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仙人界知青軼事清理階級隊伍先是把那些紅衛兵上山下鄉,吳鵬程和戚興都在上山下鄉之列。往日的司令、紅衛兵威風已經不在,他們是接受再教育去的。他們去的地方是仙人界林場。先坐汽車到新橋,再背著行李步行上山,快天黑了才到目的地。兩人邊打著地鋪邊說著話,戚興對鵬程說:“十年前我媽在這兒燒過炭,這房子是我媽住過的。”“我爸爸也在這兒燒過炭,當時我和媽媽來山上看他,他就在燒炭組,和你媽媽是一個組。”“聽說我們的主要任務是造林植樹,真滑稽,人說前人種樹,後人享福,我們是老子砍樹,兒子植樹。”“那就我們種樹,讓我們的兒子享福吧。”“二位真是踏著前輩的足跡前進啊!”二人同時抬起頭來,認出了站在門口的邱建文。鵬程回敬了一句:“文豪,你真是捷足先登啊!來多久了?”“第一批登山隊員,你想,我爸是反動的學術權威,我又寫了一張反動的大字報,我不當第一批登山隊員誰當。”他邊說邊走進屋裏,一屁股坐在地鋪上。“寫了一張什麽大字報?”鵬程問。“我的大字報的題目‘夢’,全文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已結婚生子,兒子仰著頭問我:‘爸爸,我是什麽成分?’我正在思索,不知如何回答,我身邊一個道貌岸然的人大聲地說:‘你爺爺是地主兼資本家,你爸爸是地主兼資本家,你當然也是地主兼資本家,你的兒子,你的孫子,你的子子孫孫都是地主兼資本家。’我愕然,說不出話來。”“高,實在高。”“現在到了這高山上,就更高了。”“建文,你住那兒?”“我住在北極,這房子是一個四合院,我把它劃成東南西北中。你們這兒是南極,東邊是辦公室、娛樂室,西方是女同胞的宿舍和食堂、倉庫,中間是三合土蘭球場。”“這兒的生活怎麽樣?”邱略加思索說:“好得很啦,有時吃的吹吹打打,有時吃的唏哩嘩啦,加餐吃的紅紅火火,打牙祭嗎......”“別逗了,到底怎樣?”戚興說:“我猜吹吹打打是紅薯,紅紅火火是救兵糧。就是唏哩嘩啦我猜不倒。”邱建文拍了戚興一巴掌說:“你真聰明,唏哩嘩啦嗎,我告訴你吧,有時口糧一天隻有八兩包穀子,推吧,怕沾磨子,舂吧,又怕沾臼,幹脆自己保管,吃時自己到食堂排隊去炒,廚房唏哩嘩啦的聲音直響到半夜過,這個口糧我把它叫做唏哩嘩啦。”“今天你怎麽沒出工?”“我請了病假,別誤會,我沒病,隻是想打斑鳩吃。”“打到了嗎?”“不光打到了,還下肚了哎。”“能上山打斑鳩,能請準病假嗎?”“我先到場醫院赤腳醫生那裏搞了病假條,現在赤腳醫生當家,不懂好多醫術,我說腿腳麻木,她就給我開了一天病假條。今天早晨我把病假條交給帶隊的,說上山去采點草藥治腿,就帶著水、鹽、刀、彈弓、火柴去了山上,打得後用刀鏟點黃土,攙水合成稀泥,把鹽拌到稀泥裏,糊到斑鳩的身上,撿點幹柴燒,待稀泥燒幹,用刀撬開幹土,金黃的斑鳩就出來了。撕開除去內髒,真香啊。以後星期天我在後山宴請你們。為我保密啊。帶得有書嗎?”“除了寶書,不讓帶其它的書。”鵬程說。“我倒帶了一套魯迅全集,一分為四,藏到了被子的棉絮裏,等安頓好了我才能拿出來大家秘密分享。”戚興說。“高,實在高,真是高家莊的高。”邱建文樹起大拇指說。收工了,知青們都走進了四合院,“今天吃唏哩糊塗,要自帶飯碗。”邱建文說著走出去了,到北極拿碗,三個人排隊打飯,一個人一大勺蕎糊,他們打得了蕎糊,坐在蘭球架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戚興和鵬程還是早晨在學校吃了飯的,也實在是餓了。
