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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二十八)

(2006-08-01 15:31:11) 下一個

第二十八章 曉丹血染鷺鷥灣

        八號又住進了一個犯人,姓王名金蓮。她一進來就把外麵出了‘特二號’反革命案件的事講給曉丹聽。說‘特二號’和‘特一號’的內容是一樣的。曉丹本想進一步打聽一下,但怕是特務,就隻張著耳朵聽,一言不發。原隻想把傳單和信件的內容告訴臘梅,以後可以告訴人民的時候,代她告訴人們,她金曉丹是為民呼而獻身的。而臘梅卻想到再寫信和傳單救她和七桂,恐怕臘梅也凶多吉少啊。一連幾天她都睡不著覺,擔心李臘梅也會入羅網。聽到李梅喊報告要紙筆給家裏寫信,她知道李臘梅進來了,她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臘梅不愧是重義氣輕生死的知己,她為自己有這樣的知己而驕傲,也為她的處境而惋惜,說不定都會出不去了,臘梅的文才真是太可惜了。她正在想李臘梅的事,牢房門打開了,獄吏說提審八十一號。曉丹跟在獄吏的後麵來到了大審訊室,審判的陣式比以往更大。審判員講話了:“金曉丹,你入獄已經半年多了,你的犯罪事實政府是掌握的,今天在坐的有省、地、縣的領導,這些領導在百忙中抽出時間參加提審,這是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希望你把握這時機,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犯罪都交待清楚,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我沒有什麽交待的,我沒有犯罪。”“你認識李臘梅嗎?”“認識,她是我的中學同學,還是我的親戚,我媽是她的姑媽。”“你和李臘梅是怎麽樣從事反革命活動的?還有你和黎萬新又是怎麽從事反革命活動的,你必須老老實實地交待,才有你的出路,否定,將是死路一條。”“我再說一遍,我與李臘梅是同學,是親戚,我們到一起沒有從事什麽反革命活動,我們都愛我們的國家,愛我們的人民。關於黎萬新,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們是同生產隊的社員,是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是遠房表親,我們是正常的鄉裏鄉親關係,是同學關係,除這些以外,沒有別的什麽關係,也沒有在一起從事什麽反革命活動。”“你說得很漂亮,但是你做的都是反革命的勾當。你惡毒地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你不要認為你不說,就不能判你的刑。今天不要你說了,先要整整你的態度,給她帶上刑具。”兩個警察抬來了一付鐵鐐,在金曉丹的腳踝處試了一下,認為鐐環過大,又去換了一付小的給金曉丹帶上了,還嫌不夠緊,他們又給金曉丹的腳踝處帶了一付手銬。“你現在交待還不遲,隻要你願意交代,我就馬上喊他們給你把刑具除去;若你不願交代,就回號子裏去好好反省。”金曉丹站起來,拖著沉重的鐵鐐走出了審訊室,走進了看守所大院,走進了牢房。那嘩嘩啦啦的鐐聲在寂靜的看守所大院裏格外響。

        王金蓮看到金曉丹的腳踝帶了鐐銬嚇得幾分鍾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子才慢慢地坐攏來從自己的棉衣裏取出棉花把金曉丹的腳踝包了一圈。嘴裏喃喃地說:“真是把人不當人了,皮肉骨頭哪能和鐵磨呀?”“八十二號,謝謝你的棉花。”金曉丹在沒弄清楚對方的身份前,很客氣地謝了就再沒說什麽了。她怕對方是特務。夜幕降臨了,王金蓮把馬桶端到金曉丹的麵前說:“解手吧,少走幾步,就少一點痛。”金曉丹望著這八十二號,難為情地說:“你年紀比我大,這種事都要你伺候,真不好意思。”她方便後就上床睡下了。八十二號把脫下的棉褲套到曉丹的腳腿上,給小丹蓋好被子,又把脫下的棉衣蓋在曉丹的腳頭。她嘴裏喃喃自語:常說冷得像毛鐵,那麽多鐵跟著你睡,怎麽睡得熱和?

