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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三十九)

(2006-08-23 14:32:35) 下一個

三十九章 聲嘶力竭過大年

        文彤英死的當天下午,老天爺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到得晚上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聽湘南來的犯人說這湘南永州很少下這麽大的雪,大家望著這白凱凱的飛雪,從心靈的深處感到這監獄的血腥和悲涼。監獄裏一年一次的匯報信馬上就要開始寫了,那是今天寬嚴會結束時布置的。七桂在心裏盤算著怎麽寫這封信。她和餘三妹送走了文彤英就回到小組參加討論,金碧輝把記錄本往金七桂的麵前一甩說:“還是你記吧。”她看到金碧輝的臉色不好,想安慰她幾句,但轉念一想,說什麽呢?弄得不好,她挖空心思做文章去匯報,在監獄過日子真是如履薄冰,顫顫兢兢,稍有不謹,就會招來殺身之禍。文彤英如果到了監獄能保持沉默,是不會得到今天的結果的。她把頭沉下來作記錄,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她把一切都發泄在鋼筆尖上。她警告自己,記錄要集中精力,寧肯少記點,不要記錯。特別是犯人說的這些特殊的語言有的能記,有的就不能記。如說某某人死了,監獄裏最忌諱講死,一般都說她新生坐板車走了,在今天討論中就有不少的人說文彤英反改造坐板車了,要好好改造坐汽車。在記錄上隻能記文彤英反改造被判死刑,自己要好好改造早日回家。如坐小監子說成坐旅館,別人說某某坐旅館去了,那就隻能記成坐小監子。她不時地看著窗外,呼嘯的西北風把越下越大的雪搗動得像一鍋沸騰的白粥。想看遠一點都不行,她們就好像生存在一大鍋沸騰的稀粥中的一個玻璃悶罐裏,氣悶而窒息。

         哨聲響了,她們都蜂擁到天井裏的風雪中排隊,點名,報數,她們像保管到倉庫裏的物件一樣,一日三次地被驗明正身清點數量。再蜂擁地去領飯,大家領了飯都坐進了被子裏,這是犯人取暖的唯一方式。今天改善生活殺了兩頭牛,據說每人有二兩牛肉,合著蘿卜□的,牛肉和蘿卜都□得很爛,因天冷,那點點牛油已經在湯麵上結晶成黃黃的固態牛油在湯麵上晃動著,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著那久違了的牛肉,喝著那飄著固態牛油的牛肉湯,嚼著那軟軟的蘿卜。常人一定覺得腥臭難聞,她們卻認為這是美味佳肴,因為她們確實是與牛肉久違了。

        吃罷飯大家都去打開水喝,打熱水洗臉洗腳,有的人還打了一鹽水瓶開水放到被窩裏,今晚不用政治學習,是寫匯報信的時間,大家開始寫匯報信了。這是監獄裏每年例行的事,向自己的親人匯報在監獄一年的改造情況,如果自己已經沒有親人了就寫給當地政府。金七桂要是平日寫封信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今天提起筆來卻有千斤重。今年她失去了至親至愛的胞妹曉丹,今年她失去了自由,今年她別子別鄉別父母先到了蠻荒的召陽,又輾轉來到了這當年柳宗元充軍的地方,昔日的永州,今日的陵城。這一年的變化太大了,我該怎麽告訴父母呢?她在寫信的時候一定要讓家裏的人知道她在這兒還沒瘋,還有正常的思維,但政府要求寫的那些如果寫上了,家裏的人就會一定覺得她瘋了,所以不能寫,僅為了表示沒有瘋,不能寫;不寫又怎麽過得了關呢?思慮再三,她寫了一封不談改造、不談監獄的家書。她想等山杜鵑值班的日子試一試能否過關。她的信是這樣寫的:敬愛的父母親:二老的一切可否安泰?在今年的多事之秋裏,二老所經曆的骨肉分離、生離死別之痛是巨大的;對二老身心的打擊亦是巨大的。我已為人母,對父母所遭受的打擊是心同感受的。......她花了幾個小時寫了又改,改了又寫,終於把信寫成了。

