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2022年10月5日,因為原定的隔離期從7天變成14天又變成15天。
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再也控製不住我的憤怒了。
在提交了起訴狀和證據目錄後,我打算把我在集中隔離點經曆的這一切都記錄下來。
我為什麽會被集中隔離呢?
9月23日早上9點40左右我從醫院門口出來,打算去吃一碗熱乎乎的雞火絲,我走出門,我的爸爸就在10米外等著接我。我全程戴著口罩走在馬路邊上,突然很多人很凶的吼不要走這裏,我以為是交警在執勤,就打算走人行道,結果誤入了人行道上的封控圈。
發現不對勁,我立馬想走出來,警察和醫生都奔過來不讓我走了。因為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我也很配合的留在原地,登記身份信息。
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剛才有一個密切接觸者在醫院門口的核酸檢測點做核酸,所以把密切接觸者到過之後的所有在核酸點的人全部就地封控。而且因為沒有做好管控措施,還有好幾個像我一樣誤入封控圈的人。
我們在原地等了近一個半小時,因為封控標識不明顯,這期間無數的人從我們旁邊路過,也有很多不知情的人想進入封控圈,最後來了很多輛救護車集中轉運了70多人。
這70多人裏,有正在保胎的高危孕婦,有老婆正在旁邊婦幼保健院生孩子出來買點吃的男士、有六七十歲高血壓糖尿病的老婆婆、還有很多準備出門來這裏做核酸或者像我一樣路過的路人。
大家都在猜測,覺得可能當天就能走,或者3天,最多7天。有很多有經驗的男士,趕緊讓朋友來送煙。
第一次坐救護車,我覺得很新奇,還有興致拍照記錄。彼時我還不知道會麵對什麽,畢竟網上新聞看到了,集中隔離點條件可好了,有吃有喝有水果,我已經放寬心態,覺得沒有體驗過集中隔離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還能笑眯眯的應對其他親眼目睹我鑽進隔離圈的大哥對我的嘲笑。
告知書上寫著要隔離7天,我已經開始emo了。等辦完隔離的手續進入自己分配到的房間,已經12點半了。
我的房間沒有床單、被子淩亂的堆在椅子上、沒有桌子、除了一個燒水壺、電視別無他有,好在有個獨立衛浴,雖然是太陽能的而最近天天都是陰天,這個硬件條件讓我開始覺得有點不妙。
開始有人在分享外麵疫情的信息,在一些猜測的信息中,我花了近2天時間,才知道我們這群人到底為什麽被隔離。
早飯沒吃到雞火絲,我開始期待起我的午飯,想著今天隔離那麽多人,醫護肯定手忙腳亂,我沒有催。等到14點多還是沒有拿到飯,沒有吃到早飯的我已經餓得不行了,開始在群裏問管理人員。
一直到15點管理人員才算給了一個答複,說是飯不夠了沒飯了。
這下我有事幹了,為了吃到飯,我從市政府辦打到市衛健局,打到州長熱線再打到涼山州疫情防控指揮部,打了可能近十個電話,終於在16點半的時候收到了一盒泡麵。關於要飯吃這個階段的抗爭算告一段落。
18點的時候,送晚飯的工作人員發現了我房間沒有床單被褥,主動提出來給我換了房間。
安頓好自己後,我開始關注隔離群的消息。
有的人房間的床是爛的,中間一大個洞;有的人的房間是行軍床。我開始感到幸運。
群友們開始琢磨怎麽改善下隔離點的條件。
高危孕婦想吃點有營養的,大家都希望可以供應礦泉水,希望可以爭取隔離點允許家人送食物和水,希望可以給房間配備消毒劑和體溫計,煙民們苦苦哀求希望能夠帶點煙進來。
我又開始新一輪的投訴,爭取礦泉水,爭取給房間配備消毒劑和體溫計,爭取隔離點允許家人送食物和水。
但最後隻擁有了體溫計,和醫護用1000mg/L的消毒液進行房間消毒,消得人腦殼疼嗓子疼。
7天忍忍就過去了,大家都這麽想著。
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讓我對隔離點的應急反應能力和反應速度信任為0。
我開始理解以前的新聞中為什麽會有人在疫情中因為來不及救治去世了,因為響應速度真的太慢了,根本沒有應急預案。
有一個在外地的孕婦,帶著一個6歲的小孩,親戚家人都不在身邊,就等著他老公去陪產。孕婦進了群,在群裏竭盡所能的要一個說法。但是,沒有人能給他們一個說法或者解決辦法。後來她退群了,我一直沒看到她的老公在群裏發言。
被隔離的高危孕婦希望可以給她吃點有營養的,因為她正在保胎關鍵時刻,希望可以聯絡醫院給她做檢查,她自己打電話去爭取了,隔離點的醫護幫她聯係了,但是過了快一周醫院才來把她接走去隔離病房給她做手術,不知道孩子保沒保住,沒好問。
有一個大哥早上突發痛風,沒有藥治。連床都下不了,看著早飯和中午飯都堆在門口,肚子很餓,卻痛得爬不起來去拿飯吃。一直到下午這位大哥都還在求助,不知道幾點得到解決的。
有一個在醫院門口負責做核酸的女護士也被隔離了,她感冒發燒了,在群裏反饋了很多遍,也沒能爭取到藥,硬靠喝熱水捂被窩熬過去。後麵兩天她也還在堅持爭取藥物,過了兩天終於爭取到了。
有一個女士來月經了,但是沒有衛生巾。她早上在群裏表示需要衛生巾,最開始給她的反饋是買不到了,在晚上我看到她在群裏問給她買的衛生巾多少錢,她把錢轉過去。應該是幫她解決了。但我無法現象那一天她是如何度過的?一直蹲在衛生間嗎?
