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東人,八歲那年離開故鄉去了東北。走的那天大娘把我摟在懷裏,一遍遍地說,:“閨女啊,我這年紀了,能活到你回家的那天嗎?”那時不知道什麽是悲傷,隻是一味地憧憬著城裏人的生活。
大娘不是我的親大娘,他是三大爺的繼任老婆。農村人的習慣隻有原配才算是親的。聽村裏的老一輩人說,大娘的命很苦,還沒成年,父母就都死了,扔下她和兩個弟弟,人家給她說婆家,她非要帶著弟弟一塊嫁,那年月誰養得起啊。實在活不下去了,她去了碼頭做妓女,終於把倆弟弟拉扯大。青春不在了,名聲也臭了,而且她不能生孩子,永遠做不了真正的母親。
三大爺的原配死了,扔下三個不大的孩子,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他倒是想再說一房老婆,可是好人家誰把閨女往火坑裏推,沒辦法,家裏總得有個女人,於是把大娘接進了門。
三大爺覺得自己委屈了,所以平日裏沒少打罵大娘。可是大娘也不抱屈,好歹也有了自己的家。終於有一天,三大爺癱了,成了一個完全依賴大娘老孩子,大娘盡心地服侍著他,領著三個孩子,艱難地活著。老人們說,沒見過這麽好的後妻,後娘,家裏好吃的,能吃得都留給了三大爺和孩子們,自己餓得皮包骨,走路都打晃。天冷了,家裏沒有燒的取暖的東西,她把三個孩子的腳輪流放在懷裏暖著,自己凍得就盼著天亮太陽快出來。過了兩年三大爺死了,她家的光景好點了。
母親嫁到了我家,她也很命苦,十二歲就沒了親娘,兩個苦命人到了一起格外猩猩相惜。大娘比母親大很多,她們的關係更象姊妹,母女。母親常對我們說,:“沒有大娘你們就活不下來,你們每個都是大娘接生的,養大的。”在那個年月裏,我家更窮,父親一個人在東北,爺爺80多歲,母親一個人支撐著一個大家。在農村沒有男壯勞力是難以想象的。每到下地勞動,母親便把我們扔到大街上,那時候也沒聽說誰丟孩子,誰偷孩子,家家都恨不得少幾張吃飯的口。姐姐們告訴我,大娘每天都把我撿回家去,在冬天,她用免襟的大棉襖把我暖在懷裏,還沒長牙的時候,她熬包米糊喂我,再以後把幹硬的餅子嚼碎了一點點抹進我的嘴裏。母親說我家的五個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甚至村裏的許多孩子都曾被她的大棉襖溫暖過,被她嚼過的餅子哺育過。我至今記得六七歲的時候,餓了就闖到她家去要吃的,她做的餅子很甜,而且有一點淡淡的粉紅色,咽下去了,舌尖上還有包米的餘香。
我喜歡跟著大娘去趕集,因為她總能給我買點好吃的零嘴兒,或扯段兒好看的頭繩。記得有一次集快散了,我嚷著要吃甜瓜,母親生氣一個人走遠了,我倔強地站在那裏大哭,大娘顫顫地走回來,(她是小腳),領著我回到了瓜攤兒,從懷裏掏出包錢的手絹,隻剩下了幾個硬幣,數了數全遞給了小販。那天買了好多瓜,我吃了好幾個,格外甜,而且姐姐哥哥們也打了牙祭。那是我吃過的最甜的甜瓜了,不僅是甜,而且有渴望,有溫暖……….
