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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十八)

(2006-07-12 15:17:55) 下一個

第十八章 戚金寶棒下斃命

        戚金寶在民族師範學校是第一個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罪名是勞改釋放犯和白旗,還是地主的狗崽子。加之他平日又沉默寡言,不與人交往,老師學生們都認為他是怪人。整起來更加殘忍,打起來更加凶狠。他又認準一個理,自己無罪。所以嘴硬,招來了更加凶狠的毒打。他自揪出後,批鬥和毒打兩個多月從未間斷,他的臉上新疤蓋舊疤,一張英俊的臉早已不複存在,代之的是傷疤疊傷疤,就像“夜半歌聲”的男主角的爛臉一樣。這樣批鬥毒打,何時是盡頭?他在昏暗的燈光下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和七桂、戚興的合影,把像框貼在胸口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拋灑。十幾年來,過的都是什麽樣的日子啊,無憑無故的坐牢,無憑無故的打成白旗,無憑無故的打成小鄧拓,現在是牛鬼蛇神了。妻兒天各一方,還有那年邁的老奶奶,那智障且年老的父親。他真想一死了之,但他為人孫,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再屈辱,再痛苦他也要堅強地活下去,為了親人而活著。人的生命是屬於自己的,但也是屬於親人的,因為他是親人骨肉的傳承,又由他傳承給後輩親人。他懷著對親人無限的思念睡去了。

        在陣陣的敲門聲中戚金寶醒來了,紅衛兵毫不客氣地踢開了他的房門,大聲地說:“戚金寶,你知罪嗎?今天開全校的批鬥會,你竟敢遲到。”“不知罪,一天到黑罪罪罪,罪在哪裏?”幾個紅衛兵揮舞著木棒邊打邊罵:“你敢對抗造反派,你真是不想活了。”紅衛兵們推的推,打的打,把戚金寶弄到了校禮堂的台上。可是戚金寶已經站不穩了,他的頭上有幾處流著血,眼前一黑,噗的一下倒在台子上。主持會議的人要紅衛兵們把他抬回宿舍。五個紅衛兵抬手抬腳抬頭的把他送回宿舍,扔到了房間的地下就去開會了。戚金寶好像回到了家鄉,天是蘭蘭的,澧水是綠綠的,天門山是鐵青色的,那平原上開滿了百花。田野上是鋪天蓋地紫色的紫雲英花,河岸上青青的楊柳吐著如絮的白色楊花,大溝小溪旁開的是美麗的水仙花,滿山遍野開滿了桃花、李花、棉藤花、杜鵑花、石蒜花、喇叭花、繡球花、野菊花、......簡直是花的世界,那萬花叢中站著他的媽媽,媽媽向他張開了雙臂,笑容滿麵的迎接著他。她已經完全不像智障的人了;她像一位博學多才的知識女性,笑得是那樣的慈祥,笑得是那樣的和藹可親。奶奶在哪兒?爸爸在哪兒?七桂和戚興又在哪兒?似乎媽媽在他的視野裏一閃而過,他在找尋其他的親人。......        第二天這邊城全鎮安排牛鬼蛇神遊街示眾,紅衛兵們想到戚金寶還沒來,幾個紅衛兵拿著棍棒來到了戚金寶的宿舍,看到他睡在地下,一個紅衛兵向他的後腦殼打了幾棒,但一點反應都沒有,一個紅衛兵用手試他的鼻息,驚愕地說:“死了,不出氣了。”另一個紅衛兵把他側著的身子放成仰臥,發覺他渾身都已僵硬,眼睛睜得很大,嘴也張得很大。幾個紅衛兵慌忙跑到校革委會報告死訊。打死人是這邊城小鎮頭一次,特別是這小知識分子集中的學校,革命委員會召開了全體會議,大家討論怎麽向外界公布。有幾個委員說:“死一個牛鬼蛇神有什麽了不起的,就說是畏罪自殺。”可是革委會沙主任說:“這戚金寶的罪還真的找不到什麽,從省師院分配到這窮山僻壤還真沒見過他鬧情緒呢,我想運動過後什麽事都會要個結論,到時候我們說他畏罪自殺,畏的是什麽罪呀?人死了,死了,死了。我們就說是暴病致死吧,向親屬好交代,日後學校也省事。首先申明,這是我個人的想法,不代表組織的意見。”“我讚成沙主任的意見,這個戚金寶實事求是的說起來對我們學校是有貢獻的,他坐牢是已有曆史結論的,娃娃們把他打死了,真是他的不幸啊。話又說回來,他太倔,他就死到一個倔字上。”大家還說了一些題外的話,沙主任說如果大家同意我的意見,就把我們研究的意見向上級匯報,上級批準後就開始辦理。但目前要做的事是要把遺體清潔一下,至少要給他洗個澡,穿上幹淨的衣服。我看這事就由我們幾個革委會委員做,不要其他的人作,免得人多嘴雜。

