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周總理渡過的一個晚上 拉斯頓 北京 8月9日
中國的總理是個很簡樸的人,有著一副John L. Lewis式的濃眉毛,冷靜而又探詢的黑眼睛,和一雙非常白淨的手,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的福建廳裏接見客人。在與我們進行的正式談話中,涉及中國與美國,蘇聯,日本和台灣的關係時,他說得很慢,好像很累的樣子,可能還有點懷疑,可是當晚上10點以後我們移到廳裏的另一個部分進晚餐的時候,他一下子變得精神起來,談了很多方麵的話題。采訪前,外交部規定我可以用錄音機,但是不能用於播放,而且在晚餐期間不得使用,我妻子被允許在飯桌上記錄。
當被問到他是個樂觀主義者還是悲觀主義者時,微笑著回答道,他是個樂觀主義者,因為他是個共產主義者。然後他談到美國,對美國的種族問題顯出一些興趣,也關心麥卡錫主義時期受到嚴厲指控的美國中國問題專家。
周說他有個朋友剛從美國回來,告訴他,美國黑人的狀況有改善,周對此似乎很高興,他詢問,他們是不是有很多人在美國政府裏工作,當被告知,哥倫比亞特區人口的64%是黑人,其中很多人在政府部門工作,他評論說,這是件好事,因為這樣你對他們就習慣了。他除了斯諾,他在美國沒有什麽老朋友了,但是他問起謝偉思(John Stewart Service)和John Carter Vincent的情況,兩人都是美國國務院的前工作人員(這兩人都來過中國,都是“中國老手”,謝偉思更是出生在四川,兩人和其他很多中國老手都在麥卡錫時期被審查,工作生活名譽都受到極大的傷害),他還問到哈佛大學的東方學專家費正清,以及前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拉鐵摩爾教授(Owen Lattimore,拉鐵摩爾是麥卡錫迫害的主要目標)。我說如果他們能訪問中國,再來看看他們花費了畢生精力研究的國家,那該有多好,周說這個主意不錯,他加了一句,“代向他們問好,如果他們想訪問中國,我們歡迎”。周對史迪威將軍表示讚賞,主要是因為他敢跟蔣介石爭吵,而對馬歇爾(George C. Marshall),他則有些微詞,馬歇爾想調停國共兩黨的紛爭,但是沒有成功,不過周認為馬歇爾比魏德邁(Albert Wedemeyer)和赫爾利(Patrick Hurley)要好。從馬歇爾,周的思路跳到了重建歐洲的馬歇爾計劃,他尤其對美國在該計劃上投入的成本以及是否從中收回了成本感興趣。他說,美國顯然在越南沒有接受他們在中國的失敗中的教訓,還是想武裝和支持不受人民歡迎的反革命勢力。
周在采訪前看了我發自中國的報道,其中談到,中國是個很古老的文明,又很年輕,生命力旺盛,但是卻被一批老人在管理。他說,原因是中國革命已經持續了22年,在那之前從共產黨的創立又是28年,所以很多領導人在勝利的時候都已經50來歲了。他評論道美國革命則不同,隻持續了幾年,所以早期的美國總統都很年輕。美國革命時,人口隻有3百萬,卻要抵抗幾千萬人口的殖民力量,所以他們依靠的遊擊戰。美國人發明了遊擊戰,華盛頓發明了遊擊戰。周說,中國正在考慮接班人和年輕一代的問題,他說中國政府個部門都是按老中青結合安排領導人。
