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郊區的葬禮
(2006-07-03 11:59:00)
下一個
紐約郊區的葬禮
·張宗子·
一.
皮特兩周前過世了,葬禮定在今天。昨天下午,在辦公室匆忙打電話給花店,安排送一隻花圈到殯儀館。接電話的老太太,估計是店東或店東家裏的人,隻會說廣東話,咬了半天舌頭也沒搞明白意思。花店在唐人街,花圈要送到布魯克林,這事花店做不了,還得拜托布魯克林那邊的同行。這樣來來回回轉了好幾通電話,才把事情弄妥當。
夜晚熄燈後一直想著必須在七點前起床,結果還是起晚了二十分鍾。要在過去,想著幾點一定會在幾點醒來,絕對分毫不爽。現在不行了,不知是工作太累,還是人太懶惰,總之是晚上睡不下,早晨起不來。碰巧街頭貪便宜買的鬧鍾也歇工了。淩晨時候尿急,起來一趟,看看表,差不多五點吧,又躺下了。後來還瞅空子做了一夢,好象是到什麽大峽穀中挖古墓什麽的,準備證明曆史上一個從來不存在的小國家其實是存在的。覺得好累啊,幾天沒合眼了,困得不行,可是真興奮,真刺激。每逢心裏急躁,有事掛著,就會做一些匆匆忙忙、狼狽不堪的夢,弄得自己好象很充實。就這麽著,挖著,跑著,搬著,正過癮呢,猛不丁地,好象被人打了一拳,一下子驚醒了,抓起鬧鍾一看,我的天,快七點半了,立馬掀開被單跳下地來。
穿衣,洗漱。沒有時間喝杯熱咖啡吃早點了。
周末的地鐵慢,車少,很多線路不通,需要七繞八繞地換車。殯儀館在布魯克林的底部,離康尼島不遠,從法拉盛趕過去,要兩個小時。而葬禮定於九點半開始。
二.
以往去皮特家,一定隨身帶本書,路上一來一回,三百頁的書差不多可以看完。六七年裏,去過皮特家十多次吧,幾乎每次帶的都是偵探小說,除了兩套阿加莎·克裏斯蒂和約翰·加德納,全是日本的推理小說。台灣出的書看上去厚厚的一冊,但沒有幾個字,如果不控製速度,一本書還不夠路上看的。我記得最後一次去,沒有偵探小說可帶,隻好拿了一本莊子,讓皮特感到很驚奇。
皮特從來不看這些書,任何小說都不看。他隻看和他的行當有關的文字。
這一次,我空手上了車,看窗外的風景,想事。
沒吃東西,肚子裏感覺不舒服,人也象是沒完全醒過來。
昨天晚上,公事吃飯,回家已經十一點。有一位宋醫生一直在找我,讓我務必給他回話,說是有關葬禮的事需要商量。
這位宋醫生說話慢,嗓音柔和,非常客氣,顯見是一個很善良的人。皮特在他那裏看過病,日子久了,聊得很投緣。兩人都是廣東來的,共同的話題更多一些。
宋醫生解釋說,皮特身後蕭條,隻剩下一對“孤兒寡母”,場麵上的事沒人應付,他雖非親非故,看著不忍,隻得勉力承擔。葬禮會有一些親朋好友參加,皮特一直義務幫助整理中國錢幣的錢幣學會也會來人。這樣呢,需要有一個儀式,一個程序。他已初步作了安排,需要有人主持,有人致悼詞,介紹死者生平,要有親友代表講話,來賓代表講話,瞻仰遺容,鞠躬告別,等等。
“我算司儀,你就來致悼詞吧。”宋醫生最後說。
這可把我嚇著了--場麵上的事,我是一向不靈光的。再說了,我的英語口語不行,對皮特的生平不太了解,而且一時半刻,哪裏去找葬禮上穿的黑西裝?
