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經濟學家宋清輝不願鎖門,每隔幾分鍾就會望一眼門口,希望大兒子宋昊然推門進來,告訴他到底為何突然離開人世,哪怕說一句“爸爸,我恨你”。
2021年11月23日,星期二,清晨6時過,宋清輝出門找大兒子。等電梯時,他的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剛才妻子發現20分鍾前出門上學的宋昊然手表定位還在小區。宋清輝在電梯間裏,直覺般地從窗戶往下一看:二樓平台上躺著一個人,頭旁一大灘鮮血,是大兒子!他衝到二樓,用盡全力拉開防護欄,跳進平台給兒子做心肺複蘇。120趕到時,宋清輝記得,孩子的手已經冰涼。
↑宋清輝和兒子宋昊然 受訪者供圖
在宋清輝眼中,宋昊然永遠是一個“愛運動、愛畫畫、有理想的陽光男孩”,“夢想成為像梵高一樣的大畫家”,課餘時間幾乎總是在畫畫。
560多天以來,宋清輝反複琢磨兒子留下的畫、仔細品讀兒子翻得快散架的《梵高手稿》,努力回憶兒子成長的細節,想弄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問題。他時而覺得都是自己的錯,時而覺得還是學校的“應試教育”害了孩子……無論如何,“我不能原諒自己,是我把宋昊然弄丟了。”
一幅旁人看來“不知所雲”的畫
從宋昊然翻越的17樓走廊往下望,如同一口深井,井底是他墜落的二樓平台小花園。如今,17樓走廊裝了一道防護網,一隻白色的小鳥常常落在那裏,人靠近也不會飛走。宋清輝夫婦在家裏能聽見它的鳴叫,覺得大兒子化作了一隻小鳥,遠遠地看著他們。
宋昊然熱愛畫畫,不滿一歲時就喜歡拿著畫筆在牆上塗鴉。宋清輝的好友裏有美術教授,宋昊然兩三歲時,宋清輝帶兒子拜訪過他幾次。教授送了一些畫作給他們,宋清輝把這些畫掛在家中牆上,以便給宋昊然創造熏陶的環境。宋昊然離開後,他把這些畫全都取了下來。
但宋昊然的畫還像之前一樣掛在畫板上,宋清輝仔細地把它們妥善保存好,有時會放在陽台上,仿佛孩子還坐在那裏畫畫。
↑宋昊然畫的“晚霞” 受訪者供圖
宋昊然喜歡在家中陽台邊,就著自然的光線畫畫。2021年10月,他坐在那裏畫了一幅暗色的油畫。畫麵由幾組色塊組成,黑色占了大部分,狹窄的“天空”泛著紫紅色的光。
宋清輝記得,那天傍晚,滿天晚霞很美,宋昊然來了興致要畫畫。宋清輝幫他把重重的顏料箱提到陽台上,宋昊然大約畫了一個小時。宋昊然畫畫時,弟弟悠悠總愛坐在旁邊看,那天也一樣。
大多數時候,宋昊然畫完之後,就會請爸爸媽媽來看,也會講解自己的畫。但在宋清輝的印象中,那次宋昊然好像沒有講解自己的畫。宋昊然離開後,小兒子悠悠告訴宋清輝,哥哥畫的是窗外的景色。晚霞之下,是起伏的丘陵,丘陵之下是亮著路燈的高速公路,最下麵是小區樓下的馬路。
但宋昊然的繪畫老師王先生對這幅畫有不同的見解。他認為,這是一幅相當絕望的畫,作者心理負擔很重,一般的小孩畫不出來。
他為宋清輝解讀這幅畫作:黑色象征絕望的情緒,畫裏大麵積的純黑,把象征希望的亮色包圍得密不透風。血色的天空給人恐怖的感覺。從筆觸來看,天空畫得很堅定,黑色的顏料抹得很厚,中間小修小補地添了幾筆,留白部分也很幹脆。這樣一幅在旁人看來“不知所雲”的畫,宋昊然沒有丟棄,還保存了下來,說明這幅畫畫的正是他自己。
王先生擁有國家高級美術師職稱,是香港美術家協會會員,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的畫室既開設美術興趣培養的課程,也有中高藝考、美院銜接輔導。宋昊然4年級時開始跟著王先生學畫。宋昊然在畫室裏通常隻畫練習技法的素描,油畫都是在家裏畫的。出事後,王先生才看到這幅畫。“如果我早點看到這幅畫就好了。”王先生對宋清輝說。
宋昊然在這幅畫中究竟想表達什麽?宋清輝還是無法確定。“昊然的畫基本都是寫實的,也就是他的目之所及,跟梵高的類似。”談起這幅畫,宋清輝對紅星新聞說。他給記者看他從陽台拍到的晚霞照片,也是紫色的天空,也是純黑的山脈和樹林。“我們家陽台外的晚霞每天變幻,有時的確出現如昊然油畫中所畫的那樣的色彩,可能也會對他的油畫有所影響。”在他印象中,那天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
↑宋清輝在自家陽台上拍到的晚霞 受訪者供圖
“這是個抑鬱的小朋友嗎?”
