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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二十九)

(2006-08-03 14:56:53) 下一個

第二十九章 千古雄鬼不還鄉

        李臘梅被判死刑的通知送到家裏,病倒在床上的父親看了急火攻心,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李樹,心裏放寬些,是兒的不死;是財的不散。”臘梅的奶奶扶著兒子用違心的話安慰著兒子。“媽,你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臘梅永遠是我的好女兒,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好女兒,我要去看守所看臘梅。”他掙脫了媽媽的手,站起來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臉朝下,背朝上,臘梅奶奶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翻過來。她看到兒子的臉上像死灰一樣的白,眼睛珠子已經不動了,她用手探探鼻息,啊,不好,怎麽得了?怎麽辦?她在頭腦裏搜尋著救活兒子的方法,想起來了,暈死的人按摩人中穴位就能蘇醒,她蹲在兒子的身邊不停地捏拿著兒子的人中,口裏不聽地喊著兒子的名子,但奇跡並沒有出現,她摸摸兒子的手腳,手已經冷過了手肘,腳已經全冷了,腿已經冷過了膝蓋,再看看臉,眼睛的瞳孔已經散光,臉上已經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兒子就這樣的死了,她兒一聲寶一聲地大哭起來,驚動了鄰居,鄰居們七手八腳地把死者抬到了床上,才去喊在奶牛場上班的臘梅媽。臘梅媽回來後看到李樹已經靜靜地躺在床上,哇的一聲哭出來了,這個飽受磨難的女性,平日就像祥林嫂一樣逆來順受地活著,今天再也忍受不住了,她的眼淚像斷線珠一樣落下來了,奶奶走到她的身旁老淚縱橫輕輕地說:“秦喜兒,人死不能複生,入土為安,樹走了他也離了苦。還等你拿主意呢。”“說什麽也得讓樹在家裏躺到後天才能出殯啊,棺木現成的,現在又不許打道場,做好事。就是家裏的人圍著他坐坐。”街道主任估計臘梅死刑執行日期就在這幾天,但又不能明說,就試著講:“秦姐,我略懂一二,明天是個好日子,李哥就明天上路吧。我在街道上多喊幾個人,大家吃頓飯,明早就上山吧。”“好,主任說得有道理,趕個好日子上山,人死了,入土為安。”奶奶聽街道主任說明天是個好日子,還有街道的人幫忙,想到遲早都要入土的,就順著主任的話說。她已經八十多歲了,死了獨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那種心靈的傷痛是不能用語言能形容得出的。她早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人生的三大不幸她都碰上了,老太太可算是飽經風霜啊。臘梅的媽媽雖然心裏不願意,但街道主人是地方官,他的意見她應該依從,家裏婆婆是長輩,她的意見她也應該依從。她是很不情願的同意了,她把從奶牛場借來的錢交給街道主任,委托他幫著操辦李樹的喪事。她問奶奶要不要給姐姐送個口信,奶奶說姐姐為曉丹的事全家都很難受,不該給她再添悲痛,但他們姊妹一場,見最後一麵,再悲痛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找一個鄰居去送個信。晚上金鑫和李菊花以及她們的三個兒子都到了,他們挑來了米和很多蔬菜,一進屋菊花就哭得淚汪汪的,聽她媽媽說是接到臘梅的死刑通知活活地氣死的,菊花更加傷心,她也接到了曉丹的死刑通知書。她坐在李樹的旁邊越哭越傷心,姐弟倆從小一起長大,那怕一粒瓜子都要兩姐弟分著吃,那種手足之情真是人間的真情啊。想不到弟弟沒到花甲之年就走了。老姐姐真是心如刀攪痛斷肝腸。