       曉丹睡不著,她想起了姐姐,想起了臘梅,也想起了好友夏瑞蓮,大家都近在尺墀,同住在一個院子裏;但又好像相隔千萬裏,她就好像被劫持在一個孤島上,腳手被捆縛了,眼睛被蒙住了。隻剩下這一顆跳動的心,一腔沸騰的血,一顆由心血維持的大腦。她清醒的意識到這一切說不定也會很快被奪走的,自己做的事,後果再嚴重,自己都要承擔責任,古人說好漢做事好漢當,雖不是男子漢,但應巾幗不讓須眉。到時候所有的事都要自己一個人承當,要死就死我一個人吧。人是死的種,樹是砍的苗,自己既然寫了信和傳單為民請命,就不能做貪生怕死的人。隻是苦了老和小,養老撫幼的責任我就留給兄弟姐妹了,好在自己的兄弟姐妹多,他們一定會代我養老撫幼的。她睡著了,一睡著就做夢,高牆關得了她的軀體,關不住她的心,她回桂花村了。她牽著德勤在那滿坪壩的紫雲英花中穿行,母子倆來到了太極圖,她用石蒜花做了一個漂亮的花環給德勤帶在脖子上,摘了好多桃子、李子給德勤吃,她們來到了河邊的沙灘,在水邊挖沙坑,不一會兒沙坑裏就浸出一汪清水。她們來到了淺灘,用篩子端趴三兒,有人在喊她們,她們向岸上望去,是爸爸媽媽在岸上,德勤向岸上跑去,突然洪水來了,咆哮著掀起一丈多高的巨浪,她奮力地向岸邊遊去,但那洪水水麵越來越寬,渾濁的大浪越來越密,越來越高,離爸媽和德勤也越來越遠了。王金蓮看到她的腳手像遊泳一樣地動,拍醒了她。曉丹已經弄得滿頭大汗,她告訴八十二號做了惡夢,謝謝她喊醒她。她從包裏拿出一件襯衫換下身上已經汗濕了的襯衫,對八十二號說:“我在這個號子裏經常做惡夢,今天幸虧有你喊醒我,真是謝謝你了。”“不用謝,到了這個裏麵了,都是天涯淪落人啊。”曉丹聽對方說話倒是很真摯的,她試著問:“那兒的人?”“就住在城裏,我原來和娃兒的爸都教書,反右派時娃兒他爸打成右派分子,組織上要我們離婚,娃兒都有了,我說什麽都不能離這個婚啦,就這樣我們兩一起沒了工作,回城裏當了小商販,日子也還勉強過得去。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很多人都認為當年當這個右派分子當得冤,大家聯合起來寫申訴,沒想到後來說我們是刮右傾翻案風,好多人都被抓起來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這樣的事不會判刑的,關一段時間就沒事了。”“你呢?”“現在你不知道比知道好,你不知道就不會有麻煩,你知道了就會有麻煩。為了你好,我不能告訴你,請你理解我,我知道你是好人。”王金蓮看著金曉丹躺下,給她重新套好棉褲後才躺下來。

        第二天金曉丹趁王金蓮提審她在報紙社論裏給七桂寫了一封短信,告訴臘梅已經被抓進來了,並在信中說不要暴露萬新。七桂看到此信後,想到那信和傳單可能是曉丹和黎萬新書寫和散發的,在信中說不要暴露萬新,也就是不要說她與萬新有來往,曉丹做得對,她肯定有辦法不讓萬新暴露,一般她做得到的事才說的。她在當天的報紙社論裏刺上了‘放心’二字。下午七桂被提審了。今天審判員的態度比以往有些不同,講話沒有以前那樣聲色俱厲了。那審判員說:“你已經來半年多了,有些什麽想法?”“人到失去了自由,也就不由自己想了,有老有小的,隻想早點回去。”金七桂說。“我們也希望這裏麵的人應該回去的早點回去,應該判的早點判。但這需要你們配合啊。你們一言不發,金口不開,叫我們怎麽判啊。”“不是說重證據,重事實,不輕信口供嗎。”“有證據,有事實,又有口供,減少求證的時間,不是判得更快嗎。”“如果你們抓的人是被冤枉的,沒有證據,沒有事實,他怎麽向你們提供口供呢?”“一般這種情況不會出現。一旦出現,被冤枉的人也要多向我們提供無罪的證據。”“你這話似乎有邏輯的錯誤,按你的說法,如果街上有一具死屍,就把人群中隨便抓幾個人,然後要被抓的幾個人提供他們沒有殺人的證據,這且不荒唐?”“不要扯遠了,我們希望你把自己知道的都講出來,按法律規定,知而不舉,就是包庇罪。”“猶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現在真正領悟了這八個字的意思。”“不是加給你罪,而是你真的有罪,不然把你抓來幹什麽?我再提醒你,你們和黎萬新是什麽關係?”“我們是一個生產隊的社員,他媽媽姓金,是我的遠房姑媽。”“你們平日有來往嗎?”“一個生產隊,怎麽不來往呢?我爸爸媽媽就很同情萬新無父無母,孤苦伶仃一個人,母親常幫他縫縫補補,村裏的人都同情他的處境。”“有人檢舉金曉丹常去他家,有這回事嗎?”“我不覺得曉丹經常去他家,他們是從小學同到高中的同學,偶爾來往一下是正常的,且都是大男大女,即使有來往又怎麽了?”“那你是說他們談戀愛?”“我沒有肯定他們談戀愛,我是說如果有來往,這種可能是有的。”“黎萬新來你們家嗎?”“我沒有看到他來過我家,如果他來了我家,我也認為是很正常的,一個生產隊,大家來往來往有什麽不好?”“你與黎萬新有來往嗎?”“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一個生產隊不可能沒有來往,都是鄉裏鄉親的,又沒有吵架,為什麽不來往呀?”“談談你們在哪些方麵來往?”“如換菜吃,哪一家都不可能把所有的菜都種,每家每戶的菜都不可能完全相同,大家經常換得吃,這是大家都做過的,找別人換菜吃誰也不會拒絕誰,我們家也與萬新換過菜。萬新是單身漢,經常找生產隊裏的女人洗衣補衣,村裏的大部分女人都幫過他,我們家,我本人都幫他做過。他對人也很好,在路上碰到老人女人挑重擔,總是會從別人身上把重擔接到他身上,幫你送回家,他就幫我挑過幾次柴,他很自愛,幫人從不進別人的屋,全村的人都很喜歡他。”“不要你在這兒擺好,我是要你說你們在一起幹了哪些反革命勾當。”“沒有,絕對沒有幹什麽反革命勾當;隻有鄉裏鄉親的正常來往。”