“(出事前)小孩一切都很正常,也沒有抑鬱什麽的。”宋清輝坐在宋昊然常去的公園裏談起兒子,一縷白發在他的頭上隱約可見。不遠處有一條小溪,宋昊然喜歡跳到溪水裏的一塊大石頭上,看看水裏有沒有小魚。宋清輝常來這裏緬懷自己的兒子。
宋昊然從未被診斷為抑鬱症。初中開學後不久,學校曾組織過一次心理篩查,宋清輝作為家長也填寫了調查表。但他表示,至今都沒有收到過心理測試的結果。心理測試有隱私性,通常隻有被評為“高危”的學生,學校才會通知家長介入處理。
宋清輝手機裏存著一萬多張和宋昊然有關的照片、視頻。從出生時躺在保溫箱裏,到事發前幾天背著大書包出門的背影。視頻中,宋昊然和弟弟一起在公園裏奔跑,回頭給爸爸的鏡頭一個咧齒笑。有一次,宋昊然的滑板車在坡道轉彎處滑倒,他很快自己從地上爬起來。他給父親看受傷的地方,膝蓋上青了一片,胳膊肘有擦傷,沒哭也沒喊疼。
“這是個抑鬱的小朋友嗎?”宋清輝說,“有網友說(一些照片裏的)他不會笑,我覺得沒有。我們家裏也沒有抑鬱的人啊。”
在宋清輝記憶裏,宋昊然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從小不哭不鬧。父母工作忙,他就一個人專注地畫畫。偶爾向父母提出要求,幾乎都是為了買畫具。除了畫畫,宋昊然在課餘時間也會騎單車、打遊戲等。為了保護眼睛,每天打遊戲的時間不超過2小時。
宋清輝覺得,宋昊然應該不缺朋友。宋昊然最好的朋友和他一樣喜歡武器和繪畫,宋昊然去世後,那孩子哭了很久。春節期間,有幾位同學給宋昊然發來了拜年紅包,其中一個孩子在紅包封麵上寫著,“多希望你能收下。”
宋昊然愛看軍事曆史故事,書架上放著好幾本介紹坦克的書。他曾告訴宋清輝,以後要用油畫畫坦克。他還用筆記本畫過一個關於戰爭的漫畫小故事。
2019年,宋清輝給宋昊然買了一本《梵高手稿》。孩子走後,他發現這本書已經被兒子翻得快要散架,原來他那麽喜歡這本書。
《梵高手稿》主要由梵高寄給他弟弟提奧的信編排而成,配以大量彩色的梵高畫作插圖,主體部分整整380頁。
書中有梵高著名的畫作《星月夜》,2019年5月,宋昊然模仿著畫了這幅畫。王先生點評宋昊然的《星月夜》,“比起技法和外觀上的一致性,他更追求情感和體驗的一致性。這幅作品看起來和原作相去甚遠,但看上去還是很壓抑。天上的星星被黑暗的環境籠罩著,底下的黃房子也黯然失色。”
宋清輝仔細地翻閱了《梵高手冊》,沒看到宋昊然在字裏行間作過明顯的勾畫。“(我)感到書中的文字很悲慘又很壓抑,書中的油畫似乎也在落淚。”宋清輝說。
黑白灰的“趣味數學”手抄報
宋昊然數學一直學得很吃力。他畫“趣味數學”手抄報,顏色隻用黑白灰。
宋清輝記得,宋昊然也向父母提過兩三次,希望報個數學補習班,想提高成績。父母覺得沒有必要,作為老師的媽媽就在家幫他講數學題。宋昊然怎麽也理解不了,媽媽告訴他其實學不好數學也沒關係,不一定非要考高中。宋昊然翻出了他所有的數學筆記給媽媽看,想向媽媽證明他真的有努力認真學過,成績還能再提升,還是有機會上普高。
↑宋昊然畫的手抄報 受訪者供圖
“我給他的定位就是上個職高或中專,從來沒想讓他考大學。”宋清輝認為,宋昊然喜歡畫畫,以後把畫畫作為職業就好,妻子也與他觀念相近。宋昊然常去的公園離龍崗中專很近。宋清輝有時帶他經過那裏,會指指龍崗中專說:“昊然,這就是你將來上的學校。”宋昊然沒有搭話。宋清輝覺得,宋昊然對此表現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像上哪所學校都一樣。“現在想想,為什麽非要上那個學呢?可能別人會說我極端,但我覺得他真的不太適合接受傳統教育。”
回想起這些,宋清輝很後悔,也許孩子沒有理解父母的意思。他應該抽出時間和孩子好好說明白,父母都真心認為參加中高考並非唯一的路。