蕎糊下肚,邱建文從北極拿來了二胡和一隻 木布結構的折疊椅子,打開椅子坐下後開始拉他每天必拉的二胡。西方的女同胞也有幾個拿著小木凳子、草凳子出來坐下跟著二胡唱起來了。第一曲是拉的石油工人之歌,可是姑娘們唱的詞卻是知青之歌,是一首用石油工人之歌的曲子填詞的知青之歌。歌詞是:仙人界風光美如畫,知青種樹在山崖。我當個知青多榮耀,要把荒山全綠化。金鞭溪邊迎朝陽,青岩山下送晚霞。天不怕,地不怕,冷風熱雨仍隨它,我為祖國添綠陰,山河美麗我的心裏就樂開了花。......傍晚,年輕人都匯合在這蘭球場上,除唱歌外,還有談天的,下棋的,盡管生活艱辛,勞動繁重,家境悲涼,但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整個蘭球場蕩漾著青春活力,美麗而芳香。
夜幕降臨了,也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進了月光如水的樹林裏,群山就像披上了一層乳白色的薄紗,朦朦朧朧的。其中也有成雙成對的情侶,邱建文和萬淑梅就是其中的一對。他們既是同學,又是鄰居,可謂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個人的父親都是當地妙手回春的中醫,是黎民百姓生命的保護神。大壟縣成立中醫院後,他們是中醫院的頂粱柱。是文化大革命將他們打成了反動的學術權威,不知那治病的甘草、當歸、白勺、杭菊哪樣反動,殃及了他們,使他們不能從醫,不能近藥,隻能打衛生掃廁所。他們的子女被流放到這日也朦朦,夜也朦朦的仙人界林場。政治的壓抑,苦澀的處境更加摧熟了年輕人的愛情。除了擁有彼此外,他們一無所有,所以他們都更加地珍惜彼此。他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廣袤的天地間是他們的洞房,真正是天地作合。月亮是他們的伴娘,星星、雲霧是他們的佳賓。那千姿百態的群山更像一路路神仙下凡為他們賀喜,為他們祝福。露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裳,在他們的頭發上結成晶瑩的露珠,但他們擁有彼此火熱的靈與肉,真是飄飄猶仙,若真能化成石頭,化成永恒,他們一定無怨無悔。
第二天他們出工了,他們的任務是在黃祠寨的向陽南坡開一塊為總場供應樹苗的苗圃。披荊斬棘,那真是不容易啊,最繁重的事算是把盤根錯節的樹根和竹根從地下挖出來。用十字鎬挖,用斧頭砍,用撬棒撬,碰傷了皮膚,振裂了手的虎口。每一個樹兜,每一個竹兜都在耗著年輕人的血和汗。 由於無休止的武鬥,工廠停產,農民無法下田,稻穀黃了,老了,倒伏了,生芽了,包穀紅薯都爛到地裏。農民怕被冷槍打死,不敢下田下地收獲。入冬後武鬥雖平息了,但物質更加貧乏,知青口糧已由原來每天一斤減到八兩,且大米少見,多半是包穀、小米、高粱米、紅薯。那紅紅火火的救兵糧把青岩山南坡裝點得一片殷紅,但一百多個知青不嫌救兵糧苦澀,也不顧吃了大便幹結,餓了拚命地采吃。使那紅紅的山由殷紅變成了淺紅、淡紅,最後變成了黃褐色。知青們把挖樹兜和竹兜時撿得的葛根、蕨根洗淨嚼著吃,若能碰上一個兩個野白合、野芍,那可真是運氣好。
