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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四十八)

(2006-09-10 16:18:22) 下一個

第四十八章 孫鳳輕言喪性命

        去參觀的人都知道了為什麽提前回到了監獄。國喪之時那能遊山玩水呢,何況這一群人的身份又不同。回來不需要匯報,不需要大會發言,倒是省了不少的事。回來的第二天因停電安排刮去火磚牆上的標語。車間的外牆上寫的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標語安排了五十個人刮,那條標語是謝君秋和柳冰蘭花了一星期的時間寫上的,那是大理石策劃的,先塗上一點五米見方的白漆,用黑漆寫字,再用金黃色的漆立體,等幹透了再塗上一層透明的清漆。還說為了保證永放光芒,每年都要刷幾次清漆。可是這條標語還剛寫好兩個月呢。孫鳳站在桌子上邊刮牆上的漆邊說:“人那能活萬歲萬歲萬萬歲啊。中國有記載的曆史才五千年啊。”她講的話不到十分鍾就有人匯報到獄吏辦公室去了。那天恰巧是大理石值班,她問了匯報的人周圍還有那些人聽到的,根據匯報人提供的線索,找了好多人談話,要她們寫書麵檢舉。大理石如獲至寶,一個上午就辦了這麽一件大事。她十分欣賞自己的工作,她找了孫鳳談話。“今天你在刮標語時都說了些什麽呀?”“我好像沒說什麽呀。”“你說了人不能活多久嗎?”“好像說過人不能活萬歲萬歲萬萬歲。”“你說誰呢?”“沒具體說誰,泛泛而談。”“你不要狡辯,我們中國說萬歲萬歲萬萬歲是有特定的對象的。”“但我的談話是沒有特定的對象,確實是泛泛而談。我沒想的,你不能強迫我想,你怎麽想我管不著。”孫鳳聽到了大理石話中的殺氣,她在據理為自己辯護。“你的反革命嘴臉已經暴露無疑了,鐵證如山,這就是靠攏政府的犯人寫的檢舉。”她把剛才要犯人寫的檢舉拿在手上拍了拍。孫鳳從大理石的話中已經聞到了血腥味,她好像被咬得血淋淋的不寒而栗,她一下子緊張起來了。她想和這個老奸巨猾的獄吏打交道凶多吉少,最好的辦法是從此閉上嘴巴,說得越少越好。她不做聲了。“你怎麽不說話了?”“我已經說完了。”“你不要認為你不說就拿你沒辦法,你不說根據犯人們的檢舉同樣定你的罪。”“我隻說了一句合乎情理的話,何罪之有哇?”“你不願坦白從寬,就等著抗拒從嚴吧。”孫鳳從辦公室出來,她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想把這一情況寫信告訴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但馬上又想到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她午飯都沒有吃好,一個中午不知道如何是好。下午出工的哨聲響了,那哨子是在食堂吹的,就是說要在食堂集合,一般白天開會才在食堂集合。先到的犯人已經把飯桌移開,很快就集合起來了。今天大理石在隊前比大理石還大理石,她又吹了幾聲哨子,全場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能聽到。她走到桌子後麵的高背椅子上坐下了,麵對犯人說:“今天我們八中隊召開一個批鬥大會,批鬥現行反革命重新犯罪分子孫鳳。現在把重新犯罪分子孫鳳揪上台來。”幾個刑事犯把孫鳳推推搡搡地弄到了隊列前。孫鳳沒想到一句無管緊要的話會招來如此嚴重的後果,她恍惚看到了刀光劍影,身體有些顫抖。大理石向犯人宣布了孫鳳的罪行。“現行反革命分子孫鳳趁我們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逝世之時,萬民悲痛之機,惡毒地攻擊我們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對我們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逝世幸災樂禍,拍手稱快,這樣的現行反革命重新犯罪分子我們一定要把她批倒批臭,再踏上一隻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現在由大家批判鬥爭,由金碧輝擔任記錄。”金碧輝神氣地走到了記錄席,她又有些忘乎所以了。報名發言的人很多。大理石指定史雪花第一個發言,因為是她第一個檢舉了孫鳳。這個潑辣的淫婦今天的發言真是叫人毛骨聳然,她說:“現行反革命重新犯罪分子孫鳳你聽著,聽到你攻擊我們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我們這些靠攏政府的犯人恨不得剝你的皮,抽你的筋,放你的血,挖你的心,熬你的油,照天燈。我們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去世了你幸災樂禍,這充分暴露了你的反動嘴臉,我真想撕爛你的臭嘴才解心頭之恨。”發言的一個接著一個,把這孫鳳講得十惡不赦,一無是處,死有餘辜。從下午講到傍晚,從傍晚又講到半夜,約有三十幾個犯人發了言。散會了把孫鳳關進了小監子坐禁閉。今天停電,大理石做了一件狠抓階級鬥爭的大事。