       沙主任得到上級的批準後才給金七桂發電報。金七桂是發現戚金寶死的那天晚上接到電報的,其實人是頭天上午就死了。得到戚金寶的死訊,金七桂猶如五雷轟頂,開始,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他是家裏的頂粱柱啊。沒有了他,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呀?她的鼻子酸酸的,喉嚨硬硬的,頭腦裏嗡嗡響,就像要炸開一樣,她跌跌撞撞頭重腳輕地走到李海河家,敲開了李海河的門,當李海河問她有什麽事時,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李海河看到她手裏的電報,拿過去看了也感到震驚,他的心裏也很難過,英年早逝,震撼人心啊。但他必須以男子漢的氣慨安慰一個多災多難的弱女子。“金老師,你要節哀啊,你的家庭需要你振作,死者也需要你料理後事,有什麽困難,還有組織,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隻管說,組織一定會盡力解決的,你先講講你的打算好不好?”金七桂接過校長遞來的水喝了幾口,聽著校長的話,她心頭一熱,眼淚撲灑灑流出來了。她第一句話竟是說的“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李海河說:“那你就回去休息吧,這事就由組織上給你操辦吧。”“要我到邊城去嗎?”“我想你不去還要好一些,由我們和金寶教書的學校聯係,要他學校盡快找一部車把金寶送下來。”金七桂想到了自己的身單力薄,想到了自己的渺小,金寶這麽多年雖經常不在她身邊,但他是她的精神支柱,他走了,帶走了她的一切,她真是不知道以後怎麽活下去,但她為人母,為人女,為人媳,為人孫媳,她又不能一死了之,李校長說得對,為了我的親人,要振作起來活下去。她抬起頭來說:“為什麽我不去還好一些呢?”“你想,這年月人心浮動,能按常規辦事的人很少,親屬到場了,如果學校不管了怎麽辦?另外,這兒到邊城坐汽車要兩天才能到,等你到了邊城再找專車下來,最快也得四天,如果由組織出麵,說不定明天晚上金寶就能回來。我現在就去打電話,你明天一早就回戚家河和族裏的人商量,作料理後事的準備。”金七桂覺得李校長講得有道理,也感覺李校長在真心的幫她,一顆悲涼的心覺得似有些許的溫暖,她說:“這樣太麻煩組織了。”“一家有難,八方支援,這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我們是學校,為人師表,更應該這樣作。金老師,你節哀,人死不能複生,為了親人,你千萬要想開些。”金七桂走出了校長的家門,她要盡快地離開,讓校長抓緊時間打電話與金寶學校聯係,她走進墨黑的夜幕裏,覺得自己空空蕩蕩的,頭重腳輕輕飄飄的。她與戚金寶結婚近二十年,處於政治動蕩不安的年代,且命運不濟,聚少散多,他常安慰她,兩情相悅時且在朝朝暮暮,可是那七千多個朝朝暮暮的相思真可匯成一條河啊,往日他們都相互支持著,盼望著。到如今,陰陽相隔,他竟然一走了之,金七桂覺得自己的命太苦。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她開始想著如何料理金寶的後事。先得把奶奶支開,奶奶年歲大了,心靈一定承受不起這沉重的打擊。怎樣才支得開呢?她絞盡腦汁地想,要在家裏辦喪事,辦完喪事在戚家的墳地裏就會留下一座新墳,怎麽瞞得住裏?如果瞞不住,這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七桂一夜沒有合眼,天剛麻麻亮她就起床了。她想去校長家問問,昨晚電話是否打通了。剛走出門又想到這麽早去問有些不妥,正猶豫,校長來了,對她說:“金老師,昨晚上已經和民師電話聯係好了,他們答應送來,我已和他們說好,他們的車子先到學校,我再陪車子來戚家河,你可以放心地下鄉去準備後事了。”“這年月,也沒有什麽準備的,隻是要和公公商量,把他的棺木讓金寶睡去。以後再給公公買。我想送來了就安葬,對死者來說還是入土為安。”“金老師,我知道你難,也知道你苦,還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做;但有的是我應該做,而條件限製我不能做的就請你原諒了。”“我知道,我理解,領導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了,謝謝你。”金七桂向李校長深深地鞠了一躬,向鄉下走去。