        第二天她去工具修理室把信也帶去了,但她看到執班的是大理石,她把信收起來了,餘三妹問她為什麽不送到辦公室去,她說還要改改。直到第三天才是山杜鵑值班,她把信送給了山隊長。送信後她的心一直忐忑不安,直到下午收工了她才知道信已經過關了。其實,山杜鵑根本沒有看她信的內容,就隻看了信封上寫的金七桂寄就給她封好登記了名字。這一天餘三妹幾次問她,她該怎麽寫匯報信,她都心不在焉。晚飯後她主動問餘三妹寫匯報信的事,餘三妹說:“隊長要我寫給當地政府,我想還是寫給我的姑媽姑爺。因為是他們救了我的命;而當地政府是要殺我的,對當地政府而言,我已經死了,哪有死人寫信的道理呀。如果寫了還不是某人擦屁股的紙一張,寫給我的姑媽姑爺他們會寶貝地撿著,還會給我回信呢。”“寫給誰還不是由你決定啊,你想寫給姑媽姑爺就寫呀。”“我寫了你給我改改行嗎?”“當然行啊,莫說我們是三人製,不是三人製都行的。”“孤兒院隻送我讀了小學,讀完小學就要做事了。”“那麽小,能做什麽事呢?”“可以糊紙合子,糊火柴盒子。小孩子眼快手快,有的比大人還糊得快唉。”“以後再告訴我你在孤兒院的生活吧,現在抓緊時間寫春節匯報信。”餘三妹寫了一分草稿,金七桂給她改一些,添一些,一封信很快就寫成了。

        再有幾天就要過春節了,監獄膳食科說要讓犯人過年吃頓飽肉,除每個犯人供應的半斤計劃肉外,監牢還殺了二十頭豬。還從芩澹農場拖來了糯米給犯人打了打粢粑,還從外地買來了一貨車粉絲,據說是三監獄有史以來物資最豐富的春節,這幾天金七桂和餘三妹每天上午都去喂豬房幫忙洗豬內髒,這種事做得不好,犯人春節的美餐就會是臭的。金七桂每個上午都要到燒水房挑幾擔熱水洗豬大腸和小腸,撒上鹽用熱水洗幾遍,洗得一點臭味都沒有了才算洗幹淨。見過的人都說洗得幹淨。

        豆腐房裏這幾天也熱鬧起來了,三個犯人從早做到完,豆腐不斷的拖出去,黃豆不斷地拖進來,推豆腐負責的犯人黃文芳經常找金七桂寫這寫那的,她有機會也給金七桂送點豆漿喝。金七桂每次喝了都叫她以後不要再送了。黃文芳說:“就數你老實,這一條邊的燒水的,推豆腐的誰不喝豆漿,就連餘三妹也是一有機會就喝。那可是養人的東西啊。”餘三妹咕咕笑,輕輕地對金七桂說:“我原來一到下午就有點頭暈,後來每天都去喝一次豆漿,沒好久,頭暈的感覺就沒有了。”

        春節,這個千家萬戶團聚的日子,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在團聚的日子裏孝敬老人,走親訪友,人們沐浴在親情、愛情、友情、鄉情裏。親戚朋友互相祝福來年好運、幸福安康。可是在監獄裏除了能吃幾頓飽的以外,這兒沒有親情、愛情、友情、鄉情。除夕那天大家沒有出工,吃飽了喝足了,有的蒙起被子睡在床上哭,有的三三兩兩的到一起打撲克、下像棋,有的拉二胡、吹笛子,有的在唱歌,‘妹妹找哥淚花流’才剛剛流行。金七桂給她們拉二胡配樂,周圍坐滿了唱歌的人。