一別六年後我又回到了故鄉,大娘健在而且很硬朗,三個孩子都成家了,她一個人簡單地生活著。她拿出炒好的花生給我吃,村裏的嬸嬸告訴我,她記得我小時候喜歡吃,特意給我準備的。當著她的麵我吃了很多,又裝作很香地邊吃邊咂嘴,她滿意地坐在炕沿上裹著煙袋鍋兒熱切地看著我,我讓她也吃,我記得大娘也喜歡的,但她一粒也沒舍得動。大娘不很會說話,尤其和我這樣的隔輩人,可是你能感到她心裏的那份親,每個動作,每個眼神,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親。
很快又要走了,大娘給我送來好多花生和煮好的雞蛋,我沒敢說其實我不愛吃了,裝作好興奮地收下,大娘喜滋滋地走了。什麽是真愛,就是她把認為最好的東西給了你。臨動身了,我把花生交給村裏的嬸嬸,囑咐她過幾天給大娘送去,換個袋子,就說是她送的。
又過幾年我都沒回去,但陸陸續續地知道些消息,她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三個孩子也很不孝,在眼睛快看不見的時候,村裏人送她去了醫院,結果是白內障,三個孩子不願給她拿錢做手術,村裏人對他們的行為說法很多。母親憤怒了,一氣之下她回到了山東,她和本族的長輩們出錢給大娘做了手術,然後在村裏鎮上上上下下一鬧,三個孩子沒辦法,隻好輪流把大娘接回家照顧。母親回到東北的時候,大娘又能看得見了。
再以後發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本村的一個親戚給母親來信,說大娘又嫁人了,大娘82歲,對方88歲。母親完全懵了,有誰會願意在這個年紀做個受氣的老新媳婦嗎?這真該是頤養天年兒孫繞堂的時候了,她不敢想象大娘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莊。母親執意要回山東去,她身體很不好了,我隻好陪著她回到了故鄉。
一如母親所預想的,三個孩子都盯上了大娘住的祖上留下的房子,為此打得你死我活。大娘沒有自己的自留地,好多年前都分給他們了,按說好的規矩,他們應該給大娘糧食,可是他們竟然反悔,,斷了供給。大娘這幾年就是靠村裏人共同養活著。雖說農村誰家也都不缺糧了,可是畢竟那是自己養大的孩子。人家出主意,讓大娘告他們,大娘不願意,一是不識字,二是丟不起那人。狠狠心,雖說年紀一大把,幹不了地裏的活,但伺候個人還是動的了的。托個人把自己再嫁了吧。婚姻啊,婚姻真是女人可靠的飯碗嗎?
據說大娘走的那天,她隻帶了個小小的包袱,全村男女老少都出來送行,每個人都是哀泣的,多少人曾受過大娘的恩情,這一刻竟隻能無奈地看她離開。
大娘嫁到了譚家灣,距離我們的村百十裏地,交通很不便,通訊更不用說。村裏人給了個很不確切的地址,我和母親動身了。小公共汽車在簡陋的鄉村公路上顛簸了三個時辰突然停了下來,車壞了,司機抱歉地說不能送到我們了,但他說進灣的橋開車要一個時辰,但前麵就是譚家河,趟過去馬上就到了。母親暈車很厲害,加上那種歸心似箭的迫切心情。她決定抄近道。
靜靜的譚家河,早春的三月,河麵上還漂著未溶的冰淩,河水很清,可見河床的淤泥,看起來不深。我伸手試了試水,冰涼的。母親在河沿上默默地脫下了鞋襪,擼起了棉褲腿兒,她撩了點水在腳上,念叨了一句,真冷。我趕緊也脫下了鞋襪。
和母親手拉手下了河,沒有幾步,仿佛不很深的河水便沒過了膝,棉褲早就濕了,徹骨的涼,仿佛無數毒蟲在腿腳上啃噬。母親咬著牙不說話,攥著我的手,指甲都快嵌到了肉裏。想走快但不能,畢竟母親歲數大了,而且河底有很深的淤泥,更怕摔倒。23大步,每一步都象是從利刃上走過。終於到了對岸,娘倆坐坐在地上,拚命地揉搓手腳,腳已經麻了,漸漸恢複知覺,變成針插樣的痛。
譚家灣百十來戶人家,我和母親打聽了十來家就找到l了大娘。畢竟一個80多歲改嫁的老太太在當地算是新聞人物。母親推開院門的時候,大娘正在院子裏端著個簸箕,她看著母親和我愣了好久,竟怯怯地問了句你找誰。然後她認出了母親,簸箕一下子掉在地上,站在那裏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大娘啊,我的大娘,我的親大娘…….
大娘的頭發全白了,臉很黑,身子骨還好。她說新老伴兒一家對她挺好,有吃有喝的,她更揚起手來讓我看她的金戒指,她對我和母親笑著,我們卻隻想哭。母親對大娘說想帶她到東北,她說她一輩子都靠的自己,老了也不想拖累人,更何況葉落歸根…….
我們又要走了,我摟著大娘一個勁兒地哭,她卻安慰我:“閨女別哭,你再回來看我,我好好活著。” 20多年前第一次離開大娘,不知道什麽是悲傷,20多年後我卻知道這是永別。大娘啊,大娘,我的親大娘………
大娘沒有名字,但據說她娘家姓魏………
好文章!
在幾曾回首看到的——您貼錯了地方——該貼到哪裏,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