說著說著,豐盛的晚餐上來了,同桌的有章文晉,外交部澳洲,歐洲和美洲司司長,陳楚,外交部新聞司司長和冀朝柱,總理的首席翻譯。還有其他三位翻譯,包括金桂華(Chin Kuei-hua),自我們7月8日到達,金就一直陪著我們。晚餐可不是一盤一盤上的,爾是不間斷的流水席。先是餐前開胃菜:蝦,青豆,涼鴨和涼雞(可能是醬鴨白切雞之類),和可口的魚片。然後是湯,牡蠣黃瓜湯,接著是蝦球,鵪鶉蛋,白菜,海參。酒有甜紅酒,茅台。周舉著茅台敬酒,自己卻一點也不喝。這時周談起了中國革命和斯大林。我問他這麽多年的政治鬥爭,有沒有記日記或者是個人筆記,周回答,沒有,我們沒人記日記,毛沒有,林彪沒有,我也沒有,我們也都不寫回憶錄。雖然,應當有一部自鴉片戰爭以來的曆史,也許可以用錄音機來記錄,但是在中國,我們還不太習慣於錄音機。雖然周在正式談話中批評蘇聯,還比表達了他對斯大林的讚賞(admiration),他說,斯大林無疑有缺點,甚至從中國角度來看,在雅爾塔會議上,他跟丘吉爾和羅斯福在一起的時候,對中國並不好,但是,從世界的角度來說,他還是作了很多好事的。周說:“我們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者,他在世界大戰中作出了巨大貢獻。”他還說,列寧不幸死得早,列寧身後,隻有斯大林能統領蘇聯,如果沒有那15年的建設,蘇聯不可能抵擋德國的進攻。
雖然晚餐吃了近兩小時,菜是一道接一道,但是周恩來一直沒冷場。他的思維從一個題目跳到另一個,快到午夜的時候,他突然又談起美國來,他說,美國顯然有她的優點,美國由不同國籍的人組成,所以可以把各個國家的智慧漸漸積累起來。你們也是一個大國,我們的大小差不多,發展的空間也類似。你們宣稱你們的經濟政治體製都是好的,我們且不爭論這點。你們也要進步吧,要進步就要作出變化,當然,你們的工業化程度會讓你們發展得更快。然後他又轉到語言上去了,他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他說英語現在是中國的第二語言,雖然中國認為法語也很重要。目前中國有一個傾向他不太讚同,就是對俄語不夠重視,說俄語的也有很多人,從中可以獲得很多知識。談到蔣介石,周說他跟這位國民黨領導人很熟,必須承認,蔣敢跟美國人對著幹,不象南越的阮文紹。蔣有一種民族尊嚴感,但是他周圍的人不一定有,CIA對此應該知道得很清楚。談到人口問題,周說人口增長對中國不利,現在我們人口是7億5千萬到8億。我們有進步,但全國不平衡。談到這,大家又需要加油了,鵪鶉蛋和海參已經吃完了,又上來小餃子,還上了抹黃油的白麵包,周總理很喜歡吃麵包。後麵上的是荷花葉包肉末,周說,可別把荷花葉也吃了啊。接著又是湯,玉米湯和甜羹,最後是甜點(tangerine tarts),香蕉和小塊西瓜。
這頓吃的不是電視晚餐,也不是典型的美國式采訪,午夜過了幾分鍾,周示意大家可以散了。不過他還是先讓我們坐下,就朝鮮問題講了之前忘了的一個觀點,然後把我們送到了門口。按美國人的說法,這真是“好一個夜晚”(quite a night)啊!