        金七桂回到牢房時王三婆對她說:“你剛才出去了,進來三個人把牢房到處翻了一遍,大概是檢查吧,好像沒有拿走什麽東西,你清清看,拿走什麽東西了嗎?”七桂說:“沒有,我沒有什麽東西怕拿走的,連這條命我都無所謂了。”“別說傻話,你上有老,下有小,親人需要你。”“說歸說,在這個裏麵連死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我領悟到死也是一種政治權利,所以剝奪了政治權利的人,連死的權利都沒有,想死還死不成呢。”“我原來也想死,一了百了,但仔細想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麽呢。”“三婆,你說得對,人不怕死了就是豁出去了,人的身子爹媽所授,自己不要隨便處置。”“人生一台戲,有的喜,有的悲,有的快樂,有的凶險,這才是世界。”“三婆,你說得好,三婆真有進步哎。”

        臘梅提審回來也帶了鐐銬,她因為單獨關押,沒有人給她幫忙料理,來了月經就讓它流到內褲上,便桶沒人倒生了蛆,鐐銬嵌進了肉裏,流血流膿水,她從來沒有哼一聲。她看到這幾天報紙上天天的社論都是堅決鎮壓反革命,再想想當局對她的態度,她認為自己是必死無疑了。她不怕死,但她感到遺憾的是壯誌未酬啊。還有好多好書未看,想寫作也才開了個頭。生命確實太短暫了。她想起了年邁的奶奶,多病的父親,操勞過度的母親,想起了茉莉、杜鵑,她們平安嗎,想起了尚未成年的弟妹,身陷囹圄,她是多麽的思念親人啊。七桂姐和曉丹姐最近怎麽樣了,住在一個院子裏卻好像遠在天涯,音信難求。正想著她聽到了嘩啦嘩啦的鐐聲,接著她聽到噗通一聲,是摔倒的聲音,鐐銬不響了,看守所大院寂靜無聲。“金曉丹,你不要裝死,你今天爬也要給我爬進去。”

        金曉丹用帶銬的雙手撐地,她站起來了,昂起了頭,挺起了胸,沒蒙上鐵窗的男犯人給了她鼓勵的掌聲。她留下了一路鐐聲,一路膿血。回到號子後流出的膿血已經把鞋襪浸濕了,她咬緊牙關說:“真是比法西斯還法西斯。”王金蓮忙給她往鐐傷上放棉花,金曉丹說:“不用了,我這一百多斤說不定轉眼間就不存在,留著你的棉衣,對活人來說有用。”“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我們都會出去的,我們出去了還要做好朋友呢。”“你不知道,你以後會知道的,我看了這幾天的報紙,我可能沒有出去的機會了。不說這些了,我心裏堵得慌,想唱唱歌。”“唱什麽呢?”“唱春蠶到死絲不斷吧。”兩人輕輕地唱起了春蠶到死絲不斷,留贈他人禦風寒,蜂兒釀就百花蜜,隻願香甜滿人間。......曉丹陶醉在歌聲裏,慢慢地睡著了。沒過幾分鍾她的蒼白的臉上有了些許的紅暈,還露出了笑容,王金蓮想喊醒她,因她認為白天做夢不好,但轉念一想,管它好不好,能讓她笑笑,這好難得啊,她能在夢中快樂地休息一會不是很好嗎,曉丹大聲地笑起來了,她自己笑醒了。“剛才你和誰笑?”“和我兒子。”“難怪笑得那麽甜。”她看曉丹眼眶裏已溢滿了淚水,不再往下說了。

        大壟縣為了擴大鎮壓反革命的‘戰果’,給十多名男女知識青年枉加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拚湊成一個反革命集團,把金曉丹和李臘梅判了死刑;金七桂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就連剛滿十五歲的李杜鵑也判了有期徒刑十年。金曉丹接到判決書時拒絕在判決書上簽字,義正詞嚴地說:“我要上訴。”宣判的人說:“這是終審判決,文化大革命時期是非常時期,不能上訴。有什麽要求現在可以提出來,要抓緊時間。但你不要提無理的要求,要政策允許的才能辦到。”金曉丹很憤怒地說:“我相信總有清算你們罪行的時候。我不提其它的要求,要求接見我所有的親人總是合理的要求吧。”“行,我們安排,但你姐姐金七桂隻能單獨接見,因為她是在押的犯人。”

        七桂在報紙的社論裏看到了曉丹寫給她的信:姐姐,我已經接到判決書,我與臘梅都被判了死刑,死不足惜,遺憾的是此生做得太少,為民呼,隻喊了幾聲就被扼住了咽喉;為人女,為人母都已經難盡責任了。他們已經同意我接見你,這是我們最後的見麵,我們都要堅強一些,忍住不哭,就當我要遠行,給我一笑,那將是留在我心靈深處永恒的笑容。我還有話要對你說,見麵時再說吧。七桂已經淚流滿麵了,致親致愛的手足,死別就在眼前,她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她感受到了這文化大革命的血腥,連這兩個弱女子都不肯放過。在此以前,怯弱的七桂當過右派分子、小鄧拓、反革命分子,那都是強加給她的,有名無實。但此時此刻,她的心裏已經充滿了仇恨,那即將拋撒的親人熱血提早溢滿了七桂的心田。