有一個被隔離前剛做完手術的大哥,因為縫了幾十針需要拆線,他在群裏說手術傷口感染了,他都能聞到自己肉的臭味了,能不能派個醫生去看看。最後,他說不奢求能去醫院拆線,能給他點工具他自己拆線都可以。最後好像他自己把線拆了。
有一個回民大哥,每天到飯點都很奔潰,因為都是統一的盒飯,每天飯點他都會在群裏咆哮“怎麽又是二師兄”,隔離點的醫護有幫他反映,但有時候可能大家都太忙了,顧不到他。
配的飯裏沒有筷子,被隔離的其他人選擇從垃圾桶裏把上一頓的筷子翻出來洗洗,繼續吃。幸運的我還好每一頓都有新筷子。
從婦幼保健院出來給老婆買吃的那位大哥,被隔離的第三天他老婆生了,他在群裏說“娃兒也看不到,聽見哭聲,當時就沒有把持住眼淚。”看得我真的眼酸酸的。
在隔離的日子裏,我們每天都要做核酸。最開始是咽拭子,後來開始升級,變成四管核酸,兩邊鼻子各做一次鼻拭子,嗓子做2次咽拭子。大多時候是淩晨一點或者早上七點來做核酸,有兩天還是淩晨五點來做的核酸。
鼻拭子真的太難受了,捅哪邊哪邊眼睛開始流淚,淩晨五點做完鼻拭子後我就再也睡不著了,躺在床上默默難過。
隔離第7天的時候,有兩位大哥在反映家裏有人去世,能不能寬容一下,他們已經隔離滿7天了,能不能讓他們走。結果當然是可想而知的。
那天我在想,孩子出生、家人去世,我們還要因為疫情錯過多少重要時刻呢?
作為一個身體健康、沒在生理期、家人平安健康的我每天都看得很難過,我無法現象他們遇到的這些事如果有一件發生在我身上,我要如何承擔如何度過。
在2022年9月27日晚上8點,是我被集中隔離的第5天。在集中隔離群裏看到集中隔離期限要從7天變成14天的消息,本來因為後天就能出去的體諒和忍耐全部消失了,又開始憤怒。
我在嚐試打了幾個更高級別的投訴電話沒打通後,我開始琢磨了一會兒這個事情具不具有可訴性?網上檢索了下疫情以來有沒有因為過度防疫或者錯誤隔離提起過行政訴訟或者獲得過國家賠償的?
盤算了一下寫份起訴狀通過人民法院在線服務小程序立案的可能性,然後氣呼呼的吃掉19點送來的已接近冰冷的盒飯。
隔離第5天了,一份正式的紅頭文件或者紅戳文件都沒見過,我還跟朋友苦笑到,這還不如拘留呢。
拘留好歹還要出具正式的通知書,拘留錯了還可以申請國家賠償。
疫情防控就不一樣了,打著大旗,大家都勸你忍一忍。
打了無數個投訴電話,州長信箱、省長信箱也寫了情況反映,但最後都會轉到市上的信訪程序。
信訪局的工作人員是位大姐,每次給我打電話都很親切,電話接通第一句都是“小代你好,我是李姐。”我知道不是她的責任,她的態度也讓我發不起脾氣。
我問為什麽7+7?他們說“專家研判確定的,病毒潛伏性強,也是為了你的健康。”
7+7已經注定,我們又有了新的盼頭。
大抵是因為外麵封城了,物資比較缺乏。有一天拿到的盒飯中,花菜是發黴的菜做的,肉上有小蛆、湯菜裏有一根長長的頭發。
我知道這個時候要體諒,外麵的人很辛苦,大家都很辛苦,我不用在外麵暴曬淋雨已經要感恩戴德了,怎麽還能嬌氣呢?