聽我這麽說,宋醫生沉吟片刻,說,其實悼詞我已寫好了,你看一看,我們再商量。
他問我和大衛是什麽關係。我說,認識大衛倒是好幾年了,每年去他那裏買幾枚古錢,平時偶爾打打電話,聊聊書上市場上的見聞。大家都喜歡古錢,這方麵的話題沒完沒了,但很少涉及到個人和家庭。
宋醫生長長地“哦”了一聲。
交談中宋醫生一次次地用到“孤兒寡母”這個詞,在我覺得,仿佛是一個和現實十分遙遠的說法。尤其是身在人群擁擠,眾生嘈雜的地鐵車廂,回味這個詞,以及和它有關的一切,更感到不真實。
當然,宋醫生的話一點也不錯。皮特結婚甚晚,他已經七十四歲,兒子卻還隻有十五歲。他走了,留下的是兒子和看起來六十多歲的太太。
三.
殯儀館位於店鋪林立的主街上,但在周六的早晨,周圍卻一片冷清。大多數商家尚未開門,街道上行人寥寥。地鐵從高架上駛過,整個街道跟著搖晃不止。風把大大小小的紙片從街道這邊吹到那邊,又一次次被汽車帶著飛起來。
這個殯儀館叫“佩羅斯佩羅父子殯儀館”。意大利人的名字。
皮特的靈柩停在右首一間大約二十五平米的靈堂。
靈堂象國內常見的小放映間,三分之二的地方讓固定的幾排座椅占據了,前麵的台階上停著靈柩,兩側擺放著花圈,香台裏插著幾隻線香。地上的小桶裏顯然剛剛燒過冥紙,屋裏彌漫著濃重的煙味和香味。
皮特躺在棺木中,身下鋪了厚厚的絲綢麵的被子。經過化妝,他的臉光滑,紅潤,象蠟做的,隻是消瘦得厲害,比我最後一次在醫院看到他時尤甚:麵頰全部陷下去了,顯得很吃力的樣子,象是在費勁咀嚼什麽東西。
皮特的太太,按廣東人的習慣,稱之為阿秀,一個矮小的半老太太,和我握過手道過謝後便哀哀地哭起來。皮特的兒子弗蘭克,穿了一身肥大的黑禮服,和他穿著同樣衣服的同學站在一旁。他們是在場的人中唯一穿著正式的一對。一位年輕女士,M小姐,據說是皮特朋友的女兒,在我之後匆匆趕到,立即進入角色,攙扶著阿秀,引她坐下,在她耳邊悄聲說著安慰的話。
宋醫生和我想象的一樣,身材不高,微胖,禿頂,一張麵團團的臉,氣色很好。寒暄之後,他把我拉到隔壁的會客室,從皮包裏掏出幾張紙,一張是議程,另外兩張是悼詞。
“時間差不多了,”他說,“我們趕緊落實下來。”
議程有十項,從宣布儀式開始,默哀,三鞠躬,直到各項講話和向遺體告別,宋醫生把國內最官式的一套全搬來了。他堅持讓我主持,我說英文部分不好辦,建議交給弗蘭克,弗蘭克畢竟是在美國長大的。
宋醫生叫來弗蘭克,我們把中文的意思講給他聽,他用英文寫下來,呆會兒照本宣科,事情就算解決了。這樣,弗蘭克要擔負兩項任務,既是司儀,還要代表親屬講話。
我算了算,全部到場的就我們六個人,宋醫生說,不會再有人來了。皮特的兄弟姊妹,在倫敦的太遠,在加拿大的說身體不好,都來不了。要等的,就是錢幣學會的兩位。
皮特來紐約不久,就去錢幣學會幫他們義務整理館藏中國錢幣,每周一天,幹了好多年。錢幣學會的中國部一直沒人,委托伊斯蘭部一個叫貝茨的主任代管。弗蘭克他們聯係的、現在我們要等的就是貝茨。
這個貝茨我認識。當初他曾請我幹皮特這份活,我工作忙,婉拒了。
四.
九點半已過去很久,殯儀館的人來催問過幾次,時間不斷往後推。阿秀稍稍平靜下來,反複說著感謝的話,又講起皮特最好一段日子的情況,講到後來還是哭。我們到街上看了幾次,貝茨他們仍然未到。
“周末了,路又遠,可能還堵車……”宋醫生說。
我說,不要寄太大希望,美國人辦事準時,這會兒不來,恐怕不會來了。
宋醫生很由衷地歎口氣:
“昨天呢,我也給各家中文報紙打了電話,說是有個中國錢幣專家過世了,能不能來采訪一下,發個消息。A大報的小姐倒是很客氣,說是盡量安排一下。B大報接電話的是位有口音的男士……”
“我認識這個人。他怎麽說?”