        接見的時刻終於來到了,由兩個女獄吏分別帶著七桂和曉丹進了看守所大門口的小接見室,曉丹先到,她雖然帶著鐐銬,但她的神態仍顯得很安詳,她的臉上真的有笑容,帶著手銬的手雙手合攏說:“姐姐,妹妹有三件事拜托你:第一件事如果你有和父母生活的時日,你要代我孝順父母;第二件事,德勤就交給你了,你就是他的親娘;第三件事我希望有那麽一天你要和德勤把我重新安葬,把我的所作所為都刻在碑文裏。”“有那麽一天嗎?真是癡心妄想。”獄吏在一旁插話。“一定會有那一天的,對不起,請你別插話。你燒高香做好事好不好?”“曉丹,你放心,老的小的我會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們的,他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我一定會全身心地照顧他們。等我回來了一定把你重新安葬,我會做的,一定會做的。”“人過留跡,雁過留聲;虎死留皮,人死留名。我不後悔我所做的一切,我相信曆史會對我正確地結論,因為政治不等於曆史,政治是唯權唯利的,曆史才是唯物的。有時唯權唯利的政治可以把曆史顛倒一時;但它不能把曆史顛倒永遠。人民,偉大的人民,總會還曆史的本來麵目。姐姐,妹妹希望你不要悲觀地看世界,物激必反,黑暗總會過去,光明就在前麵。”“妹妹,我親愛的妹妹,你的話我都記住了,我都銘刻在心上了,還有妹妹的音容笑貌,姐姐都記在心上了,今生今世都銘心刻骨地記住我的妹妹,姐姐為有你這樣的妹妹而驕傲自豪。”“寬大你們接見,你們倆越說越離譜了。你們也太反動了,真是罪該萬死。”獄吏又插話。“好,罪該萬死,到時候你們化一萬顆子彈吧,我不會哼一聲的。不過今天你得讓我們把話說完。”金曉丹憤怒地說。“姐,活著是美好的,你雖然要過一段監禁的生活,但思想是自由的,我想不會要那麽長的,希望你在艱難困苦時多想想家裏的老小,他們會要你活下去,活到能自由的那一天。生命屬於自己,也屬於親人和人民,不要輕易地放棄,不要輕易地買單。”“曉丹,你說的我懂了,我曾經是右派分子,是小鄧托,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那都是有名無實的。我會好好學習,充實自己,好好地過好我的後半生。”金七桂的雙手緊緊地拉住金曉丹帶銬的雙手,她感受著妹妹跳動的脈搏,沸騰的熱血。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妹妹,要把妹妹銘刻在自己的心靈上。“姐,我相信你說的,我相信姐姐現在、將來不會像過去那樣的柔弱。姐姐,如果人死後真的有靈魂存在,我會永遠在你的身邊。”那女獄吏說:“人死了,死了死了,不要想那麽多,還是抓緊時間講些現實的東西吧。”“我們說話,請你不要打岔。我們知道需要講什麽。”金曉丹問姐姐說:“戚興會來看你嗎?”“說是安排在去監獄的前幾天,我倒希望他不要來看我,他已經懂事了,在他的心靈裏會留下陰影的。”“你以為不來就沒有陰影了,不見以後會後悔的。”“我主要是怕影響他,仔細想想,見不見都會影響他的。他們這一代也很慘。”“是的,他們這一代人磋跎在青少年時期,就像雹打的花蕾雪壓的苗。我怕不正常的政治生活會扭曲他們的靈魂,擔心我們孩子的成長。教育孩子的責任落到你一個人的頭上,你要努力啊。”“我已經是枷鎖裏的人了,養老撫幼的事我隻能盡心盡力,能作的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去作,達到什麽高度姐姐不敢妄言;但隻要活著就會和他們生活到一起。我想在我坐牢的時間裏爸爸媽媽會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們的,你放心吧。”牆壁上的掛鍾揪心地響了十二下,金曉丹知道與姐姐的絕別就在眼前,她對姐姐說:“姐,貪生怕死地活是活;頂天立地地活也是活。貪生怕死地死是死;頂天立地地死也是死。我們都頂天立地地麵對生死吧。”金七桂目不轉睛地看著曉丹麵帶微笑的臉龐,妹妹能做到的她也應該做到,她咬緊牙關,微笑地點了點頭。

        金曉丹在接見金七桂的第二天早晨被除去了刑具,還被帶到一個小房子裏包紮了鐐傷。吃了早飯後被帶到大接見室,父母親和德勤、還有哥嫂們都已經坐在那裏了。曉丹首先喊了聲爸媽,接著和哥嫂們打了招呼,就在爸爸媽媽麵前跪下了,她很凝重地說:“人生在世跪天跪地跪父母,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丹兒不孝,以後不能跪在父母的棺前墓前,就在這兒先跪了。”她又麵對著哥嫂們說:“以後我不能盡孝了,請哥哥嫂嫂們代我多多孝順父母親。”哥哥嫂嫂們都說會好好地孝順父母親的。爸爸和媽媽都老淚縱橫了,爹媽疼的斷腸兒啊。曉丹說:“爸爸媽媽不要太難過,就想著丹丫頭要遠行了,你們是來為我送行的。人生誰無死呀,隻是太早了點。我把德勤托付給爸爸媽媽,哥哥嫂嫂們,你們要幫我把他撫養成人。不要嬌慣他,嬌慣了就不會成才。”“媽媽,我弄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殺你?為什麽?”德勤撲向曉丹的懷裏,抱住媽媽,嚎啕大哭。曉丹雙手扶起德勤的頭,為兒子擦拭著臉上的淚水說:“兒子啊,你還年紀小,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的。好好讀書,聽爺爺奶奶的話。”德勤茫然地看著媽媽,他還是不懂,但他看到媽媽已經淚流滿麵了,他不忍心讓媽媽更加難過,把頭又埋進了媽媽的懷裏,他知道很快就要失去媽媽了,要趁這接見的時刻多聽聽媽媽的心跳,多感受感受媽媽的體溫。“曉丹,爹也是有文化的人,爹理解你,爹並不因有你而羞恥;爹因有你而驕傲。你站起來坐下吧,我們全家坐著說說話吧。”曉丹望著爸爸老淚縱橫的臉,心裏因爸爸的理解而欣慰,她拉著德勤站起來坐在爸媽的中間。曉丹的媽媽說:“丹丹,是外公外婆的陪嫁田害了你,要不是地主成分,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丹丹媽泣不成聲地說。“媽,別說了,外公外婆怎麽會害我呢?我不怪任何人,也不怪自己,我不悔自己所作的一切。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說的,我死了不睡爸爸和媽媽的棺木,撬幾塊樓板合個匣子就行了。爸爸媽媽養育我一場,我與桂姐給二老買了這壽木,這是我孝順父母唯一的一件東西,請父母親答應我。”沒等爸爸媽媽開口,幾個哥哥嫂嫂都說以後再給爸爸媽媽買,還是父母最知女兒的心。爸爸說:“丹丹的心意我接受了,此時女兒的心意是不能違背的,謝謝丹丹的這份孝心。身後事爸爸媽媽、哥哥嫂嫂們會安排好的。”接見的時間到了,死別的悲痛像萬把鋼刀搗碎了每一個人的心。