        沙主任接了李校長的電話後就與幾個委員商量,都說家屬不來就把棺材蓋子釘了,用學校的買菜車送到大壟縣。有良知的人誰看了戚金寶的慘狀都嚎啕大哭,家屬不看到也好。第二天天沒亮幾個委員就把戚金寶入材蓋棺,喊了幾個學生上了車,學校還派了一個辦公室的秘書隨車處理一些事務。天剛亮車子就出發了。戚金寶生前被紅衛兵看管得很嚴,他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棍棒下他喪了命,終於可以回家了。

       金七桂打算先回到桂花村,她要向父母討個主意,特別是父親見多識廣,他永遠是兒女們的主心骨。一路上她覺得走得很慢,想走快一些,但已力不從心了,真擔心會在路上倒下,她放慢了腳步,覺得胸悶好了一些,慢慢的向前走著,一個多小時才走到桂花村,她把情況告訴父母後,父親馬上在心裏斷定金寶是被打死的,如果是病死的如論如何要等家屬到學校的,但他不能把自己的推斷告訴女兒。他隻是說:“桂桂,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不要傷了身體。我和你媽都陪你去戚家河,幫你給金寶料理後事。等那邊安排好了,我再回來叫抬喪的人。”“她爸,你等等,我給老大講一聲,要他先給人家打個招呼,免得到時候喊不到人。”“好,好,你比我想得周到。”她從老大家出來後又說:“別急,讓我給桂桂弄點吃的,七桂一定什麽都沒吃,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行啊。”“媽,我吃不下。”“霸蠻吃一點吧,我的好女兒啊。”媽媽邊說邊往廚房走,一會兒端出來一碗荷苞蛋,金七桂經不起父母三勸四勸的,霸蠻吃了一個蛋,三個人就往戚家河走了。

         三個人走到戚家河時已近中午,田春桃給他們做了午飯,大家都吃得很少,李曉荷雖已年邁,但飽經風霜的閱曆使她從三人凝重的表情中捕捉到三個人的到來非比尋常,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她問李菊花:“菊花,你們今天來有什麽事嗎?”李菊花看著女兒說不出話來,眼淚卻噗嗉嗉落下來,七桂和她爸爸也忍不住哭起來了。三個人都哭得說不出話來,金鑫擦了擦眼淚說:“桂的奶奶,金寶他去了,您老節哀。”說完他背過臉去,他不忍心看李小荷悲痛的臉,但撲通一聲,又使他回過頭來,李小荷已經倒在地上,李菊花和金七桂趕忙抱住她老人家,但李小荷已經停止了心跳。她的眼睛怒視著窗外的蒼天,瞳孔已經放大。嘴張得大大的,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訴說,但一句都說不出來了。這個和命運爭鬥了八十多個春秋的老人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她離苦了,長眠了。李小荷洗浴後穿上了幹淨的衣褲鞋襪下塌在臥房裏。

        金鑫和七桂開始和戚仁善講棺材的事,這個智障老人癡癡地看著李小荷說:“問她,問媽,問媽。”“她已經不講話了,問不答應了。”“不答應也要問她。我不曉得。”七桂說:“爸爸,我會給你再買的。”“買那多有麽用?我就要我的。”金七桂對爸爸媽媽說:“我看就算了,和金寶的爸爸講不好,還是先和家族商量商量吧,看旁人還有沒有,買或借都行。另外奶奶也去世了,要盡快告訴族人。”田春桃馬上喊了幾個戚家的族人,金鑫向他們通報了情況。族人現在主事的是寶善的一位堂弟,是仁善的長輩,金寶的祖輩,他馬上派人給李小荷的娘家報喪,並答應願意借出自己的主木為金寶救急。還喊來了好多族裏的人,要大家準備鋤頭、苑箕、大小杠、大小圈,出殯前在仁善家吃一餐飯,其他時間都在自家吃。金鑫看這主事的很能幹,且不嫌棄金寶家成分高,產生了幾分敬意,對主事的說:“叔,天色不早了,我還得給金家的族人送個信,晚上和族人們再來,這兒就拜托您了。”“老侄,族裏有事大家擔,你就放心地去吧。早去早回,一人不敵二人計,多幾個人,膽子大些。”