戚興和鵬程被安排挖一片蘭竹兜,這可是重中之重的活。他倆選了一把十字鎬,一把斧頭,兩根鐵撬棒。不一回他倆的手都打了血泡,雙手振得發麻,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挖出一個蘭竹兜,全身的力氣都好像用完了,感到口幹舌燥,渾身上下火辣辣的,戚興突然發現竹兜的下麵露出一點白白的東西,他用十字篙慢慢的沿著白白的東西挖,白白的東西越來越大,挖出來竟是一根白白胖胖的冬筍。鵬程眼快,馬上脫下夾克把冬筍包了放到一旁。二人用眼睛傳神,齊努力挖出了第一個竹兜。一個上午,他倆挖出了三個竹兜,得了兩根白白胖胖的冬筍,兩根筍足有五斤重。帶隊的吹了收工哨子,他二人說要大便,走到最後。在路上用斧頭劈開分食了一根,甜滋滋,水汪汪,脆生生的,有一股竹子的清香味。兩人很高興,出工的第一天碰到這樣的好事,在這物質貧乏的時代裏,可真是喜出望外了。兩人商量星期天約建文、淑梅到山上去野餐。
上山的第一個星期天,他們一行四人向更西邊的大山爬去,老百姓說這更西邊的山名叫恐龍山,這兒的人煙稀少,樹大林密。他們走進樹林不久,看見了一兜野柿子樹,樹上的柿子都熟透了,紅彤彤的。三個男同胞都爬上了樹,淑梅說:“柿子熟透了不能甩,我給你們遞個臉盆,裝到臉盆裏再放下來。”樹上的三個人一人端盆兩人摘柿子,一口氣摘了幾臉盆,淑梅把背簍裏的東西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把柿子放到背簍裏。三個人不一會兒就把樹上的柿子全部摘完了。四個人有滋有味地吃著柿子,感歎他們運氣好。正說到吃到興頭上,忽然聽到有噗噗的響聲,他們朝有響聲的方向望去,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還有一顆柿子樹,有兩個旱獺爬上柿子樹往下跳,跌到地上噗噗響,跌到地下又爬上樹,上了樹又往下跳。建文輕輕地說那是旱獺在扳膘,就像人做運動鍛煉身體一樣。這時的旱獺最肥,想辦法把它們捉住,那可是高脂肪、高蛋白質的好東西哇。四個人商議等它們剛離開地麵時從各個方向圍上去,它們的一切動作都是同步的,所以他們一下子就把它們擒獲了,在石頭上將它們砸死。四個人本來是上山趕兔子的,在這兒吃了柿子又抓到了旱獺,四人的運氣真好。他們走到了一條小溪旁,用三個大鵝卵石把大銻臉盆架起來,撿來了幹柴,先燒了一盆開水把旱獺去了毛,拿到溪裏開了膛,把內髒都洗得幹幹淨淨,又燒開水斷了血,再洗淨放進盆裏加水和野花椒、山胡椒、大茴、八角等佐料□,約莫一個小時,肉香四溢,他們又放進了冬筍片,最後放下鹽就開始吃了。四人放開肚子大吃了一頓,都說是上山後吃的最好的一頓。
元旦就要來臨了,知青們放了一個星期的假,帶隊的安排吳鵬程和戚興守場部,其餘的人都興高彩烈地下山和家人團聚去了。元旦那天早晨他倆看天氣晴朗,商量去天橋看看。聽人說天橋原來是人間通向天堂的通途,人間的凡人凡遇不如意的事就從天橋上到天堂去了,天堂人滿為患。玉皇大帝就派天將砍斷了天橋。神話歸神話,天空那樣的浩瀚無垠,怎麽會人滿為患呢?不管怎樣,二人還是想看看這離天最近的地方。兩人帶上四個冬筍和炒包穀子與水就出發了。他倆隻知道天橋在他們住的北邊,所以就一直向北走。一路上他們看到群山都浮在雲霧之上,宛如雲海裏的千山群島。那岩隙裏的怪鬆就像鐵鑄的一般。東方升起的一輪旭日浮在雲海上,萬丈光芒撒滿了群峰,金光燦燦。二人走在涼絲絲充滿著鬆脂味的羊腸小道上,一掃心中的鬱悶,心情覺得赫然開朗。“你看,也許那就是天橋了。”鵬程指著前方一座浮在雲海裏的山峰說。戚興順著鵬程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座浮在雲海裏的山峰的峰頂向東邊的天空中伸出了如半個橋梁般的一段,真的很像通向天空的橋梁。橋下有雲海,橋上則是湛蘭的天空,有時橋上也會出現幾朵白雲,似人似獸,似夢似幻。還沒到橋下,奇景就呈現在眼前了,他倆加快了腳步,想趕快走上天橋。