        金曉丹回到號子裏報告獄吏說要洗澡,獄吏沒有拒絕她,喊了一個女獄吏來守著金曉丹洗澡,她忍著巨痛洗去身上的汙垢,在帶鐐銬的兩個多月裏沒有洗過澡,身上髒得不行。她除洗去汙垢外,還洗去了鐐傷、銬傷上的濃血,那女獄吏喊來了獄醫給她包紮了傷口,獄醫要她吃一種止痛藥。曉丹喝下了那‘止痛藥’,不到五分鍾竟覺得自己輕飄飄的飄上了雲端,隔太陽月亮都是那樣的近,身上暖洋洋的。那懸在空中的池塘裏有篩子大的荷葉,有無數朵盛開的鮮花,她飄上了一條小船,小船自動地飄向了池中,那荷葉上的水珠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那盛開的荷花有紅的、白的、紫的,美麗極了。她心裏想這大概就是瑤池吧,這麽美的鮮花怎麽沒有香味呢?小船兒伐向了荷葉荷花的深處,刹時在麵前出現了雄偉的宮殿,站崗的兩個人穿著古時候的衣裳,臉上就像是石灰做的,曉丹往裏走的時候,這兩個灰麵人上前攔住了她,她說是伸冤的,兩個灰麵人放行了。她來到了大殿,看到了大殿正中坐著戴珠寶帽的玉皇大帝,她向玉皇大帝訴說了自己的冤屈,玉皇大帝說:“你這案子歸人間管,這兒是天堂,隻管神靈和鬼魂。我知道你冤,但現在我也無能為力。”“人間的政府現在不準申訴。”“那就以後再說吧。”曉丹從大殿裏出來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呀,她看到了好大一片桃園,那尖端殷紅淡綠色的桃子有碗口那麽大,密密麻麻地結滿了枝頭,奇怪,那結滿桃子的桃樹上枝繁葉茂還開了滿樹的桃花,那桃花大朵大朵的,鮮紅鮮紅的,這桃園真美呀。正看得出神,忽然飄來一群提著籃子的仙女,她們不要上樹就能摘到桃子,一眨眼的工夫她們的籃子就摘滿了。她也試著飄向桃園,飄到樹上摘桃子,但每次都差那麽一點點,弄了一陣子一個都沒有摘著。她並不想吃,隻是覺得那桃子特別漂亮,所以沒有摘得桃子她心裏也很高興,她飄到東飄到西的四處觀賞著覺得很開心,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王金蓮坐在她旁邊看著她臉上堆滿了笑容,本想喊醒她,白天做夢不好,但轉念一想,都是要死的人了,沒什麽好不好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一定是夢見了高興的事,在這人間地獄裏,從心靈到肉體得到的除了摧殘就是折磨。能夢到高興的事是福氣,就讓她高興高興吧。