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明,大明三兄弟就隨著五兒到山上挖墓坑去了。大壟縣的公墓在白楊坡,不分街道,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從下往上,先到先葬,李樹的墓從下往上數是第十五層,天剛亮街道的鄰居們就把他抬上山了,大家一起動手在旭日東升的時候墓已經修好了。沒有焚燒冥錢香燭,沒有道士架羅盤,沒有圍鼓嗩喇,隻有那撕心裂肺的嚎哭,隻有那死別的離情。親人們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去。

        臘梅和茉莉、杜鵑接見後才接見家裏的人,奶奶、媽媽、五弟和小妹子等在接見室,臘梅才被從看守所帶出來,她是出來前才給她除去鐐銬的。走進接見室,她第一句話問的就是爸爸怎麽沒有來。媽媽說:“你爸爸病得很厲害,不停地咳嗽,怕在公共場所不方便。再來你知道的,他的身體很弱,怕他經不起這樣的打擊,是我和你奶奶勸他不來的。”“大前天我夢見了爸爸,我夢見他穿得體體麵麵地走了。我看見他好精神的,我還認為他的病好了呢。”“他很想看看你,是我和奶奶不讓他來,大丫頭,你不要怪他。”“奶奶,媽媽,爸爸病了,我不能在床前膝下盡孝心,心裏感到愧疚,我那能怪爸爸不來看我呢。我沒有什麽身後的事要交待的,隻是不能給奶奶爸爸媽媽盡孝送終了。我等不到那一天在你們的棺前墓前叩頭,現在就把頭叩了吧。人生自古誰無死,隻是遲早而已。我希望你們不要難過,要保重身體,還有茉莉和五兒、小妹子在你們的身邊。五兒、小妹子,你們要好好讀書,聽奶奶爸媽的話。”五兒說:“姐姐,我會聽奶奶和媽媽的話,可是爸爸他......”“爸爸他怎麽了?”媽媽趕快說:“爸爸罵了你,你就不聽他的話了?”五兒想起了在家裏奶奶媽媽都叮囑不要把爸爸去逝的消息告訴姐姐,於是接著說:“誰說了不聽爸爸的話呀?”小妹子接著說:“我聽奶奶媽媽爸爸的話,還聽大姐二姐三姐五哥的話,小妹子聽話,奶奶做飯我燒火,我還能擺筷子。”“小妹子乖,我的小妹子乖。”臘梅接著說:“我走了,大人不要為我花費什麽,更不能睡你們的棺材,家裏很困難,怕到時候買不起。”奶奶說:“棺材是無主的,誰先走誰睡,按我們這兒的規矩,大丫頭該睡我的棺木。”“奶奶,媽媽,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個願望,難道您們連我的這一個小小的願望都不答應我嗎。人家剝奪了我的一切權利,剝奪了我的生存權,可是在家裏我是奶奶的長孫,是父母的長女,你們就不要剝奪我這最後盡孝的權利啊。”奶奶和媽媽都知道不該為這事再與臘梅爭論了,於是說:“好,我們另想辦法。”奶奶和媽媽都已經淚流滿麵了,與自己的孩子說孩子的後事這是何等的悲哀,何等殘忍的事啊。臘梅也淚如泉湧,英雄流血不流淚,但生離死別時,在親人的麵前淚水會不由自主地落下來。

        接見完了獄吏要臘梅的媽媽留一下,說是政府有事告訴她,奶奶帶著五兒和小妹子回家了。約莫過了五分鍾,一個幹部進來了,他說:“你就是李臘梅的母親嗎?”“是的。”“我現在向你提前告訴一個事情,李臘梅死刑執行日期是五月八日,執行地點是吉隆。因為你們要料理後事,所以提前兩天告訴你。”臘梅的媽媽噗通一聲給這位幹部跪下了說:“怎麽要到吉隆呢?她是在大壟壞的事,與吉隆何幹?行行好,就在這兒行嗎?她爸爸得到她判死刑的消息已經去逝了,她的兩個成年的妹妹還關著,她奶奶八十多歲了,兩個弟妹還年幼,我們孤兒寡母的,那有能力去五百多裏外的吉隆去收屍啊,就在這兒吧。”臘梅的媽媽說完話抬起頭來,那位幹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她意識到這是已經不可改變的事實,剛才與臘梅的接見就是她們母子的絕別,從今而後就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相見就隻能在夢裏了。她用手撐地費了好大的勁才站起來,腿腳都跪麻了,吃了這麽大的虧,別人聽都沒有聽,不知什麽時候走掉的。她一步一回頭地看著那麵看守所的高牆,看著那緊閉著的看守所的大門,那看守所像一頭龐大的怪獸,吞噬了她的三個女兒。

