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采訪文字稿出自播客《熱風 Zephyr Society》第25期,題為《黨國的中學》,圍繞原河北衡水一中教師陳永明老師的經曆展開。陳永明曾在“高考工廠”衡水中學擔任國際部校長,後來赴河北貧困地區和新疆支教,並因言獲罪而被捕入獄一年零六個月。他去年在與“熱風”的訪談中分享了自己的心路曆程。“熱風”原名紐約民主沙龍,致力於“打造一個文化交流空間,讓不同背景、關心中國社會運動的朋友們建立聯結。” 點擊鏈接進入本期節目完整版視頻、音頻和文字稿。
熱風贈予陳永明老師的鮮花和書法作品
“高考工廠”:衡水中學國際部校長經曆
陳永明在訪談中分享了他擔任衡水中學國際部校長的經曆,負責課程和師資配置。雖然國際部的教育體製相對自由,但他同樣因教學內容涉及政治敏感議題遭舉報:
主持人: 你提到了半軍事化的管理,那衡水中學它有哪些比較知名的或者比較臭名昭著的慣例呢?
陳永明: 臭名昭著的一個是跑操那種反人性、反人類的跑操模式,那個跑操是兩個人緊緊貼著的那種跑的,你在網上可以看到,那是衡水中學發明的,這個很恐怖。
主持人: 是不是還要拿著早讀的那種書跑?
陳永明: 對,是沒錯。還有這個,衡水中學的時刻表就是很很很變態的。比如說孩子們這個,我們這個食堂是錯峰的,因為學生太多了嘛,食堂也無法滿足同時就餐。因為衡水中學南校區大概有八千多學生,國際部一個食堂,那邊有兩個食堂,就三個食堂,根本裝不下那麽多學生,大概要錯開。然後呢,為了節約時間,孩子們所有的吃從教室跑到,去食堂是要跑步的,然後呢,吃完飯回到教室也是跑步的,然後我回到宿舍也可以,中午可以休息一會兒,然後都是要都是要跑著的,就說時間都已經精確的分鍾了。
主持人: 那吃飯的窗口期大概是有多長?
陳永明: 差不多二十分鍾的三十分鍾必須要吃完。
主持人: 那你剛剛提到,就是這種軍事化的管理,聽下來是比較變態的。那衡水中學的學生和家長,他們的精神狀況是怎麽樣的呢?就是接受的還好嗎?
陳永明: 衡水中學的這種變態,我再插一句,就是你們看到那個監控,很熟悉的監控啊,就教室監控是非常非常那個先進的,我們有兩個監控,前後攝像頭都有一個可以聽到老師講課,一個可以看到學生的什麽,現在據說更升級以後可以抓到你的,你疲憊的麵容。
主持人: 就是自帶人臉識別是嗎。
陳永明: 是的,沒錯,然後我做一個小插曲,然後其實我們用的衡水中學的校舍啊,我們國際部,我們用它的校舍,所以說我們的教室也是有攝像頭的,然後我請了一個英國老師,然後上課,上完課之後他就很興奮,然後就回辦公室聊天,突然就看到我另一個同事在看他的錄像。他說你怎麽能看到我的?我同事告訴他這是我們的攝像頭拍到的,他當天就辭職了。
[…]
陳永明: 有一次講台灣問題,2016年那年是蔡英文落選,跟馬英九落選,然後她就發表一篇非常棒的落選的那個演講。哇,我就看到,我就給孩子們放,然後就講台灣。然後這個事情就傳到了家長那兒。然後那個家長正好是個縣長,哪個縣我就不說了,反正就是縣長。他就打電話打到那個當時的衡水中學的國際部,呃,那個衡水中學的大校長叫張文茂,他的還沒有退休,他那時候還沒有退休,然後他就很緊張,因為校長找他了,說你們國際部的一個陳老師在在課堂上講台灣,講美國,然後孩子們回家之後就跟我們很興奮的,校長還沒找我,這個時候董事會找到我了。
陳永明: 董事會說你遭到投訴了,校長找董事會了。董事會就很緊張,因為我們靠衡水中學發財呢。他們立刻開車從北京趕到,趕到衡水中學,然後就說陳老師,求求你。我說什麽事,你能不能給跟校長張文茂道個歉?我說為什麽道歉,他說你遭到舉報了,你因為你講台灣問題講美國問題。哇,然後他說我就不帶你進去了,就求求你跟他說句好話。真的啊,他就送到我校長的辦公室門口。然後去了之後,張文茂還有這個王建勇,他們倆都在。說了我一堆好話,然後就說到問題上,你不可以在課堂上講政治,不可以在課堂上講宗教,知道嗎?我們不允許。我說我們這是國際部。就這不可以。

“援疆”:新疆支教與漢化教育政策
2018年,陳永明參與援疆教育項目,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輪台縣接管多所學校。在全麵漢化政策下,原有維吾爾族教師被邊緣化,學生失去母語教育,教育生態遭到極大破壞:
主持人: 那就是你說學校是空的,那我想問原先這些學校的老師去哪裏呢?