“答應派人來看看。C報聯係不上。”
社區的事,僑團,商家,政界名流,光他們的活動就夠記者們跑的了,皮特一窮光蛋,別說是什麽專家,就是一大師,人也未必肯來--誰知道還有這麽一號人啊? 老板屢屢來催,最後同意延遲到十點半,不能再晚了,因為去墓地的路太遠,再晚就安排不過來了。
趁這個時候,我坐下來,讀宋醫生寫的悼詞。看來宋醫生花了不少功夫準備,生平部分寫得相當詳細,很多事都是我前所未聞的。
皮特的身世特別,據說也算出自名門,這我過去有些感覺。他七年前來美,顯然十分落魄,但他英文很好,因為是在美國長大的。他有一幅發黃的照片,上麵的夫婦,男的西裝筆挺,女的一身旗袍,都頗氣度不凡,膝下一男孩,年方六七歲,也是西裝革履,頭發打理得油光水滑。這個小男孩就是六十多年前的皮特。有一次請皮特吃飯,他胃口奇佳,談興甚濃,吃過飯,接著又去咖啡館。中間說起北京,他說他民國年間曾在中南海裏借住過,我覺得挺驚奇的。因為眼前的皮特,衣著簡樸,麵容焦慮,實在是唐人街上最普通的一份子,說實話,就活脫脫一個街頭倒古錢的販子。
在國內時,皮特是一個學校的英文教師,收入少,業餘倒賣古錢。但他懂外語,路數就和別人不同,專門賣給日本人。日本人識貨,玩得深,肯出高價,皮特大概賺了一些錢。來美國,已過了退休年齡,拿一份政府補助,不用上班,各地跑一些錢幣展,繼續做生意。我就是在一次錢幣展上認識他的。
按宋醫生的“采訪”,皮特在紐約長大,後來回國,文革期間很不順,下放到雲貴四川一帶,因為各種挫折,開革開放後快六十歲才結婚,但“好人命好,結婚第二年喜得一子,大出周圍許多人的意外”。
皮特的出國也是一段故事。自他提出申請,單位就是壓著拖著不給辦,他到處跑關係,求人,都沒用,到了山窮水盡彈盡糧絕束手待斃的關頭,憑了天意或借助神啟,居然找出或記起了在美國時的社會安全號碼,拿到美國領事館,通過電腦查出在奧本尼出生的證明,當即辦了簽證,恢複美國國籍,全家得以移民。
寫到這裏,宋醫生感慨萬分,句子很抒情,而且加了驚歎號,但其中“得以重歸故國”的詞句,讓我覺得不舒服,可是想到皮特確實是把美國當作自己的國家的,而且宋醫生應該也是入了籍的,心裏的話就沒說出來。
皮特的故事應該是很長的一個,但我沒有任何細節可填充。幾年的接觸隻是給人一個籠統的感覺,好象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真實卻模糊。而且即使從表麵上,也能看出一些疑問,但他沒說,我也不問。比如他的腿,是受過傷的,走路微跛;比如他的婚姻,六十歲前,不可能是一片空白;比如他父母的結局,他的兄弟姐妹們為何又一直留在國外?……
五.
