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三十一)
(2006-08-08 19:5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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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押解路上遇冰蘭 幾天後金七桂、李杜鵑等十四人從大壟看守所起解了。動身的那天天陰沉沉地下著毛毛雨,當押送的專車開出看守所時,車道兩旁站滿了起解人的家屬。七桂的爸爸、媽媽、哥哥嫂嫂、戚興、德勤,杜鵑的媽媽、弟妹、還有茉莉都來了,好多目光交匯,好多手舉起來互相致意,無聲地相送,無聲地告別。車子駛入大路時加速了,兩旁的人很快地消失在七桂、杜鵑等人的視野外,當車子駛入城東的郊區時,留在她們視野裏的隻是灰朦朦的細雨,家鄉朦朦朧朧的看不見了。當晚宿在常傑看守所,金七桂和李杜鵑被關進了五號牢房。這牢房原來隻住了一個犯人,金七桂和杜鵑打量著她,白白淨淨的瓜子臉,圓圓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高高的鼻梁,看上去三十開外,與金七桂的年紀不相上下,她很熱情地向金七桂和李杜鵑點頭,並擺手示意她們不要講話,並用手指指那幾乎是一麵牆的落地鐵窗,那鐵窗外不時的有大兵巡邏,其它號子不時地傳出犯人被大兵打得尖叫的聲音。金七桂看著這牢房坐北朝南,北牆三米高的地方有個半米見方的小鐵窗,南邊隻有鐵門和東牆間有一米寬的牆,那是放馬桶的地方,門與西牆之間就是大大的落地鐵窗,整個牢房除了放便桶的地方巡邏的大兵一覽無餘。原來住的犯人站起來拿了一本毛著,又在貼著的監規製度後麵拿出了一根細細的鉛筆芯,翻開毛主席著作用鉛筆芯劃著,劃了一陣了後把毛著遞給金七桂,金七桂看到她在字邊做的記號,馬上知道了在這兒不能交談,抓到了要帶刑具。並知道了她名叫柳冰蘭,上海人,上海美術學院畢業,因寫錯毛主席語錄被判刑二十年。金七桂和李杜鵑也用同樣的方法把自己的基本情況告訴了柳冰蘭。三個人用毛主席著作一來一去的交談著。正談得投機,外麵的大兵大聲吼著:“柳冰蘭,你們在寫什麽。”沒寫什麽,我要五號得急了,待五號了我報告你。說著拿著毛主席著作和鉛筆芯走到了馬桶邊,把鉛筆芯藏到了監規製度的後邊,用那球鞋底擦去了毛主席著作上的鉛筆記號。回到床上在金七桂的手心裏劃字說:“他們要給我們倒馬桶了。”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鍾,那個大兵就帶著一男一女幹部來了,那女幹部帶走了三個犯人,男幹部則和那個大兵把馬桶拿出去了。她們三個人被脫去了身上的一切,連鞋子襪子都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幾次,檢查過關後就是審問了。那女幹部對著金七桂指著劉冰說:“她叫什麽名字?”“不知道,號子裏監獄的牆上不是寫著不準交談嗎?”這女幹部又用同樣的方法問柳冰蘭知不知道金七桂的名字,柳冰蘭說:“我從那兒知道她的名字呢?”那女幹部看到杜鵑還像孩子一樣,就問李杜鵑:“你說說,剛才你們在做什麽?”