外一篇
拉斯頓闌尾手術, 北京 7月25日(1971)
7月17日,在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下組成的11人醫療小組配合下,由反帝醫院外科的吳偉建(音譯, Wu Wei-jan)操刀切除了我的闌尾。術後沒有並發症,惡心嘔吐。手術過程我是局部麻醉,人是清醒的,一直在馬玉真(Ma Yu-chen)的翻譯下,配合吳教授的指揮,兩個半小時後,回到了醫院的病房。但是手術後的第二個晚上,我開始感覺很不舒服,醫院裏的針灸醫生李昌源(Li Chang-yuan)經過我的同意,在我右肘外側和膝蓋下插了三根銀針,然後不斷拈動,來刺激腸胃,減少腹脹。針刺使我感到痛感在四肢內傳過,李醫生同時點了兩個艾,靠近我的腹部,一邊繼續拈針。這樣持續了20分鍾,一小時後,我就感覺輕鬆了,也不氣脹了,而且也未複發。這幾天,我讀了美國傳來的電報,從我的手術引申出很多猜想,比如針灸是否應該算是科學革命,這個我沒有資格來探討。另外還有人說,我的手術,隻是一個記者了解針灸麻醉的小花招,這就假了,而且高估了我的想象力,勇氣和自我犧牲精神。我會想盡辦法來獲得一篇好報道,但還不願意半夜裏被人開腸破肚當實驗小老鼠老換取一個好故事。
我的闌尾炎得歸功於美國國務院的基辛格博士,他於7月9日到了北京,而我妻子和我是頭一天到廣州的,差不多同時。接待我們的官員說,我們的計劃有點小變動,我們要在廣州住兩天,然後10日晚坐火車去北京,12日早上到。我們婉辭,問那不能坐飛機去北京,他們告訴我們,不行。3天後上午10點半整,我在國際俱樂部和幾位外交部的官員談話,新聞司的陳楚司長打斷了我,說他有個小新聞。基辛格自9日到11日訪問了北京,尼克鬆總統5月前將訪華。就在那一瞬間,我下腹部感到一陣刺痛,到了晚上,我的體溫升到華氏103度,在半昏迷狀態中,我看到基辛格從飛過天花板上的一輛帶篷的三輪車裏向我壞笑。第二天我住進了反帝醫院。這所醫院是1916年由紐約洛克菲勒基金會出資興建,當時叫北京協和醫學院。巧的是,我行前收到紐約中國醫學委員會(China Medical Board of New York)主席麥考依博士(Dr. Oliver McCoy)的一封信,他說他們單位負責修建和管理協和醫院,直到1950年1月,共產黨實行了國有化。他說:如果你們在離紫禁城東南角不遠處看到一大群帶綠屋頂的建築,你們應該問問那是什麽建築,答案可能有點意思。他說的沒錯,確實有意思。我們被帶到了五號樓,這裏過去專為西方外交官及家人看病,門右邊有一句毛澤東語錄:所有侵略者及其走狗被埋葬的日子就要來了,他們無處可藏。(The time will not be far off when all the aggressors and their running dogs in the world will be buried. There is no escape for them. 懷疑可能是毛澤東的那句詩,“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後來在我住院期間,這句口號被移走了。
電梯把我們帶到3樓,住進了簡陋但還算舒適的病房,牆上掛著毛主席詩詞,天氣很悶熱,天花板上有一個電扇在轉動。在新僑賓館最先給我看病的兩個醫生過來了,說要給我作協檢查,然後護士技術員一個接一個地過來,給我用濕毛巾擦身子,在耳廓上取血樣,量血壓,量體溫。一小時候,周恩來招集的醫生們趕到了,外科醫生,心髒專家,麻醉師,醫院的革命委員會領導們,每個人輪流聽我的心跳,我感覺就像是個在某醫學大會上擱淺的大白鯨。他們最後診斷是急性闌尾炎,應該立即手術,越快越好。他們征求我的意見,對我來說,似乎也沒有其它選擇了。
於是當晚8點半,我被推進有空調的手術室,吳偉建醫生主刀,吳醫生是個很活躍又非常聰明的人,反應極快,富有感染力的微笑。11點我就出了手術室回來病房跟我妻子說話了。醫生進來說,手術很成功,還給我看切除的那一段垃圾袋。他們要求我的反應金桂華(Chin Kuei-hua)留在醫院,給我打一針止痛針,又在病房裏點了盤香去去味道。接下來我就一天天的恢複起來,跟醫生也聊了很多,反帝醫院醫生的平均工資是130元,即65美元。每6個月他們會去培訓赤腳醫生,培訓課程先是宣講毛主席指示。反帝醫院的革命委員會由四人組成,主任是張東(以下皆音譯,Tung Teo,這個Teo不知道是發什麽音,東南亞華人裏,Teo是閩南話的“張”),其他三位副主任黃中立(Huang Chung-li),沈葆紅(Shen Pao-hung),崔敬宜(Tsui Ching-yi),兩位是醫生,兩位是行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