上初中後,宋昊然的一天通常這樣度過:早晨5點55分起床,洗漱後下樓,前往離小區約200米的公交車站,直達學校的公交車會在6點15分左右抵達。在這趟被宋清輝稱為“學生專線”的班車上,中學生乘客占七八成,有座位的都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
6點30分左右,公交車會抵達宋昊然的學校門口。學校正門7點開,早讀7點10分開始。如果沒有從家裏帶早餐,宋昊然也有足夠的時間到學校對麵的小吃店買一份他最喜歡的腸粉,或是去糕點店買麵包。晚上8點多,宋昊然放學回家,繼續寫作業,一直寫到深夜12點才能睡覺。有時當天晚上寫不完,他會在第二天早起突擊。
宋昊然就讀的初中是一所2018年開始招生的九年一貫製學校,位於深圳龍崗中心城,屬於“新校”。宋清輝說,小升初時,兒子的分數不算高,最後在他們能選擇的三所初中裏,選擇了離家最近的一所。
周六和周天,宋昊然都會去畫室學畫畫,一畫就是大半天。宋清輝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放假”的概念。妻子是小學老師,周末也要參加學校組織的培訓活動。但夫妻倆會抽出幾個小時的時間,帶孩子們去附近的公園玩。
宋清輝反複回想了無數遍,事發前孩子究竟有什麽異樣,是否曾向外界發出過求救信號,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在他看來,反常跡象的隻有期中考試前的周末,他們喊宋昊然一起去公園,他第一次拒絕了,一個人待在家。11月19日,期中成績出爐,宋昊然考得不理想,數學沒有及格。回家後,宋昊然情緒低落,好像對畫畫也沒了興致。
宋清輝稱,出事前一天,宋昊然因為周末沒做作業,被老師在群裏點名批評。班主任老師在點名消息中寫道:“周五的時候專門拿了一節課給大家強調完成作業的重要性,但是還是有很多孩子不重視作業。”
最讓宋清輝後悔的是,11月23日早晨,宋昊然空著肚子早早出門,沒有給他準備早餐,也沒有開車送他上學。“如果那天他吃了早餐,起碼不是餓著肚子的。如果我開車送他,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他心裏想著什麽可能在路上就和我說了,至少身體上不會那麽勞累。”
期中考試前,為了複習,宋昊然把所有書都背回了家。11月15日那天,宋昊然背著所有的書去學校。他走到門口時,宋清輝叫住孩子想給他拍一張上學的照片,宋昊然“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宋清輝隻拍到了一個背影,“宋昊然有時脾氣就是倔。”那天晚上,宋昊然把他的微信頭像改成了一隻雙手拿槍的小橘貓,腳底下踩著一堆魚。
孩子去世後,宋清輝稱了稱他的書包有13斤,脖子上掛的書袋有5斤,裝著大部頭工具書,在他的後頸勒出了血印;而宋昊然的體重隻有60多斤。失去孩子的那天,宋清輝發了幾條微博,痛斥“死板的應試教育”奪走了他的孩子,網絡上掀起一波熱議,但也沒有辦法證明這是否是引發孩子選擇結束生命的真正原因。
再早一些,9月份初中剛開學不久,一家人一起吃晚飯時,妻子突然發現宋昊然的手腕上有一片淤青。她擔心是校園欺淩,問宋昊然手腕是怎麽受傷的。宋昊然說,是班上一名個頭強壯的男生弄傷的。宋清輝和妻子覺得他看起來欲言又止。妻子表示要和班主任溝通一下這件事,但宋昊然連忙說是那名男孩不小心弄的,希望媽媽不要聯係班主任。此前,宋昊然從沒提起和那名男生有什麽矛盾。妻子決定聽從孩子的建議,用手機拍了照存證,沒有繼續追問。
宋清輝說,宋昊然出事後,妻子曾拿出這張照片詢問老師,老師也表示是那個男孩不小心弄傷的。