“好像有一股血腥味,你聞到了沒有?”戚興對鵬程說。鵬程抽了抽鼻子說:“我也聞到了。”他向兩邊的灌木叢中張望,接著說:“說不定有野獸吃剩的獵物,我們找找看。”兩人從羊腸小道上走進了灌木叢。在天橋下的灌木叢中鵬程找到了一塊沒皮的素肉,約有兩斤多重。他歡喜得合不攏嘴,高興地對戚興說:“我們的運氣真好,我找到了一塊肉,快來看,不像是野獸吃剩的,有點像是獵人炸的。野獸吃剩的應該有皮有毛有骨頭,但這兒除了肉以外什麽也沒有。一定是那位打獵的朋友給我們留下過元旦的。”戚興走到鵬程的身邊把那塊肉翻過去轉過來看了又看說:“也許是吧。”他扯了一把絲茅草,搓了一根草繩,把那塊肉捆起來提著,二人回到了羊腸小道。他倆很順利地爬上了天橋,今天撿到了一塊肉,心情格外高興,他倆在天橋上度步,望著天腳下的雲海,雲霧在寒風的吹拂下急馳著。他倆找到一塊青石板坐下,這天橋上的青石板風吹雨打,雪洗日頭曬,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二人開始吃那炒包穀和冬筍。吃得很開心,他倆望著蘭天白雲,陶醉於大自然中。一切的苦澀和煩惱都暫時忘卻了,鵬程高興地說:“我們各作一首寶塔詩,作為今天遊天橋的記念,你說好嗎?”“好啊,但我的詩臭,到時候別笑話我。”“別蝦子過河了,你的文才我又不是不知道。”二人沉默了一會兒,兩人的寶塔詩作成了。鵬程作的是:高,很高,實在高,橋比雲高,天又比橋高,誰與天試比高,我說人心第一高。戚興作的是:飄,雲飄,霧也飄,百鳥羽飄,萬物隨風飄,狂飆起人也飄,我說命運隨政飄。二人互相念給對方聽,都說作得還可以,已近中午,他們商量要回場部做麻辣野肉□冬筍。
二人回到了場部,到廚房開始作菜的時候聽到北極有響聲,戚興走去看,是張偉一個人在北屋。戚興問他:“偉偉,你怎麽今天就回來了?”“戚兄,我已經無家可歸了,我的父親在武鬥中被打死,媽媽在父親被打死的當天上吊自殺了,爸爸媽媽是同一天入土的,是爸爸的戰友把我送到這兒,讓我有個安身之處。我回城也是回他家,沒想到他全家回北方老家了。我在旅店住了兩晚,想到父母留下的錢要省著用,我今天早晨天沒亮就動身往回走了,這兒雖苦,但是今後就是我的□身之地了。”張偉眼裏溢滿了淚水,他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到廚房去吧,我們一起做麻辣野肉□冬筍吃。”他倆一起來到廚房,張偉看到鍋裏的野肉開起一個一個的泡,湯麵上浮了好厚一層油,肉香,辣椒、花椒、山胡椒等佐料的香味一起刺激著人的味覺,他的涎水都來了。鵬程在切冬筍,“那兒來的這好東西?”“上山時帶來的。”“我知道了,你們是出工時挖的。”“不管是挖的或是帶來的。都不要告訴別人,要保密。”“吳兄,我懂,我長的是兩隻腳,放心。”鵬程把切的筍放入鍋中,三個人圍著灶頭吃得滿頭大汗。張偉問:“二位老兄,這肉太好吃了,你們在那兒撿的?我們明天又去撿好嗎?說不定又能撿四兩半斤的。這野味的油多,味道好。”三個人飽吃一頓後還剩了一碗。
第二天早晨他們把包穀用臼舂得很細,做了三個黃金金細朦朦的包穀粑,就著昨晚沒吃完的肉□冬筍吃得飽飽的。三個人向天橋出發了,他們這次是去撿肉的,一路上走得很快,怕遲了野肉就會被捷足先登的人撿去了。快到天橋時戚興聽到好像隱隱約約的有人哭,“你們聽,好像有人哭。”鵬程和張偉停下來,認真的聽,結果什麽都沒有聽到。張偉說;“戚哥,我隻聽到岩鬆的濤聲。”“我也隻聽到鬆濤聲。”“也許是我聽錯了,把鬆濤聲聽成了人的嗚咽。”