       除夕雖沒有下雨下雪,但天氣很陰沉,黑得特別早,按規定,天黑了除按三人製一起上廁所外不能在外麵活動。幾個政治犯小組在外麵唱歌時約定晚上開一個文藝晚會,帶來的樂器有二胡、笛子、口琴、手風琴。四樣樂器分布在四個小組,約定以笛聲領頭。隊長很早就把監房門鎖了。待隊長走後不到五分鍾笛聲就響起來了,第一首歌是石油工人之歌,四個政治犯小組的人都放聲唱了,歌聲激越雄壯。第二首歌是黃河大合唱,第三首歌是馬兒啊你慢些走,每唱一個歌從刑事犯小組都送來了熱烈的掌聲,在唱的時候也有刑事犯跟著唱。唱到第八個歌的時候,她們聽到了槍聲,大家以為有人逃跑了,歌聲嘎然而止。她們聽到臨近炮樓的武裝喊話:“我是西炮樓的執班警察,我命令女犯中隊肅靜。”大家知道了剛才鳴槍是要她們肅靜,並沒有發生什麽意外的事情。很多人不要樂器伴奏又唱起來了,這次唱的是‘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樂器很快地跟上來了,大家唱了一遍又一遍,還有人唱起了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大家越唱越起勁,越唱情緒越失控,一直唱到深夜,唱得一個個喉嚨嘶啞唱不出來了才收場。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管教股再加上女犯中隊的隊長共十多個幹部調查除夕唱歌事件。開始是召開小組長和記錄員會,了解大概的情況,要各個小組匯報本組的唱歌情況,大家匯報的情況大同小異,並且這些小組長和記錄員都參加唱了,樂器手都在這些小組長記錄員中間。吹笛子的是政一組的組長石遠梅,拉二胡的是政二組的記錄員金七桂,拉手風琴的是政三組的記錄員柳冰蘭,吹口琴的是政三組的小組長林金淑。大理石點名要政二組的小組長金碧輝重點發言。不料金碧輝沙啞著嗓子說:“就是我先說的情況,沒有什麽新的補充了。”“你們監房是誰帶頭唱的。”“沒有人帶頭,都是跟著笛子唱。”“在未唱歌以前有人說要唱歌嗎?”“沒聽到誰說要唱歌。”“金七桂你聽人說要唱歌嗎?”“沒有,沒有聽到。”“晚飯後你在做什麽?”“我在學拉‘妹妹找哥淚花流’”“你拉的時候誰在唱?”“我拉的時候唱的人很多,我認得黃金秀、羅竹青、我的三人製餘三妹,其她的有的不認識,有的我沒仔細看,又要看曲譜,又要看琴玄,還有那些人到我沒看清楚。”“有人說晚上要唱歌嗎?”“沒有聽人說過。”“那為什麽鎖門後唱起歌來了呢?”“昨天晚上鎖門鎖得早,大家開始的時候都是想自發的娛樂一下,除夕夜,第二天又不出工,後麵大家都被娛樂的氣氛感染了,都唱起來了,我看過年大家高興吧。”大理石在挖孔尋蛇打的金碧輝口裏都沒有問出想要的東西,她已經泄氣了一半。她想旁敲側擊地從金七桂口中詐唬出來,沒想到金七桂說得滴水不露。她又想出來一個點子,大聲地說:“石遠梅,你為什麽要用笛子領頭?”“報告指導員,我隻想吹吹笛子,我經常吹,別人都跟著我唱起來了,別誤會,我不是想帶頭唱歌。”“那你說是誰帶的頭?”“我看誰也沒帶頭,都想娛樂娛樂就湊到一塊了。”這個會開了一個上午,沒問出什麽頭緒來,到下班時就散會了。那些清查的幹部心裏都煩死了,過年過節的,都說除夕大家都想家,心裏難受。唱唱歌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就是要她們以後不要唱得太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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