十點半,小佩羅斯佩羅進來,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提醒我們,該走了。M小姐低聲在阿秀耳邊說了幾句,阿秀立即放聲大哭,隨即被M小姐攙起來,走到靈柩前,做最後的告別。
我和宋醫生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阿秀從拎著的袋子裏掏出藍色的填充小動物,塞到皮特身體的一側,一隻接著一隻,塞了五六隻。藍色的是隻海豚,其後是特迪熊,鬆鼠,狗,最後一隻大概是象,棕色的。
阿秀邊塞邊哭,口中絮絮叨叨的,但因為是廣東話,我隻聽出一句,大概是“都是你喜歡的”這樣的意思。我有點奇怪,不知這是什麽風俗。
沉靜的皮特睡在溫暖柔軟的動物的圍繞中,景象讓人感動。
哭罷,阿秀對M小姐說,“我想把珠子放到皮特嘴裏。”
M小姐翻譯給小佩羅斯佩羅,他走近來,一手按著皮特的頭,一手用拇指和食指費了好大勁兒把皮特的嘴擠開,把那顆珠子塞了進去。
這時,老佩羅斯佩羅過來,告訴我們車已在外麵等著。小佩羅斯佩羅輕輕合上棺蓋,弗蘭克打頭,M小姐扶著阿秀隨後,徑直往出走。
我看看宋醫生,他好象有點迷惘,手裏還握著悼詞的稿子。
我們坐進老佩羅斯佩羅的車。宋醫生說,還得上班,就不送了。他舉起相機,對著我們和前麵的靈車各拍了一張照片。
太陽已經升到半空,天有點熱起來。車裏開了冷氣。宋醫生站在空蕩蕩的殯儀館門前,孤零零的,隻有他的禿頂微微閃著光。
六.
車在路上足足走了一個小時。這一帶的路沒走過,看路牌也都是些陌生的名字。路旁的風景相當不惡,望不到邊的全是樹林。山坡隱約露出的房子,也都古色古香的。起初遠遠看到水邊高坡上一片氣勢宏大的墓園,以為就要到了,心裏為皮特高興:多秀麗的景色,多安靜的長眠之地呀!但車隻是遠遠地飛馳而過。一路上類似的墓地接二連三,每一處都不是,我也失去了觀望的興致。
車穿過史坦頓島,進入新澤西,下了高速公路,拐上小道。道旁開始出現製作銷售墓碑的商店,半成品的石碑,多是青色和棕紅色的,擺滿門前的空地,那情形很象一年前我在洛陽看見的路邊展示的千軍萬馬的大型唐三彩。路進一步深入,參差不齊的墓碑透過樹叢刷上眼簾,三三兩兩的黑衣男女在路邊走過,車速慢下來,不用說,到地方了。
這是一片非常廣闊的墓地,緊挨著1號公路,無遮無攔,平平坦坦。大,但毫無景色可言,甚至沒有樹,觸目皆是密密麻麻的墓碑。這裏的墓碑比較單調,差不多都是一個模式,半米高,墓碑正中刻著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頂上是十字架,翻開的聖經,一句來自經文的題詞。碑麵打磨得光滑如鏡,碑邊則故意保留原石的粗糙質地。新近所立的,很多都嵌上了死者的照片。看得出,黑人相當多。
排隊的靈車拉開一條長隊,一米一米地往前挪。視野之內的墓碑,總有成千上萬吧,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陽光下,它們不恐怖,不肅靜,不神秘,不異類,也不深刻。普普通通,平平實實。按說到此是應該產生些悲憫之情的,心裏卻不知為何厭倦起來,無聊起來,也許是太餓了太渴了的緣故吧,畢竟從清晨到現在還滴水未進,而且,坐在不開窗的車裏這麽久,人有些昏沉了……
一塊黑色的墓碑上,一個白發的黑人老太太在微笑,算了算她的年齡,九十六,下麵的立碑人姓名細細地刻了好幾排。
這個老太太忽然讓我高興起來,但很快的,一個隻活了十三歲的小女孩象烏雲一樣懸在了我眼前。值得慶幸的是,這塊墓碑上沒有照片,碑前的一束花已經幹枯了。
後來我便開始注意起死者的享年。也許是偶然,在我們走的這條路的路邊,夭折的孩子和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好象特別多,每一個孩子都永遠留下了一對“永遠愛你的父母”。在墓碑上,這樣的文字能傳達出多少哀傷呢?
隻有一個死者讓我產生了很不純潔和高尚的聯想。墓碑上有他的照片,一個麵相“凶惡”的小夥子,雙眼陰沉,帶著殺氣,他好象活了二十一歲。一個黑社會的馬仔,一個街頭小混混,死在黑幫的火並或與警察的對抗中?老天!
繁忙喧囂的1號公路邊的墓地,究竟不是瓦雷裏的海濱墓園,也不是《上帝創造了女人》中,碧姬·芭鐸的倩影在自行車上飄揚的小鎮墓場。這個墓地實實在在,就象美國本身,就象美國的所有政治家、哲學家和藝術家一樣,實實在在。
七.
