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奮力前行,並付出代價。


其實也就在“紅心”的傳播到達巔峰的時候,我和許多同代人自己的心,已經悄悄變色。一九七〇年,我渴望入黨而不獲批準――因為父母隨著文革深入成為“有問題的人”。到了一九七一年林彪“自我爆炸”,毛的神像在眼前動搖。


朱學勤曾說,林彪事件後公布的“五七一工程紀要”,其中那些“惡毒語”,將他和下鄉的同伴一棒喝醒,而鄉間苦況和大饑荒史實,更將他們的左翼迷幻徹底轟毀。朱學勤在《南方人物周刊》發表的《李“紅心”的秘密》,講了他的“紅心”故事:


在他下鄉的村子裏,有位“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婦女隊長。報紙記者來采訪這位孤老婆婆,搜集了許多感人的事跡(朱回憶,事跡全部真實。如同我的副連長舍身撲救士兵,是讓我銘記終生的真實情景)。但記者遇到難題:老人沒有名字,像許多農婦一樣,她的稱呼也是“張王氏”、“李趙氏”之類。記者靈機一動,文章見報前給老人起了個名字:李紅心。


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有人無意中窺見了“李紅心”品質高尚的秘密:一天半夜,一位住在“李紅心”家的女同學聽見微弱說話聲。悄悄起身,發現“李紅心”一個人在屋裏,右手在胸前劃十字,口中喃喃自語。她在禱告!這位樂於助人的“李紅心”婆婆,原來是個虔誠的基督徒。


林彪事件後,紅色口號,尤其是發源於軍隊的一整套“高八度”語言,迅速降溫。解放軍報上“紅心”的傳播強度,回落到一九六五年前的水平。一些新的口號―― “反潮流”、“破法權”、“全麵專政”開始風行。但“紅心”猶在,仍配合著一波又一波政治運動。林彪垮了,紅心意味著“批林批孔當闖將”;鄧小平倒了,紅心又意味著積極參加“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一夜間,“深入揭批四人幫”成了紅心的標誌。毛澤東死了,報紙的大標題變成:《紅心向著華主席》!


朱學勤說得對,“文革是以文革的方式結束的”。看看一九七六年十月的報紙吧:“幾天來,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普遍舉行聲勢浩大的慶祝集會和遊行,熱烈歡呼華國鋒同誌任中共中央主席和中央軍委主席,……千萬麵紅旗輝映著勝利的笑臉,千萬顆紅心發出了同一個戰鬥的聲音:‘打倒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


“紅心”這個詞,應當成為人類史的標本。它是強權的另一張臉,崇高而美麗。浸淫於簡單化政治中的億萬人,數十年、無數遍口口相傳,使這咒語迷幻力日增。紅心的“紅”是形容詞,更是動詞,是強人驅動體製運轉的動詞。這就是為什麽,被紅其心靈的中國人會如此馴順地繳出一切,利益與生命,常理與常情,還有愛和誠信。人們被誘導,震懾,裹挾――不隻被領袖聲威、黨國大義,每一個人還被其他人――同學、同事、朋友甚至親人所裹挾,被語言的聲浪所裹挾,更被自己的羞恥感贖罪感所裹挾。“換心術”是暴君得逞一時的秘密武器。而“紅心”的淡出,又恰是這三十年“中國奇跡”得以發生的玄機之一。


盡管在紅色高棉和北朝鮮它還頑強存活著,但隨著改革開放到來,“紅心”一詞在中國開始真正冷卻了。就像在文革前反對“突出政治”一樣,鄧小平在文革後堅決拋棄了“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這是鄧的務實主義帶給中國人的最重要轉變,其意義絕不亞於告別饑餓。當然,曆史的鍾擺也開始強勁地擺向另一端。物欲橫流,逐肉棄靈。是報應?


更確切說,“穩定壓倒一切”的主軸下,即使越來越多人想找回各自的“心”,也並不受到嘉許。政治動員慣性猶存。“主義”不那麽時興了,可是精神驅使之速效,聲音一致之便利,對政治家還有著難以抵禦的誘惑力。身居高位的大奸巨貪,也每每口吐紅言。“紅心”尚未絕跡。它的同義語 ――“世界觀”、“人生觀”、以及“以德治國”等新說法,仍飄來耳畔。然而時移世易,盡管權力還時有闖入人們內心世界的衝動,但已不再無所忌憚。真正的思想自由還在遠方,但雜色斑斕的個人精神領域已經開始隱然成形。畢竟,“紅心”等一整套政治話語,連同它們的語境、語義、傳播者與接收者的相互關係,特別是 “紅”――崛起於二十世紀中國的民粹型極權主義政治文化――這個最根本的語源,徹底變異了。


有部德國電影,名叫《Good-bye,Lening》(《再見,列寧》)。我對這塊化石說:


別了,“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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