三人繼續往前走,不到幾分鍾又傳來了哭聲,這次三個人都聽到了,連哭訴的內容都聽得一清二楚:“我的兒啊,我的寶,我背柴賣把你養大,沒想到你走了這條路,丟下你的老娘以後靠何人?嗚,......”三人向有哭聲的地方走去,看到了一個岣僂的老婦,滿頭的白發在山風的吹拂下飄動著,她好像邊哭邊在灌木叢中尋找著什麽。左手提著她的衣襟,右手不時地在灌木叢中撿東西往衣襟裏放。由於她不斷地改變著方向,滿頭蓬亂的白發忽兒遮住了她的臉,忽兒又向腦後飄去,在雲海的映襯下形成一個岣僂的剪影。三個人再往老婦的身邊走,他們看到了她樹皮一般皺巴巴的臉,老淚流得滿臉滿腮。在旭日的照耀下,那滴滴老淚在皺巴巴的臉上閃閃發光,放射出母愛的光芒。“伯母,發生了什麽事?我們能幫你嗎?”吳鵬程走到老婦的身邊輕言細語的說。“伯母,您在撿什麽?我們能幫你撿嗎?”戚興很熱心地對老婦說。張偉說:“伯母,您說吧,我們一定能幫你的,我們是三個男子漢啊。”老婦抬起淚眼看了看三個年輕人,所答非所問地說:“你們是哪裏的人?到這兒搞麽子?”“我們是知青,仙人界林場的,到天橋上玩耍,告訴我們吧,我們會幫你的。”鵬程說。老太太覺得知青是有文化的人,會有同情心,就把她家裏發生的事告訴他們了。
老婦的娘家是索溪峪的,解放前夕嫁到了天橋北邊的黃家寨,嫁過來不久丈夫就當壯丁去了。丈夫走了半年,她生下一個兒子,爺爺給他取名望夫。解放了,丈夫是死是活杳無音信,兒子一天天長大了,她背柴賣,喂母豬賣豬仔,將望夫養大,並讓他讀到高中畢業。是文化大革命使他失去上大學的機會,他與同寨的同班同學黃水仙同時回鄉務農。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可算得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誰也離不開誰。他們雖同姓,按輩份算水仙要喊望夫做爺爺,但他們早出五代了,是可成眷屬的。但家族說他們是報應,幹涉他們,不準他們在一起。首先是把黃望夫送到水利工地去,水仙三番五次的到工地去看望夫,後來被父親和哥哥用繩子捆在家裏。元旦前水利工地放假,望夫偷了工地的炸藥,翻窗子進入水仙家,把水仙救出來,二人來到了天橋上,緊緊相擁著點燃了炸藥,二人炸得血肉橫飛。
三個人聽得脊梁骨一陣陣發寒,他們不由自主的看著離老婦不遠的背簍裏和老人家的衣襟裏放的人頭、腳板、手指,鵬程和戚興都嘔吐起來了。他們昨天就是在這兒撿的肉,老婦撿的和他們昨天撿的是一樣的,他們無疑是吃了人肉。但張偉沒事,他不知道自己吃了人肉,一個勁的幫老太太撿散落在灌木叢中的碎屍,一點反應都沒有。三個人走上了天橋,看看天橋上掉得有什麽東西嗎,有遺書嗎?戚興找到了一串鑰匙,經老太太辨認,說是望夫的。這三個對男女之情還朦朦朧朧的少年,都不約而同的凝望著雲海,爾後又無聲無語地走下了天橋。戚興對鵬程說:“我們送送伯母吧。”鵬程點點頭。張偉問:“今天不去找野肉了?”“送了伯母再去找吧,她背著兒子和媳婦,一不小心就會掉下懸崖,我們做做好事吧。”鵬程對張偉說。“好吧,我們學雷鋒吧。”此時老人已經癱坐在地下,沒像早晨那樣大聲哭訴了,但嘴裏還是不停地念著兒子的名字,眼睛裏不停地滾落著大滴大滴的眼淚。戚興說:“伯母,我們送送您老人家。”老婦人望望他們,又望望天橋,還望了望懸崖下的雲海,她的淚眼發直。戚興看到她的眼神不對,一把拉住她問:“伯母,你看見了什麽?”“我看見了望夫和水仙在雲裏霧裏向我招手,我真想和他們去,世事一了百了。都是族人把他們逼上了死路,早出五代了,我一開始就沒反對這事,可是我們孤兒寡母的,自家的事自己作不了主。”“聽說您才五十出頭,好死不如賴活啊,我們送您回家吧。”鵬程背起了她的背簍,戚興和張偉攙扶著老人往路上走。她又開始大聲地嚎啕大哭:“我的兒呀,我的寶啊,我的心肝寶貝啊,......”那哭聲振山撼地,撼動人心。好像天地都搖晃起來,一對梁祝鳥徘徊在他們附近嘰嘰喳喳地呢喃著,送了他們一程後,展翅飛向雲海。