        孫鳳的父母親都是本省某大學的教授,她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從小養成了敢說敢做、雷厲風行的性格,由於優越的家庭環境,從小到大都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所以不識時務,不懂退讓。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爽直得可愛,甚至自己說了就忘記,當別人問她時,她總是問人家,我說了嗎?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這樣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沒有不出事的。特別是她,父母都被打成了反動的學術權威,她就是反動學術權威的狗崽子了。革命的造反派是絕對不允許她亂說亂動的,在聲勢浩大的批林批孔中,她說批林彪是應該批的,但孔子怎麽能批呢?批孔有辱中國人的文化,有辱中華民族的文明。她到處傳播自己的觀點,認為自己正確,她是學文的大學生,隻知道孔子是我們中華民族燦爛文化的鼻祖,這是不爭的曆史;但她不知道曆史不是政治,曆史是唯物的,政治卻是唯利是圖的,多少政客把曆史拿來任意剪裁,為自己做一件合身的政治外衣,就像當年的曆代皇帝把自己說成是真龍天子一樣。無非是向人們道明,他們的統治是天意,他們的統治就是曆史。好多禦用文人更是把曆史拿來漂白印花,為政客做出更漂亮的外衣,把政客打扮得更加道貌岸然,以求酬勞,分得更多的黎民膏血。孫鳳還不懂曆史永遠在人民的心中傳承著,政客和禦用文人所用的是假冒偽劣,急什麽呢?講了幾句真話被判了無期徒刑。到監獄後,她還百思不得其解,常常在犯人中散布一些受冤枉的言論,她並不知道好多人虎視眈眈地想拿她當稻草呢。

        她進了小監子,細想自己懂事以來的人生軌跡,好多事無不壞在嘴巴上,古人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個道理一點都不錯,如果我不說批孔子不對,我就不得判刑呀。要是我不說人不能活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就不得到小監子裏來啊。但我能說我說錯了嗎?我能說批孔子批對了嗎?我能說人能活萬歲萬歲萬萬歲嗎?不,不,絕對不能說,說了有辱人格。我不能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就不是孫鳳了,她猛然清醒了,她隻能等待無產階級專政的製裁了。

        自進小監子後,天天晚上都開她的批鬥會。好多人的發言她都沒聽,沒往心裏去。但她聽到大理石散會時說她的父母親頑固地堅持反動立場,走自絕於人民的道路,畏罪自殺,要她不要步她父母的後塵之時,她震驚了,問大理石是真的嗎?“政府是實事求是的,誰還編假話嚇唬你?”孫鳳一下子攤在地上了,淚流滿麵的大聲哭著爸爸媽媽。“大理石覺得她這一著很奏效,刻薄地說:“我還認為你沒長人的心呢,死了父母你也曉得哭啊。回小監子裏好好想一想,看看有什麽向政府交待的。”這個蛇□心腸的獄吏已經決定要整死孫鳳了,她還要想盡千方百計從心靈上折磨她,讓她沒有片刻的安寧。孫鳳回到小監子後她的心靈已經不能安寧了,父母親自從進了牛棚就再沒見過麵,他們為什麽走上了自殺道路?是誰安葬了她們?是丈夫嗎?父母親安葬在何方?心裏想著,淚滴無聲地流著,在極度悲傷中她慢慢地睡去了。在夢中她回到了幸福的童年,爸爸媽媽牽著她跑呀,飛呀,誰說爸爸媽媽死了?他們不是好好地嗎,她問他們到底是怎麽回事?爸爸說:“那是別人嚇唬我的小鳳的,你看我與你媽媽不是好好的?”她緊緊地依偎在媽媽的懷裏,緊緊地拉著爸爸的手,和爸爸媽媽玩了一陣,才想到自己怎麽又長小了?難道是做夢嗎?她正想著爸爸媽媽的腳下開始騰空了,爸爸媽媽往天上飛去了,她追趕著爸爸媽媽,也騰空了,她大聲地喊著爸爸媽媽,但爸爸媽媽頭也不回的走了。她的腳撞到小監子的鐵門上。她醒來了,她是多麽地希望永遠留在夢中,永遠不要長大。