“學習毛主席著作啊。”“學的哪一遍啦?”“記念白求恩。”“對照白求恩談談你的犯罪。”“對不起,不是不能談論案情嗎?”李杜鵑給她回了個軟釘子。那幹部意識到所提的這個問題有些不妥,但她看到柳冰蘭輕蔑地一笑,使她很不自在。她對著柳冰蘭說:“剛才武裝問你幹什麽,你為什麽跑到馬桶邊去了?”“屎來尿來,那怕你官來,這是古訓。我本來就憋不住了,武裝一來,我當然就報告方便去了。”“你把什麽丟到馬桶裏去了?”“一泡尿。怎麽了?我的尿有問題?”她裝出很驚訝的樣子,鼓鼓眼睛,癟癟嘴巴,接著說:“你們不是連馬桶都端去了嗎?我拭目以待,真的我的尿犯了什麽罪惡,那我就是罪上加罪,罪責難逃啊。”金七桂真是大開眼界,她想笑,但怎麽也笑不出來,她想到家禽家畜,山上的野獸碰到了同類也可以引頸大叫幾聲表示親熱。我們是人,連和人打招呼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禽獸要大小便不要經過誰同意,就會痛快淋漓瀟瀟灑灑地屙出來。而她們連大小便都得喊報告,簡直連禽獸都不如了。她想哭,鼻子酸酸的,喉嚨硬硬的,但就是哭不出來,眼淚生氣了,它就是不出來。那位檢查馬桶的男幹部和大兵進來了,那位女獄吏惡狠狠地說:“三個人先回號子裏去,待我們開會後再和你們算賬。”她把她們送回號子,杜鵑站在門後嘻嘻地笑了。 柳冰蘭則取出了鉛筆心在毛選上劃了一陣遞給金七桂,七桂看到了一首打油詩:畜牲把人不當人,不為獸惡氣煞身,西邊日頭東邊雨,人世終歸有真情。金七桂和杜鵑到這兒才幾個小時,就對這位文弱的難友刮目相看了。 金七桂和杜鵑還從柳冰蘭那兒了解到這常傑看守所是湘西湘北去服刑犯人的中轉站,進了這個中轉站,在這兒短暫停留後,男短刑從這兒送往津市三麵環水的三0三農場,女短刑犯則從這兒送到米江茶場。男長刑犯則從這兒送到省一監獄汽車電器廠,省二監獄汽車總裝廠,省四監獄汽車油箱廠,五監獄汽車車廂廠。女長刑犯從這兒送到三監獄召陽製傘廠,有時也送男犯人去三監獄,但一般都是利用送女犯人空餘的運力,一般不專門送去。金七桂問冰蘭為何知道得這麽仔細,她說她是原來在社會上,曾與省花鼓劇團到各個勞改場所去演出,每一個勞改場所她都到過。 到常傑的第三天李杜鵑就被送走了,金七桂則是在一個星期後由常傑專署公安局送犯人的專車送走的。囚車裏坐了三個犯人,她們是金七桂、柳冰蘭,還有一名少婦名黃金秀。她們從後麵上了車,被單手銬在鐵凳上,車後門就被鎖了。這是一輛軍吉普改裝的囚車,駕駛室和囚座用鐵柵欄隔開,囚室其實是用鋼筋焊的一個四方鐵籠子,兩側麵開了一個六忖見方的小鐵窗,在行進中有時進來一線陽光。就連這普世的陽光,對犯人都是那樣的吝惜,金七桂和柳冰蘭麵對麵的坐著,黃金秀則是背對駕駛室麵對車後坐著。柳冰蘭和金七桂在車子行進中貪婪地看著那六寸見方的小窗外,仲夏的田野,桃李已是滿樹沉甸甸的碩果,一望無際的稻田已經抽穗揚花,深綠色的穀穗已經沉甸甸的低下了頭。荷塘那翠綠的荷葉,紫色的荷花在視野裏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荷葉上的水滴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她們用心靈在這原野上馳騁。 到益坊囚車停下來了,司機對女獄吏說:“你去聯係一下,把她們送到後院,每次都是這樣作的。”