        金鑫回到桂花村找到了三個兒子商量,各自從自己的菜園裏扯一擔菜,吩咐完了,他到供銷社買了三十斤肉和一些粉絲、海帶回到家與族人們商量做出殯前的那餐飯。商量好後他們就出發了。天黑前,他們來到了戚金寶的家,廚房是借主事人家裏的廚房,他們把帶來的東西送進借用的廚房後就開始準備蔬菜了。金鑫被叫去商量出殯的事,大家商議的結果是明天早晨就去打井,戚金寶的靈車來了在村口停一下,等奶奶出殯了就直接送到墓地,今天晚上他奶奶要入材了。“今晚就是奶奶的大喪夜,等一下我找幾個會唱喪歌的人來,為她老人家唱唱喪歌,她老人家一輩子也不容易。”主事的說。李菊花問七桂怎麽不見戚興,七桂哭著說他去井岡山串連,還在去的路上。她又問要不要喊曉丹,七桂說不喊算了,曉丹心裏也很苦,兩姊妹真是苦在一起了。

       天黑下來了,大家七手八腳的用竹子紮了屋架,用曬簟當瓦在原來戚家大院的大門口搭了一個大棚子,都從家裏帶來了柴或炭。在棚子的四腳燒起了熊熊大火,中間偏右放著李小荷的棺材,四個人用紅布把李小荷抬進了棺材,七桂加上李小荷娘家的人,哭聲很大。主事的人說:“大嫂一輩子過得不容易,她吃了常人沒吃的苦,受了常人沒受的罪,是我們戚家的功臣,旁人說三道四的,那都是屁眼兒裏的話,本來可以開個追悼會說說她的功勞,但她是四類分子,不能開追悼會,我們就為她繞棺唱唱喪歌吧。大家說好不好?”“好。”大家齊聲的回答。開始是幾個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老太太站起來了,他們走到棺前在盛著沙的米鬥裏每人插一根燃燒著的幹麻杆,叩頭作揖後走成縱隊,由第一個人先領唱:“唱喪歌唉唱喪歌,未曾開腔淚先落,生離死別肝腸斷,陰陽相隔莫奈何。”後麵的人接唱:“莫奈何唉莫奈何,鄉裏鄉親情義多,奈何橋上等一等,聽聽鄉親送別歌。”“送別歌唉送別歌,鄉親繞棺送曉荷,輪回路上大膽走,早日再露尖尖角。”黑暗的夜幕裏傳來了汽車喇叭聲,喪歌聲嘎然而止,悲痛的人們不約而同地朝機耕道上望去,先看到光柱劃破了漆黑的夜空,接著看到了一輛東風牌大貨車越駛越近,在五十米外的機耕道上停下來了。從駕駛室下來三個人,走在前麵的是李海河,他緊拉住金鑫的手介紹:“這是金寶任教學校的革委會汪付主任,這是司機小彭同誌。”大家七手八腳地在李小荷的棺木左邊架了棺螞蚱,把戚金寶從汽車上抬下來放到棺螞蚱上,七桂雙手抱住棺材蓋失聲痛哭,金鑫、李菊花、李英傑等都扶棺痛哭流涕。唯有戚仁善智障不知悲傷,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莫名其妙地說:“媽和金寶睡著了,你們不要吵了,煩死了。”金鑫說:“二哥,你睡覺去吧!”“我是要睡去了,陪不到你們。”他邊說邊往他臥房裏走。哭聲,繞棺唱喪歌的聲音,圍鼓聲,嗩呐聲在夜空裏匯成聲浪,這聲浪中有痛苦,有悲傷,有思念,有迷茫。這就是土家族獨有的向逝者告別的方式,這種方式是一種悲痛的極限,是一種悲痛的瘋狂。他們通宵達旦地哭呀,唱呀,打呀,吹呀,眼睛紅腫了,喉嚨沙啞了,天亮了,太陽出來了,棺前擺了一桌飯菜,是死者和他們的直係親屬吃分手飯,那是死別的一種儀式,桌前坐著金七桂和戚仁善,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李英傑,他沒有推辭,在桌前坐下了,棺材裏睡的是他的兒啊。戚仁善大咀大嚼,嘴巴吃得喳喳響;金七桂和李英傑都難以下咽,這畢竟是一種死別的儀式,它象征著骨肉分離,從此陰陽相隔,要想相聚隻能在夢裏了。金七桂和李英傑都淚流滿麵,隻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護棺痛哭,親戚朋友們也大放悲聲。幫忙的綁好了喪轎,套好了大圈小圈,穿好了大杠小杠,杠下的人都排好了,主事的人一聲號令:發喪了,孤魂野鬼不要擋道。大家抬著兩具棺木走入了機耕道。沒有花圈開路,沒有買路冥錢飛舞,沒有遺像,沒有靈牌,沒有靈幡;隻有那嚎啕大哭的哭聲陣陣,隻有那激越的圍鼓聲聲,隻有那如咽如訴的嗩呐撼人心魂,催人淚下,還有那聯唱的喪歌在送葬的隊伍裏此起彼伏。金七桂是亡人的孫媳婦和妻子,她比常人有更多的悲哀,疼愛她的奶奶,恩愛她的丈夫都離她而去,金寶的棺材從到家到出殯不到五個小時,她是多麽地想把棺木打開,看看金寶的遺容,和他那怕是已經僵冷的身子再接觸接觸,和他作最後的訣別。但金寶學校來的領導和父母親以及金寶的族人都說蓋了棺就不能打開了,若打開了就不吉利。耿直的主事人還誇金寶學校好,給金寶的後事料理得好好的,打開了就是一種不敬。七桂疑雲重重,但她沒有勇氣違拗長輩的意願,她太柔弱,太溫順,就是柔弱溫順讓金寶在她的心裏永恒的音容笑貌是英俊瀟灑,若開了棺,讓她看到戚金寶那麵目全非的遺容,隻會讓她痛上加痛。在當時那樣的政治高壓下,她是為戚金寶討不回公道的。