        回到家裏,她開始想到底怎麽辦,去嗎,哪兒得這一筆錢到吉隆去給臘梅收屍,不去吧,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血肉,她不能讓臘梅屍骨無存啊。她想找婆婆商量一下,但走到婆婆麵前她說的卻是:“媽,今天李樹下葬三天了,我們去望山吧。”“是的,該去望山了,我去在大操坪喊五兒和小妹子。”四個人來到了李樹的墓前,奶奶兒呀寶呀的哭了一陣後和兩個孩子給李樹的墳墓上加土,臘梅的媽媽卻跪在李樹的墓前閉上眼睛在心裏對李樹說:“當家的,他們要把臘梅殺到吉隆,我該怎麽辦?如果你真的在天有靈,請你今晚告訴我。”她用手撐地站起來,好像心裏有了些許的希望。從墓地回來,她惶惶不可終日的過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她躺在床上,想早點入睡,想夢見李樹,向他討個主意。可是她在床上翻來複去地睡不著,直到後半夜她才慢了地睡著了。她還真的夢見了李樹,當她向李樹談起臘梅的事時,李樹說出遠門的事是男子漢的事,吉隆就由他去好了。第二天她把臘梅要到吉隆執行死刑的事和晚上夢見李樹的事都告訴了婆婆。開始婆婆說:“我去吧,沒錢可以向人乞討,搬不動可以求人。”“媽,您的年紀大了,要去也隻能我去,李樹說得有道理,出遠門是男子漢的事,他是勸我們不要去,也許您和我都沒有能力做好這件事。”“你不能去,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孩子怎麽辦?我反正老了,如果辦不好,死到外麵也不要緊。”臘梅奶奶邊說邊清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就往外麵走。因街道重修挖低了街麵,一出門奶奶就摔倒了,秦喜兒把婆婆抱進屋放到床上,發覺婆婆臉色蒼白,已經沒有鼻息了,睜得大大的眼睛瞳孔開始放大。腳手開始冰涼,她把手搭到婆婆的手腕上,一點脈搏都沒有了,她嚇出了一身冷汗,但她不得不鎮定下來想一想怎麽辦。首先應該讓街道委員會知道,她大放悲聲地哭起來了,不到十分鍾街道主任就來了,她進屋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對秦喜兒說:“秦姐啊,人死不能複生,請你節哀主事,老人家走了,老喜老喜,她也離苦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直說了吧。我知道你奶奶原來就有棺木,我們今天就把她入材了,老人至少要押三朝,明天縣裏要開宣判大會規定人人都要參加,沒參加的晚上要講原因。所以明天是喊不到人的。街道主任喊來了幾個老奶奶的鄰居,大家幫忙把臘梅奶奶入了材,還有一個鄰居紮了一個花圈放到靈前。秦喜兒知道明天宣判會意味著什麽,街道主任說:“伯母的女兒就暫時莫喊了,後天上山時再喊吧。”秦喜兒說:“我看幹脆壓五朝吧,她已經八十多歲了,應該五朝才好。”她是怕李菊花趕不來,母女連心啊。“為什麽要壓五朝呢?人死如燈滅,入土為安。”“主任,我知道李樹姐姐家後天不一定趕得來,明天開宣判會是她的女兒執行死刑,她抬回去怎不能當天就把她女兒埋掉吧,她們最早在後天下午才趕得到,媽媽去世了,不等女兒到場就葬了,怕別人講一些閑言閑語,怕外人說我秦喜兒沒有很好的待婆婆。現在她已經不說話了,不能給我證明了。”“你是孝婦,大家都知道。不過你說得有道理,讓時間充裕一些有好處,現在不興打道場,做好事,放在家裏也不要花什麽錢。秦姐,我還問你一句話,臘梅說在吉隆執行,你們打算怎麽辦?”“主任,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啊,你看我這個家似乎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婆婆在治喪中;吉隆對我而言我從來沒有去過,現家裏一貧如洗,我的心就像在滾油鍋裏煎,您能幫我拿個主意嗎?”“我想你目前這麽困難,就不要去吉隆了,給軍管會回個話,就說家裏死了老母親,不能到吉隆去給臘梅收屍,後事就拜托政府處理了。等茉莉出來了,這件事就交給她吧。”“也隻能這樣了,那我到軍管會去說。”“還是我找一個人去吧,你就在家裏料理你婆婆的事。”他說著走出去了。半小時後他又來了對臘梅媽媽說:“秦姐,我到居委會給軍管會打了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會把這一情況通報給州法院。你心裏不要難過,碰到這種情況,最多是去個人,悄悄地跟在後麵看看政府給葬在什麽地方。等屍體變成了屍骸再挖起來用一個大口袋裝著搭汽車回來。”“人到硬處止,也隻能這樣了。”