所以這次我沒有投訴,隻是把有問題的菜拍了照片發在群裏,然後跟我家人吐槽了一下,我的家人還安慰我“這個時候有吃的就不錯了。”
這個時候是什麽時候啊,這是2022年啊。
在這個隔離期裏麵,因為封城了,我的家人也不能給我送生活用品。
有一天好不容易有點太陽,太陽能的水勉強算溫熱,我終於從頭到尾洗了個澡。洗了頭沒有毛巾擦、沒有吹風機吹,我下午兩點洗的頭,晚上十二點都還沒有幹透。
我還在苦笑,原來人的生活沒有毛巾、吹風機也能過,這個隔離期真是教我斷舍離了。
日複一日的期待著出去,家裏人問我出去想吃什麽?我平時喜歡吃兔子,給我準備一隻胖胖的大兔子好不好。我沒有興致。
很多在我們之後進來的人都已經結束隔離出去了,但我們還在隔離著,在群裏看到出去的人簽的承諾書照片,不免很是羨慕。
大家已經開始折騰不動了,不想在群裏發言了。偶爾會好奇一下新人是因為什麽原因進來。
有一個開大貨車來拉石榴的外地司機,不知道什麽原因健康碼變紅了。主動上報後立即派了120的車把他拉來隔離點,車費自理,10元一公裏,他支付了1060元的車費,外加10天自費隔離。一共2060元。
他在群裏說,本來今年就沒有賺到錢,現在時間耽誤了,還要給2060元的隔離費,車子就停在路邊他也不放心,等出去了他再也不來會理了。
他進入隔離點的第二天,健康碼綠回去了。
我們這70多個人都期待著10月6日能夠出去,還希望醫護能夠淩晨來做核酸,這樣結果早點出來我們可以早點出去。
但是,10月4日,開始有人在群裏說之前確診為無症狀感染者的那個人已經治好了,還要拉回我們這個隔離點隔離。而且,我們這70多個人要10月7日才能出去。
又炸開一鍋粥。
我將信將疑,給和我聯係的信訪局李姐打電話確認,她態度很好的答應幫我詢問消息,還說如果能夠分批次解除隔離,她會爭取把我放到第一批。
10月5日也就是今天早晨,李姐給我打來電話,說確實我們這70多個人都要10月7日才能解除隔離。我不想爭論,我也知道跟她爭論沒有意義,她沒有必要承擔我的情緒。向她道謝後,她又重複了一遍,有什麽問題找她,她給我處理,不用再去州長熱線省長熱線投訴兜一大圈,希望我罷訪息訴。
我做不出來指著人家亂罵發泄情緒的事情,我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我的情緒。
我隻能在我的能力範圍,盡量通過文明的手段來表達我的意見。
所以我立馬開始敲起了行政起訴狀,琢磨了一下該列誰為被告,該怎麽提訴訟請求,想看看有沒有參考的,奈何新聞和裁判文書網都沒有相關案例可以借鑒。
那隻能憑著我樸素的正義感和微薄的行政訴訟法知識來寫了,我去檢索了傳染病防治法和國務院出台的疫情防控方案第九版,依據有了。
然後是訴訟請求,肯定不能提賠錢,不然我可以預料到我會被罵得多慘,那就請求確認隔離措施違法就夠了。
最後是證據,好在我是個愛發朋友圈的話癆,這十多天每天發生了什麽我都有拍照、有發朋友圈,很快就準備好了證據和證據目錄。
然後在人民法院在線服務小程序上點擊提交。做了一份起訴狀的模版發到微信群裏,告訴大家有意起訴的,改一下原告身份信息即可,很多人給我發大拇指的表情,也有人害怕會因為起訴被多隔離幾天,也有人希望可以聯合起訴,一起簽個名那種。
做完這一切,我的內心開始感到平和了,還有興致看了電影《女王的柯基》。
雖然我已經預料到了結果,大概率應該是立不起案的。那也無妨,我已經表達了我的情緒和意見。
隻希望磚家們以後再一刀切防疫,隨意延長隔離期限的時候能夠考慮到,那些數字下麵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他們可能會生病,他們可能老婆正在待產,他們可能家裏人正焦急的等著他們回去。
感染了可以醫好,但一些重要時刻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就像我們行業裏的一句話“你以為你辦的是案子,其實是別人的人生。”
同樣的,隔離點的人不隻是數字,還是無數個鮮活有情感、有家庭的人。
疫情已經三年了,在倡導疫情常態化的大政方針下,卻依然沒有相關的立法,又或者說有,但是各地沒有嚴格遵循。
如何判定哪些人需要隔離?現場的保安警察說了算。
采取什麽樣的隔離措施?磚家說了算。
連個抗辯渠道、救濟途徑都沒有。
以大局為重的大旗讓我們無限讓渡了我們的權利,我們服從,我們體諒。
然後呢?
我算幸運的,我在轉運過程中一切平安,我在隔離點也算吃飽睡暖,我在隔離點也沒有被交叉感染,我的家人也健康平安,我沒有因此錯過重要時刻,也沒有因此留下後遺症。
但是這就夠了嗎?
我們的生活本來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