那女獄吏下了車幾分鍾就回來了。吉普車開進了後院。那獄吏隔著鐵柵欄對她們三個人說:“在這兒吃早餐,這兒的餃子好吃,但價錢貴,要吃餃子就自己拿五毛錢,不願拿錢就隻能吃饅頭。”柳冰蘭沒說話,她用那隻沒有銬的手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了一塊五毛錢。一會兒那武裝兼司機與女獄吏為她們端來了餃子。黃金秀邊吃邊說:“柳冰蘭,謝謝你了,這餃子真好吃啊,我一分錢都沒有,沒有你的錢,我這一輩子是吃不上這麽好吃的餃子了。”“為什麽說一輩子都吃不上?回來了還可以吃嗎。”金七桂不解地問。“我判了死緩,一輩子隻能吃牢飯了。”“這牢飯還是袁荻給你吃的,不然你已經吃了花生米了。今天的餃子是你搭到金七桂吃的。”柳冰蘭沒好氣地說。“袁荻是誰呀?”“袁荻是個美蔣派遣特務,關了三年沒有辦法判,後來黃金秀與她住一個號子,而政府給袁帶了鐐銬,特別把手銬帶在背後,謂之為反銬,生活一點都不能自理了。再讓黃與她住一個號子,黃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致,袁荻把自己的一切在黃的麵前暴露了。後來袁荻判了死刑,黃金秀從死刑立即執行改判成死緩。”金七桂向黃金秀投下了鄙夷的目光。黃金秀說:“誰不選擇生,會選擇死呢?隻要有一線話的希望,就要想盡辦法為自己爭取活的機會。”金七桂聽到黃金秀振振有詞的自我辯駁,看到了卑鄙無恥人性的血腥。柳冰蘭更是一臉的不屑。她們已經吃完了餃子。那司機和女獄吏已經回到了車上,拿了銬子鑰匙給她們開了銬子,要她們上了廁所後又上車銬上了手。車子開動了,金七桂看著坐在麵前的黃金秀,不知怎麽的,她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中午她們的囚車到了省會省看守所的傳達室前停下,那女獄吏去聯係,傳達室的幹部操著一口省會腔說:“很抱歉,每一個號子都超押人犯了,號子裏的大鋪晚上都是側身睡得滿滿的,你們是否到市看守所看看。”“想想辦法吧,就一個晚上,明天就走了。”“實在沒有辦法,剛才嶽陽的車子才走,他們也是送人犯去三監獄的。”女獄吏回到車上,到了市看守所,傳達室的人三言兩語就把他們打發走了。下午一點多鍾才找到了一家治安指揮部,三人被投入到一間鋪滿稻草,充滿了黴味、尿騷味的小房子裏。三人打開了自己的被子,鋪到稻草上,取了衣服準備去那廁所兼澡堂的屋裏洗澡,路過一間大廳時,那裏有二十幾個女人在糊火柴盒子,聽她們邊糊邊聊的話題,覺得她們對關在這兒滿不在乎。“桃,幾次了?”“五次。”“這次為什麽?”“現事,出去了靠那事吃飯,為那事進來了有飯吃。”“說那事是醜事,誰人沒做呀?”“你說得對,有人買就會有人賣......”原來是一群淫蕩的女人,柳冰蘭對金七桂說:“莫洗了,小心染上性病,這一群人看來都是性犯罪。”金七桂點點頭說:“就髒一晚吧,明天到了再洗澡。”黃金秀問:“什麽是性犯罪啊?”柳冰蘭不作聲,金七桂輕輕地說:“就是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第二天早晨八點鍾她們就被送到了省會火車站,用的車子是那家治安指揮部的小麵包車,她們背著自己的行李雙手被銬著上了火車,她們三人坐一張凳子,那大兵和女獄吏坐一張凳子,五個人在一個格鬥裏麵對麵地坐著。