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戕
民間故有所謂“喜喪”的習俗,但死亡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沉重的事情。自戕尤其如此。
中外文化多視自戕為禁忌,是大逆不道。我們有祖訓,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泛天主教原教旨拒絕為自戕者入葬,隻能和異教徒葬於荒山野嶺的亂墳崗子,孤魂野鬼,不得安息( RIP )。你的生命是上帝和父母的恩賜,你無權自行剝奪。自戕不是天賦的權利。
自戕卻是我心裏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還很小的時候,和我非常親近的堂兄,一個非常英俊的軍人,從高高的天橋縱身躍向冰冷的鐵軌。風言風語中,聽說他愛上了一個風塵女子,家裏百般阻撓,他死於為情所困。那年我不到七歲,第一次經曆親人的離世。
大學裏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喝酒摔瓶子的哥們,一個天才的詩人,畢業時被發配到江西原籍,耿直不羈的性格不容與地方官僚,被百般刁難,以至生活困頓,憤然吞藥辭世。那年我二十三歲,第一次感到死亡離我這麽近。
這些年來,我時常會想起這兩個人。而且每每聽到有人自殺,即使是毫不相幹的人,都會讓我心裏激蕩良久。夏天的時候,有旅居加拿大的清華學長蔣先生拋下嬌妻弱子自殺身亡。海外華人顧影自憐,哀聲一片。幾年來追求美國夢的掙紮,理想與現實的痛苦,得失之間的權衡,讓我對蔣先生的困頓都感同身受。在別人紛紛討論如何從蔣的悲劇中吸取教訓的時候,我寫了一篇關於回家的文章,通篇狂言佞語,其實隻不過想表達這件事在我心靈深處造成的衝擊。
所有的自戕者都留下未竟的夢想,當然也有未盡的責任。衰老的爹娘、待撫的妻兒。蔣先生去世的時候,悲情過後,鋪天蓋地的都是指責:自殺者是懦夫,是逃避者,是不負責任的人,是不敢麵對現實的人,是失敗者( loser )。
誰都有講話的權利,除了已經離開這個人世的人。道貌岸然地譴責不能反駁你的逝者就能顯示我們對人世的練達嗎?我們比他跟愛他的家人嗎?我們怎能知道逝者在做出決定之前經曆了怎樣的心理掙紮和痛苦?螻蟻尚且貪生,當一個人萬念俱滅而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的時候, 你還指望用所謂的責任去阻止他嗎?如果我們都盡到我們自己作為家人、朋友、同事的責任, 逝者還會選擇這條不歸之路嗎?
我當然不是鼓勵人家輕易地放棄人生,“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不過是上帝在我們成功路上設置的種種考驗。 但我一直頑固地認為,凡自戕者,必是感情豐富,內心生活極其活躍的人,必是剛烈勇敢的人。厚顏無恥、懦弱如我的人是不敢也不配自戕的。我們沒有資格和權利去 second-guess 自戕者的決定。我們所作的隻能是安撫生者,尊重逝者。
不妨敞開窗戶說句亮話:其實我對敢於自戕者一直充滿敬佩。可殺而不可辱,自殺通常是一種決心,一種奉獻和一種對命運的不屈服。麵對那些在喪權辱國的時代悲憤自殺的革命者,那些割腕殉情的姑娘們,甚至那些不甘政府的橫征暴斂憤而跳河的農婦,我們隻有仰視。其實即使空淨的佛門裏也有一種更高層次的自裁,他們稱之為圓寂。在這個崇尚“好死不如賴活著”、“失身是小,餓死為大”的後實用主義時代,對那些滿口唱著“活著是硬道理”的年輕一代,自戕當然是不可理喻的傻事。
我喜歡玩暴力的電子遊戲。當我身負重傷,彈盡糧絕的時候,與其等著被殺死或生俘,我會選擇放棄、重來( Abort ),如果遊戲本身不允許 Abort 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拔掉電源!
人生也是一樣。其實仔細想一想,當你受盡淩辱、飽嚐艱辛終至眾叛親離、四麵楚歌、焦頭爛額、困頓不堪且無力回天的時候,與其苟且偷生,不如推倒重來——老子這輩子玩兒不過你們,下輩子重來!早死早托生,感謝輪回,咱們來生見!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自戕者留其名!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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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從來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那個男孩子走之前,一定是萬念俱灰,就像一顆孤獨的樹,站在那裏,帶著一種不被了解的憂傷。當山風襲來,當山風從群 峰間呼嘯而來的時候,隻有他,那個孤獨的行路者才能感覺到那種生命裏最強烈的震撼。在麵對生命的真相時,他一生的寂寞和無奈想必在刹那間給了他一份決絕的 堅持。
或許他終於明白,所有的歡樂和自由都需要有一個據點,要有一個島在心裏,在揚帆出發的時候,知道自己可以隨時回來。而他的島卻沉淪了,他再也沒有回來的路,因此,這便成了他唯一的一條路。
或 許他無法接受真實的現場,惟一的方法就是將它放進曆史之中,所以他把自己放進去了。他和生命告別的一刹那,就像一輪熾熱的斜陽緊貼著水麵,韶光正已來不及 計算的數度飛馳而過。前一秒鍾他還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像那夕陽西下前的美景,而刹那之後什麽證據也沒有了。“此刻”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此刻”好像又 從來沒有離開過。因為在夕陽落下之後,在親人和朋友們的心裏會永遠保存著那刹那之前的景象,並且,在他們的一生裏,那景象會像海浪一樣反複前來。
人的一生,總該有一種堅持,或許他的堅持就在這裏。無奈的是,他一點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問我們會做什麽樣的選擇,我隻能告訴你,當一個人到了沒有選擇的時候,“毫無選擇”便是他惟一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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