一點鍾,輪到皮特下葬。新辟的墓區最明顯的是地上沒有草,赤裸裸的一片黃土。和在電影中常見的不同,墓穴不是一個個挖好的,而是一排排的挖好,象深得過了頭的戰壕。墓道的寬度正好是棺木的長度,一個墓穴占據大約一米多的地方。按照排隊順序,棺木一個接一個下葬,直到一條墓道全部占滿。
皮特的靈柩抬過去時,那條緊靠公路的墓道已經安葬了三、四個人,沒有填土,隻用草席覆蓋著。靈柩通過吊繩緩緩放到坑底,殯葬工示意,可以把一些鮮花扔到棺柩上。這時我才走到坑邊探頭下看,可以看到和皮特並肩而臥的另外兩具棺木。弗蘭克把花灑下去,有不少落到了旁邊的棺木上--它們挨得實在太近了。
鮮花的花圈和花籃被殯葬工們很隨意地扔到一邊,翻倒了,散碎了,各色花朵滾了一地。
阿秀把一隻不鏽鋼大深鍋擱在墓穴邊上,前麵立著皮特的遺像,一隻紅蘋果切為兩半,平放在地上,做了插香的香台。阿秀,弗蘭克,弗蘭克的同學,齊向大鍋裏燒紙錢。陽光很亮,火焰的顏色一點也看不見,隻看見煙。風很大,紙灰盤旋著四下亂飛。
中午的太陽曬得人悶熱難耐。隔壁的墓道在安葬一個黑人,親友約有二十多人,肅穆而立,聽著牧師念經文。相比之下,我們這邊太冷清了。佩羅斯佩羅父子遠遠地站在車邊,很有耐心的交談著。
小佩羅斯佩羅高高的個子,總有五十多歲了,相當地和善。老佩羅斯佩羅已經很老了,較矮而較胖,禿頂,一撮花白小胡子,不太說話,但看動作還算利索。不知怎麽的,想到死,我就忍不住朝老佩羅斯佩羅看一眼。這個神定氣閑的可敬的老人,他的日子畢竟不多了。
我和M小姐一直一動不動地站著。我的肚子已經不餓了,但渴得厲害。終於,殯葬工禮貌地催我們離開,因為後麵的人還在等著呢。阿秀於是又跪下來,哭了幾聲,收起遺像,喝令弗蘭克把剩下的紙錢拋灑幹淨。風加著沙土卷過來,把紙錢卷向高速公路,很快就看不見了。
走出墓區,阿秀和弗蘭克停下來,各掏出一把二十五分的硬幣,沿路灑下來,一直灑到汽車跟前。然後我們上車離開。
八.
回到史坦頓島,M小姐讓老佩羅斯佩羅繞了一段路,送她到學校。換這條路走,一路暢通,半個小時就回到了殯儀館。
告別了阿秀一家,我迫不及待地往街上跑,但找來找去,隻找到一家簡易皮薩餅店,滿屋都是黑孩子。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進去了--大白天的,不至於吧!我要了一塊皮薩,一罐可樂,在牆角的空位坐下來,一口喝下大半罐可樂,又用不到兩分鍾幹掉那塊皮薩。
這時已是下午三點,肚子裏充實了,口也不渴了,困頓的時段過去了。我站在地鐵站台上,精神忽然好起來。綿延不斷的鐵軌在赤裸的天空下閃著凝重的灰光,那灰光似乎可以把人引向歲月的深處,而不是另一個車站。一頭是海,一頭是曼哈頓,海和城市都是時光中的小站。我們總是要旅行的,不管此刻身在何處,也不管朝向哪一個方向。
我的心情真的好起來。忽然想,回程的兩個多小時,哪裏找一本偵探小說看呢?
葬禮好象一下子被拋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好象是幾天前的事情,墓地,靈堂,花環,飄揚的紙灰,哭泣的麵孔,一下子淡漠了。我隻不過是在平常的日子,又一次坐地鐵回家。我多少感到一些不自在--
拉羅什福科說過:我們總是有足夠的堅強來承擔別人的痛苦。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