那大兵給她們三個人把行李放上了行李架。女獄吏買來了盒飯,五個人都吃著飯菜,金七桂覺得那辣椒炒酸菜吃起來很有味,可是柳冰蘭卻辣得頭上直冒汗,她不得不把菜夾到一邊,一口口吃著白飯。正在這時來了賣報的,她買了兩份報紙,吃完飯後,她與七桂把報紙攤開蓋住了手上的銬子,她們並沒有專注地看報紙,而是把目光投向窗外。晚上七點鍾火車才到召陽站,女獄吏給她們打開手銬,讓她們背上行李後又帶上了手銬。她們一行五人最後下火車,最後出站。已經是傍晚了,從火車站走了半小時才到三監獄傳達室。大兵和女獄吏向監獄辦了交接後她們連同判決書一同被送到女犯中隊。這女犯中隊是一個四合院,東南北三麵都是監房,西邊是幹部的辦公室、小監和老年犯的廠房,西北角是廁所和浴室、燒水房,東北角是廚房。她們三人來到了辦公室,一個眼力不太好的女獄吏接待了她們。她抬頭看了看她們三人問:“誰是黃金秀?”“報告隊長,我就是。”黃金秀站起來了。“哪個是柳冰蘭?”“是我。”柳冰蘭站起來了又坐下。“哪個是金七桂?”“我是金七桂。”站了一下坐下來了,黃金秀看她二人坐下了,她也小心異異地坐下來了。那獄吏說:“今晚你們睡到接待室,明天洗頭、洗澡、洗衣服被子,大搞三天衛生後才能進監房。你們還沒有吃晚飯,等一下給你們送到接待室去。我姓山,以後就叫我山隊長。希望你們遵守監規製度,努力學習,立功贖罪,爭取早日回到人民群眾中去。”說完她站起身,她們背著行李跟在後麵走進了接待室。接待室約五米見方,有一半麵積是一個大通鋪,她們三下兩下的就把鋪打好了。山隊長帶著廚房的犯人給她們送晚飯來了。今晚的晚餐真豐富,有紅燒肉、粉絲、蔬菜、米飯,還有兩個粽子。山隊長告訴她們:“今天是端午節。”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就聽到了起床號,天井裏人頭竄動,唰唰唰的刷牙聲,嘩嘩嘩的潑水聲,她們三人走出接待室看到天井的西北角有人拿著臉盆排隊,那一定是打洗臉水的,三人都拿了洗臉盆加入了打洗臉水的行列。打到洗臉水後她們很仔細地洗臉洗手,還是在常傑洗了的,她們都留下了一盆渾濁的臭水。哨聲響了,有很多人在獄吏辦公室前的天井裏排隊,一個年輕的獄吏站在四合院西南角的大門邊說了一句出工了,隊伍成單列報數出去了,金七桂看到出去的人身上衣服都血跡斑斑,對柳冰蘭說:“這兒不像你說的製傘廠呢?看她們滿身血跡,是不是屠宰廠啊?”“那不是血跡,是柿子水,浸皮紙要用柿子水。”金七桂想起來了,在家裏母親用紡的線給爸爸織魚網,白白的魚網要用柿子水泡了曬,曬幹了又泡,反複幾次,魚網就紅了硬了,安上鉛腳就能打魚了。她說:“我懂了,柿子水我們家漿魚網用過,和血的顏色一樣。”出工的犯人都走完了,最後一個報的數是二百五十三。接著又聽到了哨聲,在同樣的排隊地點又有一群犯人排隊,這一群犯人都比剛才出去的人年紀大,那年輕的獄吏在隊列前說報數,就開始報數了,一共是九十四人,報完數後都進入了西邊的廠房內,拿出了碗筷,有的還敲打著碗筷,站在廚房前的幾個窗口前打飯菜,一個高高大大的老犯人對她們說:“癡著幹什麽,拿碗筷打飯啊!”“請問怎麽稱呼您?”“這兒不準稱呼,我姓瞿,單名瑛,按監規該叫我瞿瑛或瞿同犯,我不喜歡那個犯字,我希望叫我瞿同學。”她們正準備去取碗筷,山隊長走到她們麵前說:“這幾天你們就和老年犯一起排隊集合,一起吃飯,你們要在三天內把衛生搞徹底,三天後就要到入監學習班學習了。