但這些“反常”真的足以讓宋昊然做出這個決定嗎?宋清輝也不確定。考試成績出來的第二天是周六,宋昊然還對媽媽說想吃紅燒魚,媽媽答應下周給他做。他還告訴父母,他要花一個月的時間畫一張全開幅的大畫,走之前才剛畫好一個角落。
他時而覺得,也許孩子的離開沒有什麽複雜的原因,隻是一時衝動。“他隻有一晚上再加清晨的時間去思考何去何從的問題,之前應該是沒思考過的。”宋清輝說。
雪原上的堡壘和獨自離開的士兵
宋昊然喜歡畫房子。除了素描作業,幾乎每一幅畫裏都會有房子,有江南水鄉的青磚白瓦,也有歐式建築。一幅描繪冰山雪原的油畫是他的得意之作。
根據宋清輝的記錄,2021年5月4日,宋昊然完成了這幅油畫的初稿;國慶節前兩天,他又對這幅畫進行修補,他告訴媽媽“覺得天不藍”。宋昊然把這幅畫設為微信封麵,還曾用它做過頭像。畫麵裏,雪山像海浪一樣翻湧,畫麵正中有一座建在雪原上的堡壘。一個士兵一隻手一把劍(也有可能是槍),從堡壘裏走出來,雪地裏留下了一串腳印。
↑宋昊然畫的冰山雪原 受訪者供圖
繪畫老師王先生認為,“房子”通常象征著“家”,是溫暖的意向。在這幅冰山雪原裏,外麵的大環境冰冷惡劣,但士兵離開家獨自出來,步伐堅定,在雪地上留下了紮實的腳印,這是一種英雄主義:作為一個兵,“我”躊躇滿誌地走出門,也許是準備闖蕩一番事業,也許是為了守護身後的家庭。
王先生眼中的宋昊然文靜內向,在畫室裏除了熟識的好友,他很少與同學聊天說話。但王先生覺得,畫畫時,宋昊然是個精力旺盛、激情飽滿的孩子,“宋昊然喜歡‘畫過’,他對物品體積和分量的理解,總是用很大的力度強調、表達出來,就像炸花生的時候要把花生炸焦,就像跑步的時候老師要求跑800米,他跑過了終點線,還要往前衝。有時候,一些畫法通常被認為是‘錯’的,但他會固執地‘錯’到底。”
王先生舉了個例子,他讓宋昊然臨摹丟勒的《93歲老人畫像》,最難的地方在於描繪老人濃密綿長的大胡子。宋昊然沒有一筆到位地勾出胡須的線條,而是用大量小短線去排列。“他這樣畫有兩種可能,一是胡須一筆到位不好畫,二是他覺得用小短線更能刻畫出胡須的卷曲感。”
宋昊然對繪畫的熱愛令王先生印象深刻。短短幾個月,和宋昊然同期進入畫室的同學還在初級班時,宋昊然就以罕見的速度升入高級班,成為高級班裏年齡最小的學生。
“在我看來宋昊然是一棵茁壯的種子,已經帶好了充足的火把,要去褒禪山的洞裏探險(《褒禪山記》中的名句)。他在美術方麵的天賦,值得繼續挖掘。”王先生說著,仿佛宋昊然還會回到他的畫室上課。宋昊然去世前,他曾和宋昊然提起,隻要他能堅持下去,考上八大美院完全不成問題。
回到河南新鄉老家
宋昊然離開後,父母把他的骨灰帶回河南,在新鄉老家的田野上為他立起一座小小的墳,這裏是宋昊然出生的地方。1984年,宋清輝也出生在這裏。
宋清輝的母親是一名戲劇演員,父親是一名工程師,倆人都沒有上過大學。父母為了生計常在外奔波,有時逢年過節也不回家。上小學時,宋清輝成績中等,偏科明顯,“語文能考上90分的時候,數學隻能考20分。”和宋昊然差不多大時,宋清輝也熱愛軍事,幻想著像唐吉訶德那樣挑戰大風車。“那個年紀就是這樣,不怕死,總是覺得很輕易就能付出生命。”宋清輝說。
根據宋清輝的說法,他大學的專業是電子商務,在學校裏,他遇到了如今的妻子,也是河南新鄉人,家裏也有一個弟弟,但妻子學習成績很好,能拿獎學金。
畢業後,兩人結婚成家。宋清輝進入上海的一家公司做企業管理谘詢,妻子在河南老家教書。2009年,宋昊然在河南出生,那時候公司有離職的同事進入深圳一家通訊公司,把宋清輝也介紹了過去。一家人就這樣來到了深圳。
此後,宋清輝靠著寫經濟學文章,在網絡上漸漸打出了名氣,離開公司單幹。妻子也進入一所小學,成為一名思想品德老師。
宋昊然一天天長大,宋清輝瘋狂地工作。他熱愛這份工作,每天5點多起床,在電腦桌前坐下回郵件、寫文章,一直忙到晚上12點,常常顧不上和家人一起吃晚飯。