         戚家的墓地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山丘上,這兒也是戚家河自然村的墓葬地。在戚寶善的右側與金二姑之間留有兩棺地,那是李曉荷和戚仁善的墓地,李曉荷安葬在她預留的墓地裏,戚金寶則安葬在他母親金二姑的右側,因先就挖好了墓井,棺材一抬到墓地就下葬了,幫忙的人用鵝卵石壘好墳後就三三兩兩地散去了,剩下了金七桂和她的爸媽,還有李英傑和田春桃。他們站在墓前舍不得離去,金七桂癡癡地站著,淚水靜靜地流著,金寶似乎飄散在空中,無所不在,但摸不著,看不見。這兒已埋葬了她的金寶,也埋葬了她的愛情。她的金寶軀體已埋葬在地下,隻有英魂永遠活在她的心中。李英傑眼望著姑姑和戚金寶的新墳,他也止不住淚水,他失去了至親至愛的姑姑,更失去了那不能公開的兒子。他的骨血就好像一下子少了好多,那骨肉分離之痛使他淚如泉湧。金鑫夫婦一方麵為失去愛婿而悲痛,同時看到女兒那個樣子,也很擔心,她今後怎麽辦啊?田春桃大半輩子都在戚家過,她為戚家家破人亡而哭泣。她與李小荷是主仆,也是姊妹,土地改革的風暴都沒有折散她與戚家,可是此後她再也無法在戚家安身了,她必須回到她的正屋裏去,但仁善怎麽辦呢?我丟下他怎麽對得起李奶奶呢?

        出殯後親戚朋友,鄉親百客都散去了,金七桂留住爸爸媽媽,表叔李英傑,春桃婆婆和主事人商量怎麽安置戚仁善。主事人說:“這事我看隻有交給大隊五保。”“不妥不妥,他有兒媳婦,還有孫子,不能五包。”金七桂的聲音很沙啞,但說得很在理,長輩們都用讚許的眼光看著她。“七桂說得對,仁善兄弟不能五包,我想以後還是請春桃嬸照顧,由七桂給公公付生活費,再給春桃嬸給點另用錢。”金鑫說。“如果到時候困難,我們大家都會幫忙的,再怎麽困難,也不會餓死一個殘疾人。”李英傑給金七桂壯膽,李菊花也說:“養老扶幼,這是做人的根本,到時候有困難,大家會幫助你的,這麽多年多虧春桃嬸給桂桂幫忙,不知春桃嬸還願意給桂桂幫忙嗎?”田春桃望望李菊花,又望望金七桂,她覺得戚家對她很不錯,金七桂也是一個大好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於是她說:“好吧,以後我就照顧他吧,不過,你們今後要經常來看看。我也老了,說不定那天就起不來了。”“春桃婆婆,我會經常回來看看的,貴叔不在家,我會給你養老送終的。”“那就好,那就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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