        第二天金曉丹起得很早,她足足地睡了十二個小時,她意識到昨天下午吃的並不是什麽止痛藥,是酒精。是那好心的醫生讓她喝醉了,一覺睡了十幾個小時。否則,接見後與親人永別的悲痛和鐐傷銬傷的疼痛,對當局的憤慨會折磨得她徹夜不眠。她開始穿衣服,穿上了一件家織布襯衫,這是媽媽紡的紗,織的布,是媽媽千針萬線縫成的,好像衣服上還有媽媽的體溫。在襯衫的外麵還罩上了一間青色的燈芯絨外衣,向人們展示自己的清白。穿上了媽媽做的千層底步鞋,走起路來不傷腳。她把頭發疏了又疏,用手把兩鬢的頭發壓了又壓。做完了這一切她開始收拾東西把昨天換下的衣服都一件一件地折好夾在折好的被子裏。還有一本毛選三卷和一個大搪瓷水杯她對已經醒來還沒有起床的王金蓮說:“謝謝你對我的幫助,這本書和這水杯送給你作記念。今生今世已經不能報答你的恩情,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來生報答你的恩情。”王金蓮翻身爬起來,接過這兩樣東西放到自己的枕頭邊,抓住金曉丹的手,眼淚像斷線珠一樣地往下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別難過,人生自古誰無死呀,隻是遲早的事,我們相知相識一場,抓緊時間說說話,就像我要遠行了,好姐姐送送我吧。說幾句送別的話,在心靈裏珍藏永遠永遠。”王金蓮看著金曉丹鎮定的臉,沒有任何難過的表現,反過來勸她別難過,就好像今天上刑場的是別人,不是她。她心裏陡然起了敬佩之情,雙手把金曉丹的手抓得更緊,口裏終於說出話來:“金曉丹,我敬佩你,我敬佩你的傲骨,我敬佩你的豪氣。相見恨晚,後會無期,終生為我師。”“王姐,過獎了,人生就是一種經曆,我遺憾的是經曆得太短,好多想做的事來不及做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真恨自己生不逢時,恨這可詛咒的文化大革命。”“是的,這文化大革命害死了好多無辜的人,這是中華民族的災難,這是炎黃子孫的不幸。”“王姐,能為民呼,我真的死而無憾,我好想再唱一次歌。”“唱什麽歌啊?我陪著你唱。”“就唱嶽飛的滿江紅吧。”“怒發衝冠憑欄處,蕭蕭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低沉的歌聲在牢房裏回蕩,在二人間回蕩。唱完了歌金曉丹告訴王金蓮說:“二號是我姐金七桂,她受我的牽連判了二十年。”“金七桂是你姐?我認識她,她和我當家的原來在一個學區教書。她也很慘,中年喪夫,現在又判了二十年徒刑,日子怎麽過呀?”“人就是這樣,到什麽時候過什麽日子,你看文化大革命把中國搞成了什麽樣子,七億人還不是日起日落照樣過。”“你說得也是,人隻要有起碼的物質條件就不會死。”兩人正說著送早餐的來了,吃完早餐金曉丹就被帶出去了。她被帶到看守所辦公室,兩個幹警要她坐下後對她說:“金曉丹,今天是你死刑執行的日子,你還有什麽最後的要求現在還可以說,隻要政策允許做的,政府都會考慮。”金曉丹想了想說:“我死後不要葬在桂花村,行嗎?”“為什麽?”“我的父母都已經年邁,我是他們的斷腸兒,我葬到桂花村他們會天天到我的墳上哭泣,為讓他們少觸景生情,過得安寧些,我不要回桂花村了。”“還有什麽要求嗎?”“沒有了。”“等一下我們會答複你。”說完那兩個幹警出去了,進來了四個軍人,走在前麵的拿了一瓶酒精,走到金曉丹麵前說:“從人道主義出發,請你喝下這些酒壯壯膽。”“不喝你這壯膽酒也同樣有膽上刑場,還是免了吧。”“非喝不可。”“我拒絕喝。”後麵的三個人一湧而上,把金曉丹五花大綁了,一個人捧著她的頭,一口一口地把酒精灌進了她的胃裏,盡管她不停地向外吐,但能吐出來的機會是不多的。金曉丹意識到掙紮無濟於事,越反抗越會灌得多,在那一刻還沒到來之前她就會失去意識,就會醜態白出,她閉上眼睛讓身子往下沉,臀部碰到凳子了,捆在後麵的手碰到桌子了,她順勢跌坐在凳子上,捧著頭的手鬆開了,她順勢把頭歪在桌子上。“她醉了,完成任務了。”她聽到一個大兵說,“還早著呢,就讓她醉在這兒吧。”她聽到四個大兵出去了。把整個身子都靠在桌子上後很放鬆地休息,肯定有人監視她,不能睜開眼睛。她覺得很累,口幹舌燥,渾身就像著了火一樣,她強迫自己不要像昨天晚上一樣,要鎮定,她想到那怕喝一點水也好,可以稀釋酒精的濃度。她又想到了楊梅湯,四神湯等解酒的飲料,奇怪,她的口裏開始有甜甜的津液,口不那麽幹了,舌也不那麽燥了,身置烈火中的感覺也沒有那麽強烈了。望梅止渴,想梅也止渴啊。在宣判會上我還要為民呼幾聲,反正是要死的。不說白不說,以後是真正沒有機會了。

        正在她想的時候,她聽到了有人進來的腳步聲,不能睜開眼睛,不離開看守所就不能睜開眼睛,才能避免他們再給她灌酒精。“是不是灌多了?她好像已經睡著了。”“擔什麽心呀,反正等一會推著她走。”“醉了怎麽推?”“不能推就提著。誰叫我們是軍人呢。”“我先就說了,我們已經灌醉金曉丹了,是那軍管會的小穆說小心天下去,要我們還來灌,真她媽的也太絕情了。”“那小子,那小子,......”“不用說了,不用說了,你當著官,不像我當兵的。”“去你的,什麽X官陶老罐。”兩人邊說邊走了。