洗澡洗衣用的熱水到燒水房去提,天井裏的大水池旁有洗衣台。金七桂到辦公室來一下。”金七桂隨山隊長來到了辦公室,山隊長問她:“你是大壟天門小學教書的金七桂嗎?”“是的。”“我昨晚就認出你來了。你也認出我來了,是嗎?”“我不認識你,你怎麽認識我呀,奇怪。”金七桂昨天晚上就認出了她是當年曾武的秘書,但她在心裏隻是暗暗的希望對方不要認出她來,她怕惹出麻煩來。“我原來在大壟工作過,在公安局當過秘書,因曾武的事我對你的印象比較深刻。為什麽事判了那麽長的刑?”“不知道。”“為什麽不知道呢?”“要真的知道,刑都判了,那能不願告訴你呢。”“在犯人中不要說認識我,不要說自己不知道為什麽來的,其它幹部問你你可以如實的說你受了冤枉。但也不要說認識我。”“山隊長,你不找我談話,我也不會說認識你的,我的確不認識你,經你提醒,我才慢慢地想起來,像我這樣的人,未老先衰,記性醜得很。”“不光這兩件事在犯人中說不得,什麽事都不能在犯人中說,監獄是惡人壞人集中的地方,很複雜,要注意檢點自己。吃早飯去吧,以後再談。”金七桂認真地聽著她的每一句話,細細揣摩著對方的話,覺得山沒有什麽惡意,她找她談話也是為了她好。她看到山已經不再講話,於是她退了出來,和柳冰蘭黃金秀吃早餐去了。吃的是一個高粱粑粑,黑不溜秋的,這東西難看並不難吃,她們三個人都吃完了,還有一碗小白菜湯,她們三個人都喝完了。從澡堂裏各人拿來了一個大澡盆,把帶來的衣被用熱水泡了一澡盆,監獄用的洗衣粉是供給製。肥皂每人每月半條是定額的。她們放了洗衣粉後用腳踩,這是柳冰蘭發明的腳洗衣法,比手洗得幹淨,也省力一些。她們把洗好的衣服和被單曬在向陽的地方,曬完衣服就吃午飯了,午飯吃的雜豆飯和包菜,雜豆飯很香,金七桂和柳冰蘭都吃完了,但水煮的包菜確實難以下咽,給幾個老年人吃了。大家坐在天井裏休息,突然從小監牢裏傳出了淒厲地叫聲:“給我一顆槍子,我願死,不願活。”瞿瑛走到小監牢前說:“羅竹青,別喊了,我們這些人都沒有槍子,有槍子的人要給你,不要也得要;不給你,要也要不得。”瞿瑛給金七桂說:“也怪可伶的,三個孩子都死了。”“怎麽死的?”“是她在文革清隊時被揪出來了,她想不開,想到自己再無顏見自己的學生們,想一死了之,怕自己的兒子們被歧視,用一根長長的繩子拖著自己的三個兒子去投河,自己被人救起來了,三個兒子都淹死了,她的三個兒子分別是六歲、四歲、兩歲。她犯了畏罪自殺罪和過失殺人罪,被判了死刑,緩期二年,以觀後效。”“瞿瑛,莫談案情。”有一犯人要瞿瑛不要說了。瞿瑛說:“這是幹部公開過的,在大會上說的,別積極了,這不是稻草。”羅竹青淒厲的哭聲震顫著人的心靈,金七桂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她與羅竹青都是小學教員,都是清理階級隊伍時被整,都是出身不好,她想像著三個孩子淹死時的情景,不寒而栗,兒子是娘身上的血和肉啊她被撕裂了三次,四分之三都不在人世了,她能不狂嚎著要去和那四分之三匯合在一起嗎?正在大家議論著羅竹青的時候,金七桂聽到有人說大理石來了。大家的講話嘎然而止金七桂對著鐵門望去,一位四十開外的女獄吏進來了,金七桂在心裏納悶,這隊伍怎麽姓得這麽巧,名字取得這麽怪,但當她走進大家的時候,都叫她彭指導員,柳冰蘭看出了大理石和彭指導員的連接點,這彭隊長隨時隨地都鐵青著臉,臉上不笑也不怒,隨時隨地都像一尊大理石雕像,這個取渾名的人不是入木三分,而是刻石三分。