        李臘梅接見家裏的人後回到牢房,看到她的衣服什物已經分成了兩包,她前腳進號子,後腳就進來了一個女獄吏對她說:“提著那個包到軍管會去。”臘梅解開女獄吏所指的包看見裏麵是她幾件沒打補丁的衣褲,她隻挑了一套衣褲,把剩下的都放到那個大包裏去了。心裏想上刑場要莊重整潔的容顏,但有一套就夠了,餘下的留給妹妹們穿。女獄吏問:“你隻要一套衣服?”“多了浪費。”“要五號嗎?”“要。”臘梅拿著手紙進了廁所,獄吏也跟著進了廁所,她本來不想上廁所,是想在廁所留下點什麽告訴曉丹和七桂,她走了。但女獄吏寸步不離,她沒有機會,也隻能作罷。出了廁所到號子裏拿了那個小包她向那個陪伴了她八個月的蒼蠅人告別。走出了號子,走下了天井,向那白布蒙著窗戶的號子裏的親人告別。她走到軍管會辦公室門前水泥坪場時看到那兒放著一輛軍用吉普車。女獄吏對她說:“上車吧。”李臘梅上了吉普車,她被用兩付手銬銬到了鐵凳子上,腿也被捆到了凳子腳上,眼睛被黑布蒙著了。車子開動了,臘梅不知道要把她載向何方,她試著把眼睛張大,看能不能看到,但都是徒勞的,眼前隻是一片漆黑。她幹脆閉上了眼睛,既然什麽都看不到,就休息一下吧。她剛閉上眼睛,車子停了,她聽到有幹部下吉普車吆喝輪渡的聲音,又聽到機動船發動的聲音,她在心裏問自己,是在吳家河渡口還是在鷺鷥灣渡口呢?他們要把我送到那兒去?但馬上又想到不管送到哪裏,反正都是一死,除死無大禍,連死都不怕,還怕他送到那裏嗎?她又重新閉上了眼睛,全身都鬆馳下來,她真想睡一覺,但親人們那一張張麵影像放電影似的在腦海裏走去走來,上午才接見,不到一個小時就想念起她們來了,如果人死後真的有靈魂存在,怕最難過的還是對親人們的思念,靈魂可以忽西忽東,想念了可以飄到親人的麵前去看看就是,但另一個世界有這份自由嗎?聽人說人睡如小死,睡了做夢誰管啦?她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陣,還真的睡著了。她夢見她去了一個開滿鮮花的地方,在鮮花叢中他找到了奶奶和爸爸,她奮力地向他們跑去,走到奶奶和爸爸的麵前,對奶奶說:“奶奶,你騙人,你說爸爸病得不能起床,爸爸沒有病啊。”“爸爸是病了,奶奶沒騙你。”“現在好了嗎?”“現在好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這兒做麽子?”“我和奶奶接你呀,我答應你媽媽來接你。”三個人走到兩邊都開滿鮮花的大路上,走到了一條大河邊,爸爸和奶奶各人牽著她一隻手走上了一隻奇怪的船,這船好像是玻璃做的,看得到河裏的魚蝦、烏龜、團魚、水蛇、水爬蟲和各種水草。這一條奇怪的船不要人伐,它自己向彼岸走去。上了岸仍是一條大路,兩旁是一顆顆大樹,大樹上開著一樹樹鮮花,結著一樹樹碩果。臘梅高興極了,好久沒有這樣地高興過了,她笑出聲來。她的笑聲嚇得兩個女警察大聲地喊:“李臘梅,快醒醒。”“你們太殘忍了,就連做夢的一點歡樂你們都不給我。”“我們要你思想改造。”“別忘了,我是判了死刑的,不堪改造的人才判死刑。如果我再睡著了,你們就人道人道,不要喊醒我好不好?你們想一想,我腳手都銬著捆著,眼睛還被蒙著,這一切不都是怕我逃跑嗎?我睡著了你們不是更省事嗎?”坐在對麵的人說:“你睡吧,再睡著了不喊你,你盡管睡,還早著呢。”但是她再也睡不著了,她感覺到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比原來的冷多了,一定是天黑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車子停下來了。李臘梅被摘下了蒙眼睛的黑布,開銬子的時候她看到那兩付手銬平時就是留在鐵凳子的扶手上的,那綁腿腳的帶子也是固定在鐵凳子的腳上的。