        大約又過了十分鍾,金曉丹被兩個大兵拖起來提出了看守所的辦公室,在手和背之間插上了一塊木牌子,還在她的脖子上捆了一根繩子固定那木牌子,金曉丹仍然沒有睜開眼睛,還沒有上路,她怕睜開眼睛了會再給她灌酒精,反正有兩個大兵雙手提拿著她,實際是提著她,她不睜開眼睛,不用勁站著也不會倒。又過了幾分鍾,外麵有人喊出發,兩個大兵提著金曉丹上路了,她睜開了炯炯有神的雙眼,在夾道的人群中尋找著自己的親人,兩個軍人把她提著走得很快,她不停地向熟人點頭或送去深情的一瞥。快到宣判大會會場大操坪時她看見了爸爸媽媽,哥哥嫂嫂們,她是多麽地想再叫一聲爸爸,再叫一聲媽媽,再叫一聲哥哥嫂嫂,但兩個軍人把她推得很快,爸爸媽媽,哥哥嫂嫂們在她的視線裏一閃而過。走到台屋的後麵,她看到了被繩索捆著麵對牆站著的金七桂、杜鵑、茉莉、夏瑞蓮、王金蓮、黎萬新,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臘梅呢?臘梅怎麽不在?判決書上明明寫著她也判了死刑,難道她先走了一步,難道其它的地方還有宣判會場?遺憾在這臨死前見不到臘梅了,表妹那圓圓的臉,那如綢如緞的短發,那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那天真的笑臉,臘梅的音容笑貌霎時充滿了她的腦際,此時此刻她真的十分想念臘梅,不知她在哪裏?她走近金七桂時大聲地喊了一聲“姐姐!”“曉丹!”七桂的喊聲未落,曉丹就從大家的身旁過去了,曉丹還聽到茉莉和杜鵑和她打招呼的聲音。金曉丹被推到台子的正前方,接著金七桂等人也被帶到了台上,在曉丹的後麵站成了一個橫隊。當宣判會開始時金曉丹想喊口號,隻喊出一個打字就被一個大兵捏緊了嘴巴,幾個大兵七手八腳地把她拖到那一橫排人的後麵用刺刀往嘴裏紮毛巾。那後麵放著一堆石灰,金曉丹被按倒在石灰裏,幾個大兵用刺刀往她嘴裏繼續紮著毛巾,刺刀刺破了她的臉,鮮血直流。石灰弄得她滿身滿臉,眼睛被石灰浸蝕得流出了鮮血,當她再被推到台子的正前方時已經是一個血肉模糊麵目全非的人了。台上被宣判的人都看到了這血腥的一幕,一個個眼淚唰唰地流到臉上。離台子近的人也看到了,大部分人都低下了頭,不敢再看金曉丹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宣判繼續進行,第二個宣判的是金七桂,她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台下的人都議論紛紛,說看不出這個人,平時老實巴巴的,怎麽一下子就壞了那麽大的事,有的說是戚老摳的報應,但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她會做那麽大的壞事。第三個宣判的是李杜鵑,她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全場一片唏噓,還是個孩子呢,才十五歲呀,沒到法定的年齡,怎麽就判刑了?李茉莉、黎萬新、夏瑞蓮等是一個判決詞,說是參與金曉丹、李臘梅反革命集團,有悔改表現,教育釋放。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拿到人民群眾的手中,隻準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如果繼續堅持反動立場,隻有死路一條。宣判完後她們被帶下台去了。接著宣判的是王金蓮,她因翻案被判十五年。王金蓮後就是宣判刑事犯罪案子,一對謀夫奪妻的狗男女,共謀了親夫的性命,各人隻判十五年。還有幾個是犯的投機倒把罪,一一地宣判完後把金曉丹押上了刑車,她的臉上仍在流血,幾聲悶悶的雷在天際回響,霎時下起了傾盆大雨,在場的人都跑散了。金曉丹仰起了頭,讓傾盆大雨洗去她臉上的石灰和鮮血,清涼的雨水打在她的身上,司機開著車,載著金曉丹和行刑的人向刑場鷺鷥灣駛去。金曉丹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嫂嫂跟著汽車在雨中奔跑著。一聲沉悶的槍聲,金曉丹仰臥在血泊裏,瀝瀝鮮血從她的背心湧出消失在雨水裏。法醫和行刑的人都上車了,司機把車開得飛快。第一個奔到曉丹麵前的是爸爸媽媽,二老給曉丹用手擦拭著凝固的血跡,把那臉上暴出的肉撫平,瓢潑大雨還在不停地下,兩位老人兒一聲寶一聲地哭著,淚水夾雜著雨水,把金曉丹的血跡洗得幹幹淨淨,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爸爸用手抹了幾次,她的眼睛不但不閉上,兩隻眼睛還冒出了鮮血,爸爸發覺了她嘴裏的毛巾,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媽媽的幫助下才扯出了兩條毛巾,那毛巾鮮紅鮮紅的,在暴雨下流出一股股鮮紅的血水,流入了澧水,金曉丹嘴裏取出了毛巾,嘴卻張得大大的還有一小股血從嘴角流出來了,媽媽把手指伸進曉丹的嘴裏,把嘴裏的血一點一點地挖出來,爸爸用手不斷地抹眼睛和嘴巴,金曉丹的眼睛和嘴巴慢慢地閉上了。河水上漲得很快,不一會兒河水就上漲到金曉丹睡的地方了。爸爸媽媽將金曉丹抬著往高處移,輪渡船上下來了兩個人幫著抬。剛抬到高處,幾個回家抬棺材的哥哥嫂嫂來了,一個個都淋得渾身透濕,說河水猛漲,大河小河都過不得河了,今天棺材無法抬來,曉丹也無法抬回去了。大家望著死得慘烈的曉丹都嚎啕大哭,哭得曉丹的眼睛又微微地睜開了一條縫,嘴巴也微微地張開了,眼睛和嘴角又在流血。那一絲一絲的鮮血隨著滂沱大雨一絲一絲的飄走,流進了大河。爸爸老淚縱橫地說:“丹兒,親人們知道你心有不幹,大家都會記住今天,記住丹兒的。”他邊說邊撫摸著曉丹的眼睛、嘴巴,眼睛又慢慢地閉上了,嘴巴又慢慢地合上了。大家都圍坐在曉丹的周圍,痛心疾首地哭泣著。大哥說:“丹丹為什麽不願回到桂花村呢?我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爸爸說:“不用說了,她不願回桂花村自有她不回的道理,我們應尊重她的心願,不用說了。凶死的人人死心未死,她聽到了心裏難過。”“要是回桂花村,他一躺下就走,早到家了。”四柏說。爸爸說:“爸爸懂得丹丹的心意,你們就別說了好不好?”他們正說著來了一位幹警,他是來告訴他們,當地大隊同意把金曉丹葬在荒灣的任何地方。他問他們知不知道荒灣在什麽地方,金鑫說:“能帶我去看看嗎?”“行,走吧。”