四個人約走了半小時,老婦人說:“我取鋤頭去,你們就幫忙把他們葬在這兒吧,這兒是我們的自留地。”一會兒老婦人取來了一床墊單和兩把鋤頭,年輕人很快就挖了一個墓穴,老人把墊單鋪好,把兩個頭並排擺放著,其它部分按部位放好後就把墊單折蓋在碎屍上。掩好土後四個人都在荒山上撿了很多碎石塊,花了幾個小時為這對殉情的年輕人壘了一座像樣的墳墓。一星期後,他們三人還送去了一塊小石碑,寫著黃望夫黃水仙之墓。右下腳的落款是年輕的朋友們立。
一冬的苦熬,苗圃已初具雛形,在柳芽兒含苞,桃花兒嘟起小嘴之時,知青們把他們開墾的處女地整理成壟,挖了幾條排水溝,播下了杉樹和鬆樹的種子。幾陣春風,幾場春雨,種子發芽了,不久展開了嫩綠的枝葉,知青們忙著除草、殺蟲、施肥。體力上的付出雖不如冬天開荒那麽大,但生活越來越差,除了八兩包穀子,幾乎沒有什麽別的東西可吃。知青們都習慣把包穀炒了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裏。光榮上山時發的軍綠色的鋁壺出工時隨時灌滿井水就著包穀子充饑,喝過了就當板凳坐。水壺都坐得癟癟的。饑不擇食,勇敢的人開始燒蝗蟲和螳螂吃,說撒一點鹽吃起來香噴噴的。大家都效仿著吃,把蝗蟲、螳螂吃得絕了跡。大家又向老鼠進軍了。山上的老鼠洞都被挖了,大家吃老鼠都吃出了經驗,捉到老鼠用水果刀把頭一砍,皮一拉,內髒一取就撒上鹽,用兩根鐵絲串著放到火焰上熏,待有熏煙味兒了就放到沒煙的火上烤,待烤得香氣撲鼻流油時趁熱吃,味道很美。男女知青都有獵鼠的工具,卡子、籠子、夾子,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一個星期天,張偉和小李挖鼠洞挖到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二人如獲至寶。帶上銻臉盆和鹽去了金鞭溪,正準備洗好清□,來了他們的小組長林義軒,張偉感到林義軒是為這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的,難道他想吃一點,吃就吃吧,山上野肉,見者有份。於是說:“組長,我們一起煮野肉吃吧,山上野肉見者有份。”“我想把你們的野肉買了,你們賣不賣?我保證出高價,不讓你們吃虧。”“不賣,不賣,錢救不了命,吃的可以救命。”“我給你用吃的換好不好?”“用什麽吃的換?”“我給你們兩斤糧票好不好?”“兩斤是不是少得點,你看這麽多肉。”“再加一斤怎麽樣?”小李有點動心了,他說:“我同意了,你問張偉願意嗎。”張偉想想可分得一斤半糧票,可以吃三餐,這肉再好也隻能飽一頓,所以他也同意了。林義軒從口袋裏掏出皮夾子,從皮夾子裏取出三張一斤的帶油糧票。他們一手交糧票,一手交肉,作成了這筆交易。不遠的地方站著林的女朋友玉,林拿著這團血肉模糊的東西走向玉,玉拿布口袋把那團肉裝了,二人往山上走,張偉和小李也跟在他們後麵往山上走。當走到一個天坑邊時,他們看到林義軒把用三斤糧票換來的“肉”丟到天坑裏去了。張偉和小李感到驚詫,這麽好的東西,怎麽舍得丟到天坑裏去?真是不可思議,他們也不好問林義軒,他倆哪裏知道,那一團肉是玉的小產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