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病越來越嚴重,40多歲的他,頭發全白了,臉上布滿了皺紋和老年斑,175cm的個子體重卻不到90斤,平時安靜的時候,就坐著,眼睛瞪得老大,空洞裏暗藏著絕望且恐懼的神情,到他去之前那一段時間,經常會發狂,不顧一切的狂奔,然而他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奔一會就會因體力不支而倒地,然後就會口吐白沫,直至昏厥,最後被發現要送到赤腳醫生那裏吊點滴,主要是葡萄糖,一次點滴5多塊錢,但是家裏實在太窮,往往都要隔段時間全家省吃,變賣些糧食之類的才能付清。又由於父親奔跑的時候是極其危險的,因為有可能一倒下來就起不來,但是家裏沒有人能照看他,正常的我要去讀書,母親要紡紗或編那中柳樹條籃子賺錢,所以在他發作得比較頻繁的時候隻好給他裝上腳鏈,他有時會靜靜的坐在茅草房裏,呆呆的,二哥也會坐在身邊,父子倆呆呆的望著彼此,沒有言語,等待著一天一天的日出日落,刮風下雨。隻是在父親發狂的時候,二哥便恐懼的尖叫起來,每一次都是這樣,不因為習慣而改變,變得從容,他好像永遠的緊張著,像拉開的彈簧,一有情況便震動起來,這時母親便丟下手裏的活,跑過來,死死抱住父親,父親因為極度的興奮,拳打腳踢的,母親隻是死死的抱著,沒有任何表情,甚至像不知道疼痛,直到父親安靜為止,她放開手,攙扶著父親坐好,去倒水給他喝完之後繼續去紡紗或幹其他事情,平靜的完成這一切,而父親仿佛從來沒有意識到母親的存在,他發狂,他揮拳,他平靜,他喝水,在他的意識裏,沒有任何的外人存在,隻是他一個人的世界……
看著家裏的情況,我知道不能讓母親一個人來承擔了,於是我從學校裏退學回來了,一連幾天呆在家裏或田裏幹活,母親注意到我,便問我是不是放假,我說我退學了,一向沉默平淡的母親突然激動起來,呼吸沉重,嘴唇也變形,想拚命說什麽,但是什麽也說不出,突然間抬起手,重重的打了一記耳光,那是母親唯一的一次打我,我睜大眼睛望著母親,沒有說什麽,也沒有眼淚,母親終於說出聲來了,你必須給我讀書去!一滴眼淚隨著她的話掉到了地上,接著便是長串長串的,我說,媽,你打我吧,不管你怎麽打,我都不去上學了,我要幹活養家,我不能讓你們這麽辛苦。這時,母親撲通一下跪在我麵前,泣不成聲地說到:“就算娘求你了!”我一驚,趕緊跪在娘麵前,母子倆抱頭痛哭……,我依舊去上學,隻是受著良心的譴責,經常做惡夢,夢見母親突然去世了,父親一個人在屋外發狂,狂奔,二哥因害怕而大叫。
有一天我上學的時候,坐在我身邊的同學叫李建武的,我依然記得他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太沉重的,他給讓我看他穿的新鞋子,說是她媽給他買的,昨天她媽去鎮醫院賣血,一下子賺了幾十塊錢。我對他所說的新鞋子倒是沒什麽興趣,因為在我的意識裏,那比天上的太陽還遙遠,況且我也習慣了一年四季的赤腳,唯一的一雙鞋是過年過節的時候穿著走親戚家的,但是他說賣血賺錢的事情卻讓我久久不能平靜,仿佛乞丐找到了金礦,我急不可奈的等著上完了最後一節課,便想鎮醫院跑去……
我跑到鎮醫院,到是找不到收血的地方,於是我問看門的大爺,說是每周一的早上,看來我得等上一周了,有點失落的回到家,但畢竟找到了一條賺錢之路,又不耽誤時間.晚上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竟然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我想像著有那些錢後,可以給母親買一盒蝴蝶油,因為她的手冬天開叉很厲害,前些天塗的是狗油,但是狗油已經塗完了,我還想給她買雙鞋,給父親買點藥,給兩個哥哥買些水果糖,給娟子買一個發夾,給孫師母
賣血對我來說就像那些碼民等待六合彩開獎一樣,我一天天的計算著日子,等星期六的時候我跟老師請好假,說家中有事,星期一早上不能上學。一大早便走向鎮醫院,問大爺賣血的地方在哪裏,他就指了那排得老長的隊伍,說就在那裏,你小娃子不要去湊熱鬧。我也沒理他,趕緊跑過去排隊,前麵長長的隊伍有20多給人,主要是一些大叔大嬸,年紀大的居多,我看著他們拿到錢後笑逐顏開的樣子,想著那幾張鈔票等下也會到我手上,不禁興奮起來,然而看護士紮鍾的樣子,又有點緊張,一個很大的針頭,紮完一個又一個,三五個人就可以抽滿一塑料袋,輪到我的時候,那負責登記的醫生說,你太小,不要來這裏搗亂,我們不收的,我說我強壯著呢,就請你收一點吧,他就說,小孩子,不要在這裏胡鬧,我說,我不是胡鬧,我的血多,你們盡管抽,醫生便說,你是誰家的娃,怎麽說不清呢,快走,快走,他不耐煩起來,我的擰勁也上來了,就是不走,發狠到,你抽也得抽,不抽也得抽,我就是要賣,你不收,我就不走了,後麵的人也不耐煩起來,開始嚷嚷,因為到9點半就收攤,醫生一看我擰上了,便對護士說,給他抽,給他抽,抽死這小B!我挽起袖子,護士把針紮進我的血管,一點都不疼,我滿腦子都是錢,感覺很興奮,抽完後,護士說,兩百毫升,10塊錢,我看別人都是20塊錢的,我說我也要20塊錢,她就說他們抽的是400毫升,你隻有200毫升,我說那你再抽,再抽400毫升,你能不能再給我20塊錢,那護士火了,抽抽抽,抽死你得了,趕快滾! 我有點恨恨的味道,但也隻好走,但畢竟第一次,得了10塊錢,有這10塊錢,我可以買多少東西啊,我想像著當我將蝴蝶油交給母親的時候,她會怎樣的快樂啊,我想著哥哥,父親我們全家一起吃肉的場景,直咽口水,我仿佛看到哥哥他們快樂的表情,除了和娟子親吻的那次,這次是最激動,最幸福的時刻了,我像長了翅膀,飛也似的跑到學校,第三節課正好開始,我坐下來,揣著氣,臉上帶著很得意,很幸福的神情,老師怪怪的看著我,便調侃到:“王強同學,早上是什麽好東西了,這麽快樂”,我搖搖頭,然後臉通紅通紅的,趕緊低下了頭,同學們便都大笑起來,我雖然害羞起來,但是我並不惱怒,相反,快樂得很,放在口袋裏的手,將那兩張5塊的鈔票抓得緊緊的!
現在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去義務獻血,我很興奮抽血時的那種感覺,因為在兒時的概念裏,那意味著財富,意味著暫時的告別貧窮,意味著讓家人獲得短暫的幸福,同時更重要的是我以這樣的方式表達我對逝者的緬懷,我的母親,我的兩個哥哥,以及那些因為賣血而失去生命的鄉親,我以獻血的方式去記憶那段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發生在我親人身上,發生在我鄉親身上的慘絕人寰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