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周誌恒的一天

　　6點半，昨夜的新人歡迎會讓今早的周誌恒口渴得提前醒來，他歪頭看看手機，還不到點，嗯，做人要沉著鎮靜，繼續睡。

　　7點，手機準時地鬧了起來，他不慌不忙起床，活動活動手腳，裸身進了浴室。強勁的水流帶著蒸汽重重地打在臉上，神經開始一點點複蘇，上周買了一種新的沐浴露，濃鬱的檸檬香味顯然加速了這種複蘇的進程，“生活就應該經常有點改變”，周誌恒一邊使勁搓臉一邊滿意地想。

　　吹幹頭發，一邊刮胡子一邊打開“人在日本”，看昨晚自己睡了之後有沒有人再跟帖：不知不覺“人在日本”已經成了周誌恒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以前在國內看新聞聯播一樣......不，比新聞聯播更重要，因為他可以自由地在“人在日本”裏扮演各種角色，然後被喜歡和被討厭；而新聞聯播顯然不知道它的電波曾經覆蓋過一個叫周誌恒的70年代生。

　　8點10分，西裝革履的周誌恒向車站走去，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插在褲兜裏，太陽已然頗為耀眼，每天準時在拐角遇見的美人今天沒有出現，這讓周誌恒的小眯縫眼眯得更緊了，“真沒運氣”，他嘟囔了一句，掏出月票塞進JR的改劄口，氣定神閑地走了進去。

　　等車的時候發現，今天來了個新的站務員，小夥子可能剛參加工作不久，幹勁十足，報起列車時刻來響徹雲霄，自豪感在車站上空彌漫，久久不肯散去。新站務員略顯粗糙但充滿激情的聲音手勢，讓周誌恒想起自己剛進公司時的情形，不由得心裏一瞬間溫暖。

　　8點40分，周誌恒不動聲色的腦袋浮在人流上被衝出車站，數不清的同事走在同一條路上，為了不用沒話找話，大家互相保持一定距離以同樣的速度走進公司，像一串正被拉進船艙的魚。

　　換上工作服，去自動售貨機拿了罐咖啡，回到座位打開顯示器，照例有一堆的電子郵件在屏幕右下角跳躍，周誌恒慢悠悠打開咖啡，不急不忙地開始回複郵件，指頭鎮靜自若地跳躍，一罐咖啡和一個小時就這樣滲進了鍵盤。

　　10點，削減成本委員會開會。周誌恒夾著筆記本下去抽了根煙，碰到老牛（本名廣田耕也，周誌恒不知道耕也的發音，就一直叫他老牛），也是要開會，兩個人互相發了幾句牢騷，急匆匆小跑進各自的會議室。今天是什麽ＣＭＭ規則說明，重點講軟件外包流程。講解的老頭以前給周誌恒上過市場營銷方麵的課，一上講台先來個哈欠，然後一句“日本是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這是不容置疑的，雖然我們住的地方都很擠……”，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不過今天有個董事在場，老頭沒敢放肆，老老實實照著教材念，於是周誌恒的思維迅速地轉到中午的便當上，今天的菜譜是什麽，星期四，恩，應該是炸雞塊和咖喱飯，不知道有沒有免費的豆汁……　　豆汁的答案還沒出來，ＣＭＭ規則說明就結束了，然後是公司軟件外包規程的討論，周誌恒瞄了一圈，發現自己職位最低，就心安理得地繼續發呆：什麽都得按順序來，這叫“人間性”。一般這種會議，主要目的是讓你來把規程聽懂了，回自己部門傳達一下而已。再說ＣＭＭ是什麽他都沒搞懂。

　　12點，ＮＨＫ午間新聞開始廣播，意猶未盡的董事隻好宣布散會。周誌恒磨磨蹭蹭地收拾材料，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回到座位上，庶務已經把便當分派好了：沒有豆汁。NND小日本……

　　12點20分，吸煙角人聲鼎沸（公司推行禁煙，大樓不設吸煙室，靠馬路邊放個煙灰桶，這反倒增進了癮君子間的交流），周誌恒和老牛談論著昨天的新人歡迎會，小眼溜圓，眉飛色舞。

　　12點45分，晝禮。橫看成嶺側成峰，高矮胖瘦各不同，“大家還有什麽聯絡事項沒有？沒有的話就結束吧”。回到座位上，打開聯合早報網站，開始看新聞，“台驗票發現一張蓋著「都是王八蛋」章 全場鼓掌”，哈哈，這倒不假，“兩岸統一的條件已經成熟”，放屁，算了，去中國同學錄，哇，又一個結婚的，恭喜一下：恭喜你，恭喜你，老鼠發現了大米……