彭隊長吹響了哨子,老年犯人都進廠房了,天井的水池邊又隻剩下金七桂三個人了。她們商量先去洗澡,走到澡堂裏看,有十幾個澡盆放到那兒,澡堂裏有冷水龍頭,柳冰蘭說:“不要用這盆子洗澡,這麽多人,難免沒有患性病的人,那種病上了身是很麻煩的。金七桂、柳冰蘭、黃金秀各人在燒水房提了一桶熱水,用臉盆對著冷水洗頭洗澡,兩天沒有好好洗過澡,她們都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陣,因考慮再洗了就曬不幹,她們收了上午洗的衣被回接待室去了。到接待室裏她們補了補衣服褲子,想睡一會兒,隻打了一個屯就聽到外麵哨子吹得唧唧叫,是一位隊長喊全體犯人集合,等隊伍站成隊形後,隊長喊大家坐下。開始點名了,點到誰,誰就站起來應一聲到。點到第二十三個的時候,隊長喊了幾聲張野,無人應答,那隊長慌了手腳第一天值班就少了犯人,怎麽得了,她趕緊給管教股打電話,說有一個犯人找不到。幾分鍾後就來了兩個大兵和幾位隊長。山隊長問新上班的隊長是那個人找不到,新來的隊長說張野找不到,山隊長說:“好像沒有一個叫張野的犯人。”新來的隊長把名字指給山杜鵑看,山說:“那不是張野是張墅。”山杜鵑把點名冊拿到手中從辦公室出去點名,點完了名對大家說:“這是新來的劉隊長,大家以後一定要服從管教。”新來的隊長也作了自我介紹:“我姓劉,名月娥,解散。”大家蜂擁著去到廚房窗口去打飯。吃的是米飯和豬婆菜,大家都坐在小凳子上端著飯碗,用兩腿夾著菜碗吃著,嚼不動的豬婆菜梗子、豬婆菜花丟了一天井。夕陽西下,犯人們都坐在天井裏,有的補衣服,有的打襪底,也有看書看報的。柳冰蘭走到一位看書的老人麵前,禮貌地說:“老人家,你好,書從那裏得的?”“圖書館借的。”“你能陪我去借書嗎?”“我要問問三人製。”“三人製是誰呀?”“新來的,你不知道,等你分到勞動小組就知道了。三人製就是三個人為一個行動小組,吃飯、睡覺、上廁所、勞動都在一起。如果我們三人製願意陪你去借書,就是三個人都陪你去。”“知道了,太麻煩,等我有了三人製再去借。”但她心裏想這兒有圖書館借書看,單調難熬的監獄生活有書相伴也許會輕鬆許多,對金七桂說:“有圖書館倒是一件好事,看來還給犯人訂了報紙。” 夜幕降臨時大理石來了,後麵還跟著年輕的管教科付科長,他是一個威風的道貌岸然的小夥子。哨聲響後大家都在天井裏麵對著辦公室排好了隊。大理石和那小夥子走進辦公室後辦公室的燈亮了,天井四周的燈也亮了。犯人們有的看書看報,但絕大多數都是在閑談。當大理石和那個小夥子走到隊列前的時候,全場鴉雀無聲了。有犯人從辦公室抬出了兩張桌子,搬出來了兩張凳子。大理石坐下了,那小夥子也坐下了,首先是大理石講話,她簡單地講了一下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和監獄犯人改造的大好形勢,接著話題一轉,就咬牙切齒地說:“但階級鬥爭還很激烈,階級敵人還在作垂死掙紮。如我們中隊的瞿瑛就是典型的頑固不化的階級敵人。她是偽國民黨國大代表,偽省政府參議員,臨澧縣偽縣長。