       待金鑫再回到鷺鷥灣時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從渡口走來一位船工。他走近了金曉丹一家人說:“各位節哀吧,你們這樣坐在雨中不是事,身上都打濕了,冷啊。你們把金曉丹抬到我們工具棚裏去吧,那兒可以擋風避雨。”“方便嗎?別讓你為難啊。”“我商量了我們值夜班的同誌們,三個人全票通過。”“謝謝你,太謝謝你了,你一定好心有好報的。”“大家都說金曉丹死得冤,本來早就要喊你們的,天沒有黑,怕多事的人看到了惹麻煩。”大家抬著曉丹跟著船工來到了輪渡的工具棚裏,這工具棚實際上是三間磚瓦房,一間鎖著機動船的配件,一間放著一些報廢下來的機動船構件。中間的那間隻放了一張三抽屜的辦公桌和一把靠背椅。船工把桌子搬得靠了牆,每一個人都脫下了一件衣服在外麵擰幹了水,進屋鋪在地上,金鑫鋪好了剛買來的油布。他們把金曉丹放在油布上,那船工對金鑫說:“大叔,我家就住在附近,我父親說認識您,我家姓周。”“你父親大名是周聖民。”“對,對,我爸爸正是周聖民。他在家裏正在和我大哥給金曉丹合匣子,他是聽大隊支書說的,金曉丹要埋在荒灣裏,這麽大的雨,到處都過不得河,我們家板子多的是,給金曉丹做個匣子,我爸爸說他欠您的情。”“本應登門致謝,無賴我們是喪家,怕給你家帶來不吉利,待喪期過後再登門致謝吧。”金鑫想起了解放前有一年冬天從省會回大壟,在津市下船時看見一個人不小心掉入了江中,他順手伸出了雨傘,用力把落水的人拉上了岸,一同去住旅店,還把自己包裏的衣服借給落水人換下打濕的衣服。二人攀談起來,兩人都是大壟人,那個落水人就是周聖民。他是到省會給老板送桐油貨,辦完事了返回家。多年來一直來往,隻是階級鬥爭天天講月月講後才走得少了。沒想到他的家已搬到了城郊。“大叔,你們等著,我回家給你們挑些柴來燒個火。”船工說著消失在大雨中。不一會,那船工挑了一擔幹柴來了,後麵還跟來了他的媽媽,背著飯和菜。那船工幫著在火塘裏生了火,她媽媽說:“大家節哀吧,人死不能複生,老頭子講,你們一定是一天沒有吃飯了,吃點吧。”金鑫也說:“伯母送來了就吃一點吧,明天還要抬喪呢。”大家望著這有□肉的飯菜沒有一個人吃得下去。金鑫把飯菜接到手中說:“嫂子,謝謝你了,喪飯不能拿回去,我們等一會吃吧。”船工母子倆都走了,大家開始烤衣褲,金鑫和李菊花則烤給金曉丹帶來的衣服。半夜時,給金曉丹換上了幹衣服,她的軀體已經開始僵硬了,蒼白的臉不再流血,她好像鼾睡了。爸爸媽媽坐在她頭部的兩旁,哥哥嫂嫂們也坐在她的兩邊,死別使每一位親人揪心地痛。大家都傷心地看著金曉丹,沒有人說一句話,千言萬語都在無言中。夜幕裏怒吼了一天的雷聲吼得嘶啞了,哭泣了一天的蒼天也哭幹了眼淚,那掀起黃浪咆哮的澧水也累了向河床裏卷縮。金鑫走出門外,天竟然晴了,鐵青的天幕上閃爍著密密麻麻的繁星,那一顆是我的丹兒呢?!

        黎明前周聖民家父子倆送來了匣子,大家把金曉丹入棺了抬出了渡口工具棚,抬到了衝洗得幹幹淨淨的河岸邊的沙灘上。金曉丹的三個哥哥在父親的帶領下先去荒灣挖幕坑。太陽升起來了,昨天她哭泣了一天沒露麵,今天似乎特別耀眼,澧水、山川、河穀平原上霎時有霧氣蒸騰,就像一層薄薄的孝紗,把世界籠罩在悲哀之中。挖幕坑的人都回到了棺木前,金三鬆買來了釘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曉丹妹妹說:“丹丹,永別了,三哥開始釘棺木蓋子了。”全家人都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撕肝裂肺,釘好後全家用手抬著棺木邊哭邊一步一步地走在機耕道上,也許是親人的哭聲驚動了棺中人,從棺木的木頭縫隙中又流出了鮮血,一滴一滴往下淌。機耕道上撒下了金家人的血和淚;荒灣裏葬下了金家的斷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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