　　14點，東京工廠試驗車間，故障對策會議。“關於我們公司的這部分，上次會議後回去調查的結果是……”周誌恒覺得有點熱，這才是他的角鬥場，每當這樣的時候他總是很興奮，盡管這倒黴的工作不應該讓他感到興奮。

也許每個鬥牛士進了場都會不由自主地興奮吧。

　　16點，周誌恒在東京工廠的休息室裏喝茶，這裏真好，沒有人認識我，嘻嘻。

　　16點半，周誌恒在電腦前寫報告，帶著若有所思的認真的表情，細看又隱藏著幾分嘲諷幾分無奈。

　　現象：……
　　原因：……
　　調查過程：……
　　建議對策：……

　　他從小就喜歡寫東西，作文是漫長得讓人不耐煩的學生生涯中他唯一期待的課程。當發現自己不大可能從寫作中得到足夠的保障時，和那個時代的多數年輕人一樣，他開始記憶十個手指頭應該分別掌管的鍵。

　　這種轉變並沒有讓周誌恒感到多少痛苦，生活從來不是予取予求的，手臂長度+漁網直徑外的魚，不是你的。

　　17點30分，下班鈴響，全體人等紋絲不動，周誌恒對調查報告進行最後檢查（其實是自我陶醉），確定通篇四平八穩滴水不落後，送信。鼠標變成沙漏，世界上又多了一個精心炮製的01010011100……。

　　19點30分，部長還沒走，周誌恒躲進DEBUGROOM，跟新來的中國人聊天。小夥子比他小一歲，在國內幹了5年計算機，據說月入3500元，現在公司每個月支付給他們公司50萬日元，估計他能拿到30萬左右，整天幹勁十足的。談到將來，說打算把老婆接過來，兩人齊心幹個四、五年，回大連買個房子買個車，然後找份跟日本沾邊的工作過幸福的下半輩子。

　　20點30分，部長還不走，TMD，I give you face you do not want face,周誌恒換上西裝，施施然走出公司。

　　日本的夜街，到處都是燈火，這座城市被照得沒有秘密。周誌恒穿過步行街，又在路燈下遇到了那個中國女人，他禮貌地點點頭，拐進那家熟悉的拉麵店。

　　操著東北腔的店小二中氣十足地喊“歡迎光臨”，更襯托出工薪族的倦怠懶散。從前這裏是一個女留學生，今年4月畢業去了大阪，她可能在日本挺長時間了，長得談不上漂亮，但臉上有一種沉靜忍耐的表情，說不出的好看。那時店裏還有一個小夥子，經常沒話找話，她也不大理睬。

　　店小二幾乎是貼著耳朵喊“您要的豬骨麵來了”，周誌恒趕緊點頭感謝，想起從前那輕柔的“請慢用”，不由得心裏一聲暗歎，撕開竹筷，從碗裏夾起一絲惆悵。

　　22點，周誌恒回到家裏，換上運動褲，打開一罐啤酒，喝上一口，一腳踢上冰箱門，開始上網。[人在日本]，哇，白天又打成一片，世道不太平，潛兩天水吧；[難得一笑]，都是老笑話了，還是看自己的主頁吧，嘿嘿，又有人留言了，啊，什麽，威脅我？

1、最好別惹我生氣
2、如果已經惹我生氣最好早點請吃請喝
3、如果我很廉潔拒吃拒喝，最好出門小心
4、如果出門已經很小心的話，當心夜半……嘿嘿，嘿嘿！
5、我很嚴肅地說我是從不擅長威脅和恐嚇的，就算某些人逍遙江湖酥了骨頭昧了良心拒不主動聯絡，我也隻是善意地提醒溫柔地下藥……細細

小黃毛丫頭，沒大沒小，來來來，回一個……

　　23點，北美的同學陸陸續續爬上MSN，起得這麽晚，幹什麽吃的一幫家夥，讓我扒皮·周來教育教育他們……

　　24點，周誌恒捏扁啤酒罐，刷牙睡覺。明天，手機又會叫他起床，明天該幹什麽呢？

　　不知道為什麽，入睡前周誌恒突然想起今天公司新來中國小夥子說的“回大連買個房子買個車，然後找份跟日本沾邊的工作過幸福的下半輩子。”

　　買個房子買個車，找份跟日本沾邊的工作，然後呢，跟現在會不同嗎？

　　周誌恒來不及等答案出來就發出了鼾聲，因為明天手機還要叫他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