陳永明: 因為這些老師大部分都是維吾爾族老師啊,然後第一個政府認為他們沒有能力勝任漢語教學,第二個,他們更多的更多的任務被下放到鄉下去不叫支教叫作扶貧去了,也是怕他們鬧事,就是你總得有這個活給他哈,還要發一份工資給他啊,但是你不能叫教書了,就所有老師全部都失業了。
[…]
主持人: 然後就是也廢除這樣的原先的維語教學。
陳永明: 對,是。沒錯。
主持人: 那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變化嘛?
陳永明: 你說教育就業政策的變化是吧?這是最大的政策。這對當地的教育生態幾乎是一個致命性的打擊,致命的打擊。第一個就是我接管這個學校的時候有四個班,一直是用維語教學的。就接管了這個班之後,這孩子是不認漢字的。他完全讀不了書,就這四個班的孩子的青春全廢掉了,整個高中就沒法。因為他,因為從那以後高考全是漢語試卷,你答不了題啊。
主持人: 他們是幾年級的孩子呢?
陳永明: 他們,我去的時候啊,高三。
主持人: 高三了已經天呐,那真的真的太不幸。
陳永明: 就是那四個班全部廢啊,全部廢掉了,他們沒有任何機會。嗯,他們聽得懂部分(漢語),但是他們不認字。
主持人: 那就是說17年之後,我們比較熟悉的這種民考民的政策也是完全沒有了。
陳永明: 沒有,都沒有,沒有了,對的,課本全變成漢語的了。
[…]
陳永明: 我去之前呢,董事會就說,校長,你絕對不可以對我維吾爾人表現出一絲的同情心!因為我們當地有個很巨大的集中營啊,有個巨大的集中營。怕,反正是怕我犯政治錯誤,但是孩子們慢慢的跟我交往之後,因為我不斷的改善了食堂的夥食,然後設立了很多活動,然後他們就很喜歡我他們,他們有時候會都跑到辦公室去哭訴他們的經曆。去哭訴什麽呢?哭訴他們的經曆啊,他的父母的經曆呀。
主持人: 他父母的經曆是指?
陳永明: 他父母被被抓進集中營了啊!
主持人: 這樣的孩子在你的學校多嗎?
陳永明: 很多,非常非常多,數以百計,數以百計。所以孩子們,新疆進入集中營的年齡,最小十四歲。也就是說你隻要是初中生都有可能被抓進去。就是孩子們也會形成恐懼,心生恐懼,那成人就更不更可想而知了。我們政府發文在傳播的過程中,會有上麵有一個絕密啊,一個保密等級。我們也會使用代碼,然後呢,這個所謂代碼就什麽呢?就是雙收跟單收。單收DS,DS單收就是代表這個學生的一個,這個學生的一方家長進入了集中營。那雙收呢?就是SS,雙收就帶入代表這個學生的兩個家長全部進入了集中營。這些雙收跟單收的學生都是受到政府特別關照的,因為政府也會認為這些學生本身也是社會不安定因素,所以這些孩子是沒有假期的。
主持人: 他們沒有假期,那他們假期的時候都在做什麽呢?