這是一把囚人的鐵凳子,何日才能把這樣的囚凳放進熔爐冶成鐮鋤呢?她走下車抬起頭來看,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塊大大長長的牌子,上麵寫的是湘西自治州州人民法院。她第一次來到這自治州的首府,把她這個已經判了死刑的人弄到這離家五百多裏的吉隆幹什麽呢?她哪裏知道再過幾十小時,在自治州十個縣都要開宣判大會,每個縣都要殺人,吉隆沒有人判死刑,大壟有兩個判死刑的,從大壟借一個死刑犯來,就縣縣有人殺了。她被直接送到州法院看守所,和一個從三監獄調回來的死刑犯陳愛診關在一起。陳愛珍告訴她原因現行反革命罪判刑二十年於去年送往省三監獄勞改,自開展一打三反運動後就把她關到小監獄裏,說她有餘罪沒有交待,直到最近把她加判死刑,這次是把她押回寶鏡執行死刑的,別人回家都高興,她距家鄉越近就離死神越近,她就越恐懼,越難過。李臘梅問她為什麽事判的刑,她說現行反革命,是她無意中打壞了毛主席石膏像,餘罪是說當年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路過寶鏡,她的父親殺了幾個紅軍,她給父親幫了忙。其實她父親殺不殺紅軍她都不知道,這幫忙就更是沒有的事了。陳愛珍心裏很難過,邊說邊不停地掉眼淚。李臘梅吃過晚飯後被允許去洗澡,她忍受著巨痛洗去了鐐銬傷口上的膿和血,洗完澡又把換下的髒衣服洗了洗。獄吏喊來了獄醫給她包紮流膿流血的傷口,給她吃了兩個止痛藥,她慢慢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李臘梅起得很早,她站在落地的鐵窗前望著雲開日出的天空,空氣中飄著朵朵的柳樹茸花,這個世界要是沒有爭鬥,沒有殺戮,有平等、自由、博愛多好啊,但是自文化大革命以來人們都像瘋了一樣地瘋狂,說什麽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人與人鬥紅了眼睛,子鬥父,妻鬥夫,哥鬥弟,姐鬥妹,鬥得一塌糊塗。家和才萬事興啊。她正思索著,陳愛診也起來了,陳說她昨晚睡得很晚,睡不著覺。臘梅說她昨晚還睡得可以,並開導陳:“人生是短暫的,人生誰不死啊。自己既然碰上了這個時代,碰上了這文化大革命,即使死,也要大義凜然地麵對,大義凜然地去死,生之留戀是人之常情,就像要遠行吧,朋友啊,我祝你一路順風。”“你說得那麽輕鬆啊,局外人哪知道我此時此刻的熬煎。”“陳姐,我懂,我也是判了死刑的人,在這兒等死了,身同感受啊。”陳愛珍睜大了眼睛,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聽錯了,她問了一句:“你說什麽呀?”“我說我也是判了死刑的人。”“你不像,但我相信你不會騙我,你年紀輕輕的,怎麽就這麽沉著,這麽冷靜呢?值得我學習啊。”她二人正說著,牢房門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女獄吏,她說:“十一號,拿上你的東西出號。”陳愛珍左手提著一個小包,揮動著右手對李臘梅說:“謝謝你的開導,天堂見!”“天堂見!”李臘梅目送著陳愛珍,不斷地揮動著右手,直到陳愛珍消失在看守所的大門外。臘梅放下了舉著的手,號子裏空蕩蕩的。她發覺牆上有一個帶血的死蒼蠅組成的怪獸,像虎又像狼。她正在看這個像虎又像狼的東西到底是虎還是狼,開始放風了,這兒放風是在自來水龍頭上洗臉,到廁所倒馬桶,還可以到坪場上曬曬太陽,可以到曬衣場收衣服。從他們在曬衣場尋找衣服的表情看,衣服不是自己洗的,是犯人統一洗的。這看守所的四麵都比牢房高,東邊是看守所辦公室,辦公室的地基和牢房的屋脊幾乎一樣高,從辦公室到牢房是二十二級石台階。五棟牢房都是南北走向,每一棟牢房都是從中間隔開,東西開門,棟與棟之間是寬寬的水泥路,牢房的兩頭,也就是牢房的南北各有一條寬寬的水泥路,與棟和棟之間的路相通。過了這南北的水泥路就是南北的圍牆了,這圍牆有點特別,牆的截麵有四米寬,是人行道,靠牢房的一邊是高壓電網,看守所的四角有四個炮樓,看守們平日不到牢房來,換班從圍牆上走。臘梅做完了事後就回號子裏去了,陳愛珍的離去使她有些心不在焉,她吃完早飯後總有三三兩兩的人來到落地鐵窗前對她指指點點,她意識到執行的時間可能就在眼前,她很納悶,為什麽把她弄到吉隆來,她們的案子和吉隆有什麽關係呢?她想,果真如此,離家這麽遠,家裏是沒有人力、物力把我弄回去了,我也隻能做千古雄鬼,永不還鄉了。不想了,想多了無宜,她閉上眼睛靠在牆上養神。