他總是在外地出差,出席活動、發表演講,一天之內接受好幾家媒體的采訪。那時的宋清輝不會給自己放假。
宋昊然離開後,宋清輝看到了妻子那幾年的日記,看到了總是在出差的自己,也看到了自己忙於工作時,宋昊然身上還發生過哪些點點滴滴。
2011年6月,2歲多的宋昊然坐火車回河南老家,興奮得一夜沒睡,留在深圳的媽媽想念孩子,做了一晚的噩夢。兩個月後,宋昊然回到家,媽媽發現他愈發懂事了,會自己穿鞋、上廁所、洗臉,媽媽生病時會幫忙拿藥倒水。2012年的元旦,宋昊然快滿3歲,他知道出差的爸爸要回家了,高興得睡不著覺。
“原來他4歲的時候就說想要當畫家了,我最近看了他媽媽的日記才知道。”宋清輝說。
悲劇發生後,宋清輝的妻子痛苦不已。她幾乎每晚都會夢見宋昊然,有時看到身形與宋昊然相近的孩子穿著藍白校服從麵前走過,會情不自禁地追上去。有一次,她在學校講課時突然放聲痛哭,同事打電話讓宋清輝把她接回家。
“他走了,我感覺另一個我也離開了”
宋昊然的弟弟悠悠在2013年出生。和宋昊然不同,悠悠數學、英語學得很快,一點就通。“哥哥像我,弟弟像媽媽。”宋清輝總結。
出事後,宋清輝給悠悠請了兩周的假。他告訴悠悠,如果在學校裏覺得累了,或是不開心,就告訴父母,他們會幫他給學校請假。如今,悠悠每周上三四天課,宋清輝就會為他請假,連著周末一起休。悠悠在家,就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學校留的作業做不完,不想做,都可以不做。
宋清輝說,悠悠的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久,也許讀完小學就不會繼續讀初中了。悠悠可以做自己的助手,和他一起四處遊曆,上社會大學。比如,他去外地做蜜蜂產業調研,悠悠就可以和他一起去。
宋清輝給自己狂飆的工作狀態踩了一腳刹車。過去,兩個孩子的學習和生活主要由妻子負責操心,宋清輝幾乎沒有和宋昊然學校的老師說過話。“我們雖然是一家人,但感覺他(宋昊然)不像我的孩子。我們在家也不說話,我在這屋工作,他在那屋寫作業。每天他十多個小時都在學校,晚上回家兩三個小時(就睡覺了)……我對成功的定義太過狹義,得到了工作,卻永失愛子。”
如今,宋清輝每天開車接送悠悠,和悠悠的老師對接、溝通,洗衣做飯,承擔了大部分家務。“我現在是個家庭主夫,我老婆專心工作就好。我也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宋清輝說。
大約在5年前,宋清輝由於高壓的工作狀態,落下了胃病,發病時疼得滿頭大汗。“以前從來沒和宋昊然說過(我的病)。我犯病時他都在學校裏,看不到。我當時也覺得沒必要告訴他。”宋昊然走後,宋清輝把他的病情告訴了悠悠。悠悠說,希望能在聖誕節得到一朵七色花,頭兩片花瓣一片許願哥哥回來,一片許願爸爸的胃病痊愈。
宋清輝也常常想,也許自己從頭到尾都做錯了,也許他們不該來深圳,也許不該鼓勵孩子用那麽多課餘時間來畫畫,應該提醒他多花些時間在功課上,為他找一個數學補習班,幫他夠上普高的門檻。
也許隻要哪個環節和已然發生的不一樣,宋昊然就不會離開。“時代變了。”他反複地念叨著。他覺得,也許他試圖挑戰一座“大風車”,但宋昊然成了這場“戰鬥”的代價。“我對他不了解。我們平時工作忙,他有什麽心事也不會和我們講。一些畫,他走了以後我才看到,但是我看了也看不懂。”
“宋昊然像我,心裏有事不愛和別人說,寧願自己消化。我們倆性格、長相像,說話的聲音像,走路的姿勢一樣。我老婆說,我們倆放屁的聲音都差不多。現在他走了,我感覺另一個我也離開了。”宋清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