陳永明: 他們假期,但是我的老師來的內地,我的老師有假期。我的老師必須有假期,我也有假期,我不可能待在新疆陪著他們。然後因為我主管了九個學校,我就把這些孩子放到了小學。然後專門找的人幫他們做飯,看著他們洗衣服做飯哈,陪著他們。可以不上課,但是你不可以出學校。
主持人: 就是說他們假期也是處於一個必須住校且被監視的這樣一個狀態。
陳永明: 是的,政府認為這些被勞教的,他們不叫勞教,我們叫教培中心啊,就是這些人的後代也是不安定因素。
主持人: 就是這些在集中營裏麵的人,他們的後代也是不安定因素。
陳永明: 對,政府是這麽認為的。
主持人: 那就是他們在高中畢業之後,就是可以去其他地方嗎?
陳永明: 不可以,不可以,那是絕對不可以的。新疆有明確的政治審查,但是這孩子可憐的是什麽?這些孩子他不知道,他自己受到了政治審查。他們會到辦公室找我,校長我填報誌願的時候,他填報誌願會你會往下拉單,會拉學校嘛,那個下拉單的那個條是灰的,你點不動,到他這就點不動了。這意味著他被審查了。
主持人: 他自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陳永明: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我不可能把政治審查這個詞告訴他。但是我隻會委婉地告訴你,你上不了大學了,你最多上個中專。不管你的學業再好哈,他離不開巴州了。就是這孩子離不開巴州的,他離開巴州,以任何原因離開巴州,必須向政府報備,然後就通過神層層審批。你的學業,學習成績再好,也沒有考大學的機會,因為整個巴州沒有大學。
[…]
主持人: 那除了我們剛剛提到的這些單收、雙收啊,還有這樣的亮劍升旗儀式,就是你在那邊期間,你還有觀察到其他哪些校內或者校外的政治性政策嘛。
陳永明: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集中營。很多人不相信,我來美國之後啊,包括我現在的一個同事,他不相信有新疆集中營,現在還不相信。我沒告訴他我都去過集中營,因為我是社會名流,我可以參觀集中營。我沒有被關進去過,我可以參觀集中營,我親自去看過。而且我對那個集中營太熟悉了。為什麽?因為政府當地抓的人越來越多,那個集中營裝不下了,然後又又投資了5億人民幣,建了一個更大的集中營。他們叫教培學校然後就把原先那個集中營呢,空出來給了我們高中部。也就是過去的辦公室就是集中營。
“因言獲罪”:被捕入獄的經曆
因在學校中表達對政策的不同意見、教學內容涉及敏感曆史與政治話題,陳永明遭到舉報。2019年,他因“尋釁滋事罪”被判刑一年半。出獄後赴美,並在“熱風”分享其見聞與反思。
主持人: 那當時他們是用什麽樣的罪名把你抓進去的?
陳永明: 當然是尋釁滋事啊。然後他們就整個網安大隊,差不多有五十多個人,然後晝夜不停,然後就調查我,然後竟然翻到了我很多年前八位數七位數的QQ,我都忘了。他們竟然還打開了那個密碼。你知道那個七位數的QQ號碼很值錢的,但是我忘記了,他們找回來了。天哪,你知道八位數七位數的是不是很值錢啊?它就是屬於短QQ嘛。他們不但找回了,他們還甚至打開了內容。哎,我這個推特兩個賬號都被推特封了,你知道嗎?他們不但能打開著我的賬戶,他們甚至我看不到內容,他們都看到了。因為推特推特封了我賬號之後我看不到內容了。但是他們不但打開,他們還打印出來,檢察官說,你是我處理過最複雜的案件,因為那個卷宗有一米多高,因為那個我發表的東西太多了,知道嗎?就達到這麽厚,其實就是我以前發的那些東西知道嗎?哎,(哪些東西?)推特上的QQ上的那個時候叫說說嘛,包括我的那個微信朋友圈,他們都打印出來了。然後他們五十多個人工作了一兩周,就覺得抓了一條大魚啊。他們懷疑我是帶著任務來的。
主持人: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懷疑呢?