        陳愛珍走後的第二天早晨,天剛亮李臘梅就被帶到了看守所辦公室。進來了四個大兵,走到前麵的手裏拿了一個瓶子,他對臘梅說:“李臘梅,把這酒喝下去吧,壯壯膽,到時候免得害怕。”“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麽呢?我不需要喝酒。”“這酒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不要敬酒不喝罰酒喝啊。”“為什麽?”“不為什麽,就是讓你死得輕鬆一點。”“輕鬆點也是死,不輕鬆也是死,何必多此一舉呢?”拿瓶子的大兵把頭一偏,嘴一歪,幾個大兵上來把李臘梅五花大綁了。雙手反綁到背堂心上,一個大兵從她身後捧著她的頭,還有兩個大兵捉住她的兩肩,一個大兵拿著酒瓶一口一口地把酒往李臘梅的胃裏灌。直到把瓶子裏的酒精灌完才罷休。四個大兵出去了,他們坐在門口的板凳上,隻有李臘梅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她聽到他們在外麵說話。“還有十五分鍾就要走了,聽說八點準時開會。”“這次為什麽這樣早啊?”“聽說死刑犯是從大壟借來的,不了解人犯的情況和家庭背景,怕出問題,早點辦完好向上級交差。”“隻有五分鍾了,我們還沒有給她綁標子。”“不忙,我還有話給你們交待,她如果酒有點過量,走的時候提著點,不要把她弄倒了出洋相。”幾個大兵又走進了辦公室,把一塊木牌子插在李臘梅的背堂心和雙手之間,又在她的脖子上捆了一根繩子,把牌子固定在脖子上,免得牌子搖晃。她被兩個大兵推搡著出了看守所辦公室,看到辦公室門前的坪場上站著幾十個被捆著手臂的掛著牌子的人,他們都站在離辦公室磚牆不遠的地方,背對太陽麵對牆的站著,李臘梅出來時有人偏轉過頭看李臘梅,大兵門大聲的吆喝著:“站好,誰再把頭轉過來就揍誰。”那隊伍又恢複了原樣。李臘梅被兩個大兵提上沒油布棚的解放牌貨車車廂裏,另外兩個大兵拿來了繩子把她捆在駕駛室後麵的廂板上,四個大兵分立在兩旁。坪場上的那幾十個人分別上了兩輛無布棚的解放牌貨車車廂。車子開動了,載李臘梅的車子開在最前麵。出了看守所的大門,車子開進了街道,街道兩旁已經站滿了掂著腳伸長了脖子的看客,有的指手劃腳地說個不停,站在前麵的還有吐口水的,不知道他們對一個從未謀麵的姑娘哪有那麽多說的,哪有那麽多恨的,真像一群瘋子一樣。車子不得不放慢速度,車子走過的地方馬上就被人填滿了。不知道這些看客哪裏來的那麽大的興趣,看客的人流一直把刑車送到吉隆廣場的台後,李臘梅和那些掛牌子的人犯進了後台,這黑壓壓的一大群看客才心不甘情不願的依依不舍地向各方流去。廣場的高音喇叭放著毛主席語錄歌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反複地放了幾次後又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雨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這幾句歌詞反複地在空氣中飄蕩著,廣場上已經站滿了人群,大家都舉著毛主席語錄在空中有節奏地搖晃著,跟著高音喇叭唱著、吼著,在這瘋狂的年代裏人們以瘋狂為瀟灑,有的人在那稍微人稀的地方跳起了忠子舞,有的還在那東南角說唱起了樣板戲。在這瘋狂的年代裏仿佛一切都顛倒了,把這殺人的日子當成了盛大的節日。“肅靜,肅靜!全場肅靜!宣判大會就要開始了!”喊了三遍,喧鬧的噪聲稍微小了一點,那高音喇叭又吼了三四遍,會場才基本上安靜下來。主持會議的人繼續說:“我們首先祝偉大的領袖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台下的人也跟著三呼萬壽無疆。