        又過了兩個星期來了兩個不是獄吏的幹部問了她一些一般的問題,她都一一的回答了,如姓名、年齡、籍貫、文化程度等,這都是一些不需要問的,為什麽要問呢?她不知道這是檢察院的一種例行的檢查,又過了三天,當地法院來人在幹部辦公室對她進行宣判,她被判了死刑立即執行,她很震驚,死的恐懼,生的留戀促使她不加思索地就說出了:“我要上訴。”“這是終審判決,不準上訴。你有什麽要求可以提出來,隻要政策允許的,我們一定給你去做。”“我想見見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兒。”“時間來不及了,再來在監獄執行死刑一般都不通知家屬。”

        第二天上午在新落成的犯人大禮堂裏召開了到陵城後的第二次寬嚴大會。在這次寬嚴大會上,孫鳳被執行了死刑。她被處死在菜地裏。是金七桂、柳冰蘭、謝君秋三個人給她撿的屍,頭顱被子彈炸丟了半邊,腦髓流了一地。金七桂給她用手捧回腦顱內,把炸丟的半邊腦顱撿來與身子上的一半合上。下葬的時候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大雨,無原無故的冤魂,老天也掉淚了。

        孫鳳執行死刑的第二天,三監獄二中隊來了一個男犯人,姓鄧名丙文,他一到監房放下行李後就要求去看看他的妻子孫鳳。那獄吏望著他說:“明天吧,今天接見時的幹部都已經下班了。明天我帶你去看。”那幹部不忍心把這令人絕望的消息馬上告訴這個年輕的犯人。鄧丙文想到就要見到自己的愛妻了,心裏十分高興。他洗完澡又洗了一大盆衣服,明天他要穿得幹幹淨淨地去見妻子孫鳳。

        第二天,鄧丙文跟著那個男獄吏走進了八中隊辦公室。他一眼就看見孫鳳來三監獄時他給孫鳳送的那口箱子。待他坐下後,大理石問他:“你就是孫鳳的丈夫?”“是的,我就是孫鳳的丈夫,她怎麽沒來?”“她來不了啦。她在這兒重新犯罪,已經加判死刑,已經在前天執行了。這些是她的東西,你清點清點拿去。執行後政府把她葬在犯人墓地,墓前有木牌寫有她的名字,你在墓前去悼念悼念是可以的,犯人墓地在監獄北邊那個小山丘上。”鄧丙文滿懷幸喜的來看自己的妻子,沒想到兩天前她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雖是血氣方剛的男子漢,但這種打擊實在太大,他的頭腦裏嗡嗡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提著孫鳳的那口箱子往辦公室的外邊走。陪他來的那位幹部說:“昨天晚上沒有告訴你,是想讓你好好休息一夜,坐了一天的車,很累,從省會到這兒,坐汽車要九個小時。”鄧丙文看著這個幹部,覺得他的心眼還不壞。就說:“報告幹部,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妻子的墓,我們畢竟夫妻一場,讓我到她墓前拜上幾拜,表表我的心意。”那幹部說:“人死不能複生,你節哀吧,把箱子放在這兒,返回來的時候在這兒拿。”“不,我還是把箱子帶上,清一清,有的東西就燒給她了。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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