陳永明: 因為當時我還有個瑞士的手機號碼,我還有個美國手機號碼,我有兩個手機號碼,海外手機號碼,他們覺得天呐,終於釣到大魚。
主持人: 就是和境外勢力有勾結的反黨分子。
陳永明: 對啊,那肯定境外勢力有勾結啊。然後以前他們還吹牛。我沒有被捕之前啊,整個縣城裏麵都有我的傳說啊,就我們校長特有學問,看的書都是英文的。結果政府正好抓了把柄,境外勢力。事實上沒有,事實上沒有。然後他們就查了我的個人賬戶,因為我每年的差不多經手9000萬人民幣左右的費用,因為我要發工資嘛,發各種費用嘛,後勤啊。然後也沒有(查到錯處),然後他們去調查,從幼兒園老師啊,調查女的,然後調查到高中女老師,調查有沒有男女關係。
主持人: 這個是和當時那兩個被你開除的老師舉報你的原因有關嗎?
陳永明: 沒有,沒有關係,他們一定要把我定個重罪,你知道嗎?哈,結果呢,我沒有貪汙,沒有挪用,然後就放我一馬,然後檢察官說噢,校長那個你們,你們老師,你們學校老師對你很好,知道吧?沒有說你壞話的,然後這個也沒有,這個也沒有,這個罪,也沒有成立,然後就定了一個尋釁滋事。但是我的律師就從北京飛到這個輪台,我們校長的言行就跟畢福劍一樣啊,就道個歉就好了。然後呢,在內地啊,沒什麽大礙。檢察官說,這是新疆啊,我們讓它付出代價,我們一定要他坐牢的。天哪!所以我們這兩個律師,白白浪費我¥10萬塊錢,真的,一點用沒有。就給我父母帶一句話,全浪費掉了。沒用,因為這是政治案件,所以它上麵都發話了,那就那就什麽了。
主持人: 這樣的情況,法律等於是形同廢紙。
陳永明: 那肯定。事實上,這兩個舉報我的老師根本不知道我有推特的,因為他們不知道有推特,知道嗎?他們不知道有穀歌、Facebook。他們就看到我朋友圈他們,他們有我微信。他們就看到了一條微信,是我反對閱兵,他就把這條舉報了。然後警察就覺得這個也很嚴重,就是用這個,然後順藤摸瓜就摸一條大魚。然後他們把我定罪以後,整個網安大隊集體榮獲三等功,每個人發了從最低的獎金發了500,有人發都有,他們都發財了。
主持人: 那對他們來說,你確實是一條大魚。
陳永明: 然後就逼著我在電視認罪。三次認罪。我以前隻在電視上看別人認罪。我自己也開始。他們就寫好稿子,然後你不用痛哭流涕地表演,那痛哭流涕表演是那種黨國內人士啊,就我隻不過是那種體製外的。但是又要基本上按照稿子這個內容念。然後第一次認罪呢,是在還沒有被抓起來,就在審訊室,我以為認罪完了就結束了,不是。到最後這回的認罪啊,就很隆重了,那是我在監獄裏了,他們有一天突然獄門打開,陳永明出來,我出去一看,哇給我送了一些新衣服,我要釋放了嘛?很漂亮的皮夾克。穿上!穿上了,下麵還是服。這上麵是這個皮夾克。好家夥,然後就一個房間裏麵擺上茶,擺上什麽鮮花。開始了,哦采訪,不是采訪,哦認罪,那有稿子。大概就是教育係統的叛徒,我是教育係統叛徒嘛,我是培養這個社會主義掘墓人的這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