“我們祝林付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台下的人跟著三呼永遠健康。“今天的宣判會是我們革命群眾在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又一偉大勝利。我們將把我省的特一號現行反革命案件的反革命集團主犯李臘梅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還將把三十一名現行反革命分子和刑事犯罪分子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現在把我省特一號案件的反革命集團的主犯李臘梅揪上台來。”兩個大兵推著李臘梅走到了台子的正前方,李臘梅隻喊出了一個打字,有兩個大兵就上前把她的嘴堵住了,把一塊大毛巾往她嘴裏塞,用手塞不進去了就用刺刀往裏紮,刺刀從口裏紮進去,從李臘梅的臉上不時地冒出帶血的刀尖,一股股殷紅的鮮血從李臘梅的臉上冒出來。XX號判決書,查反革命集團主犯李犯臘梅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專政,罪大惡極,反革命氣焰極為囂張,不殺不足平民憤,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兩個大兵用腳把李臘梅踢倒跪下,李臘梅馬上掙紮著站起來,踢倒了又起來,起來了又踢倒,反複多次後,兩個大兵再把李臘梅踢倒了幹脆站到了李臘梅的小腿上,她高昂著頭,一個大兵把她的後腦勺打了一拳,但李臘梅仍然昂著她的頭顱,旁邊有一位軍官模樣的人示意那大兵按下李臘梅的頭,他用力按著她的頭,稍有鬆懈,她的頭又昂起來了。陳付院長接著宣判了那三十一個人的判決結果,說了聲宣判完畢,走下台去。主持會議的人說:“現在對李犯臘梅執行死刑,刑場設在大田灣峒河邊。觀看的人要聽從指揮,注意安全,現在散會。”李臘梅又被提上了刑車的貨廂裏,被推搡到駕駛室的後麵,麵對駕駛室站著。她仍然昂起頭麵對那些夾道站著,掂著腳伸著脖子的人們,刑車不時的被堵住了,警察們不得不用三輛摩托車成品字形開路,李臘梅在太陽光下酒精發燒她感到喉幹舌燥,臉上的刺刀傷火辣辣地痛,嘴裏的毛巾堵得她想吐,心裏煩躁極了。但她馬上穩住自己,堅持,一定要堅持到最後,她竭盡全力地讓剛強堆上自己的臉膛,讓勇敢剛強的容顏留在人間,她堅持著,人說咬緊牙關,就連這一點她都被剝奪了,她的上牙和下牙被毛巾永遠的隔開了。她望著夾道觀看的人慢慢地減少了,這是進入郊區的象征,果然刑車在一條小河邊的小山丘前停下來了,她被四個大兵提著放到地下,又被提上了一個小山丘。兩聲沉悶的槍聲,李臘梅仰臥在血泊裏。大兵們七手八腳地解開了繩子,法醫為檢驗是否真正死亡給李臘梅從口中取出了毛巾。那毛巾血淋淋的,還有不少開始凝固的血塊,他順手一甩,落到水田裏,馬上就把水田的水染紅了一片。李臘梅的前胸還在冒血泡,背心還在淌血,但法醫已經肯定她死亡了,他脫下手上的乳膠手套,丟到李臘梅冒血泡的地方揚長而去。

        下午有幾個在峒河邊上放牛的半大小孩,他們比誰膽大,敢到剛才殺人的地方去看死人,誰也不敢單獨去。後來幾個人商量一起去看看。四五個人走到了死人的麵前,膽子稍微大一點的在樹上折根樹枝試著在死人身上戳幾下,她們發覺左胸冒血泡,用樹枝挑開衣服看那血泡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李臘梅來了!”一群小孩子跑得命都不要了,路過的大人看到了這一情況向大隊革命委員會匯了報,大隊革命委員會給法院打了電話,第二天州法院才派了一個幹部帶了幾個犯人抬了一個木匣子把李臘梅埋葬在那行刑的小山丘上。

      “現在請州人民法院陳付院長宣判。”走到宣判桌前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她開始念判決書:“大壟縣軍事管理委員會判字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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