雙手沾滿人民的鮮血,人民政府給她重新做人的機會,她不思悔改,惡毒地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攻擊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現在把曆史反革命份子加現行反革命份子瞿瑛揪出來批判鬥爭。”瞿瑛站起來往前走,那小夥子大聲地吼著:“裝什麽死,走快點。”瞿英不快不慢地說:“乳臭未幹,耍什麽威風?比我孫子輩還小呢。”金七桂聽這老人講話底氣十足,但背已經岣僂了,走路搖搖晃晃的。“走快一點。”那小夥子仍然吼著,但聲音沒有原來那樣大了。瞿瑛不卑不亢地說:“我是小腳,隻能走這麽快。”瞿瑛終於步履維艱地走到了犯人隊伍的前麵,轉過身來麵對犯人。大理石說:“瞿瑛,通過這幾天的批鬥,你對重新犯罪有了那些新的認識?”瞿瑛說:“我沒有重新犯罪,我今年七十七歲,比毛澤東大一歲,比蔣委員長小五歲。我們在國共合作時一起開過會,他們都在世,可以調查的。我從來沒有說我萬歲萬歲萬萬歲還要加一歲,是那些渣滓們說的,她們才是真正的罪人。”那小夥子說:“什麽是渣滓?你就是渣滓。”許瑛漲紅了臉說:“殺人放火、坑蒙拐騙、偷盜扒竊、貪汙腐化和危害人民與社會的人是渣滓,我瞿瑛不是,我再說一遍,我瞿瑛不是。”那小夥子瞪眼看了看這岣僂的老婦,口角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大理石說:“對這樣一個死硬分子,要她低頭認罪隻有狠狠地批判,大家開始批判吧。”有十幾個犯人舉了手,大理石指著一個殺氣騰騰的犯人說:“先由易得秀發言批判。”那易得秀三步兩步地走到了隊前,把臉半對犯人半對瞿瑛,翻開了毛主席語錄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瞿瑛這個國民黨的殘渣餘孽反動透頂,頭上長瘡,腳板心流膿,她惡毒地攻擊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妄想萬歲萬歲萬萬歲還加一歲,妄想取代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真是癩蛤嘛想吃天鵝肉。我還檢舉一件事,瞿瑛天天要洗澡,擺那資產階級臭架子。”瞿瑛說:“洗澡是資產階級臭架子嗎?不洗才臭呢,幾天不洗,臭不可聞。”在犯人中有切切私語的,也有轉過頭去笑的。柳冰蘭坐在最後,她把頭靠近金七桂的背說:“有水平。”“是。”金七桂輕輕地答。接著有三個人發言了,差不多都是現話。瞿瑛把臉對著大理石說:“報告政府,瞿瑛站不起了,想坐下來。”大理石說:“給她凳子。”瞿瑛的三人製給她送去了凳子,瞿瑛坐下了,她長長的馬臉顯得有些蒼白,但一雙大眼睛卻炯炯有神,後麵又有幾個人發言了,她好像沒聽到一樣,有時甚至把眼睛閉起來養神。大理石宣布:“今天就批判到這裏,瞿瑛回到隊列中去,現在開始晚點名了。”當她點到張墅時她說:“張墅,你要注意你的身份,不要對抗。”“我對抗了什麽?不明白。”“收工點名時你為什麽不應到。”“劉隊長點的張野,我怎麽應啊?”全場一陣哄笑,“安靜,安靜,有什麽好笑的?”金七桂心裏想,監獄雖不像看守所那樣森嚴,生活也稍微好一些,但這個地方比看守所更可怕。她感覺到生存環境的惡劣,要在這樣的環境中呆二十年,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