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全國山河一遍紅 大壟縣的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是公元一九六六年九月,從省會來了一支芙蓉師範學院燎原戰鬥隊紅衛兵來大壟縣串連,煽風點火,說毛主席已炮打司令部了,大壟縣的運動應把鬥爭的茅頭從批黑幫、小鄧托、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轉向走資派。燎原戰鬥隊終於使大壟縣亂起來了。政府開始接待毛主席的客人__各地來大壟縣串連的紅衛兵。學校裏出現了很多紅衛兵和紅小兵組織,政府機關、企事業單位、街道、農村開始出現戰鬥隊、兵團組織,都忙於刻章子、做袖標、做戰旗,接著是戰旗飄飄,戰團蜂起,山頭對立,司令遍地。從此無寧日,學校不上課了,工人不做工了,機關不上班了。街上貼滿了大字報,擠滿了爭觀點的人,不斷地有人被押著戴著高帽子,掛著黑牌子遊街。那高帽子園錐形,內用竹篾或鋼筋紮架,外用紙糊成形,再寫上“封號”和大名。常見的“封號”有走資派、地主分子、富農分子、現行反革命分子、曆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牛鬼蛇神、國民黨殘渣餘孽、黑五類孝子賢孫、黑五類狗崽子、鐵杆保皇派、黑手、黑幹將、......大名上則打上大紅叉。那黑牌子則大部分用現成的寫字板、黑板、門板,係上麻繩或鐵絲掛在脖子上,板上寫上與高帽子相同的內容。遊街人一手提著一麵鑼,一手拿著鑼槌,走幾步,敲幾下鑼,呼一遍“封號”和大名。後麵跟著一群造反派,手持棍棒,他們隨時可以采取革命行動,碰到造反派發威,革命行動如暴風驟雨,遊街者被打得頭破血流,有的甚至棒下斃命。即使如此,並不解恨,打得頭破血流者被罵作罪有應得,斃命者被罵作死有餘辜,不願受辱受磨自殺者被罵作畏罪自殺。那些學生們更是最徹底的革命者,他們批師道尊嚴,把老師剪陰陽頭,塗黑臉,極盡滑稽之能事,靈魂扭曲的一代年輕人作起惡來真的令人發指。 緊接著還來了湘江風雷,不管什麽組織都高喊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都揪走資派。但毛主席對走資派並沒有下確切的定義,他雖然貼了“炮打司令部”的第一張大字報,但也沒說要炮打的是哪些人。“二十三條”“十六條”文件裏都沒有給走資派下確切的定義。人們隻能對所有的領導開火,不分延安西安,不分北京南京。一個單位的負責人常常被各個組織搶著批鬥。領導幹部的黑牌子、高帽子、銅鑼隨時隨地準備著,造反派一發勒令,就馬上去接受批鬥遊街示眾,低頭彎腰的任人謾罵。誰執行的是毛主席路線,誰執行的是劉少奇路線各人有各人的標準,觀點不同,就分成了兩大派,即保皇派、造反派。大壟縣的保皇派是“工農總”,即工人農民造反派總司令部;造反派簡稱“紅革籌”,即紅色革命造反派籌備委員會。開始是街頭巷尾和床頭灶尾的口頭辯論,十字街、各機關單位的牆上出現了大字報的辯論,路線鬥爭進入了家庭,蔣二蔣三各執己見,真是撲不滅的火焰。“湘江風雷”和“二四指示”後,動口也動手了,石頭代替了筆,槍炮代替了嘴,終於釀成了武鬥,兩派都由君子變成了小人。一九六七年八月XX日革籌搶武裝部的槍被打死了八人,從八月XX日起,“聯總”把“革籌”圍困在百貨大樓、新華書店、縣委招待所一帶。外地造反派“沅水風雷”“造反有理軍”“六號門”“常傑工聯”等開始介入大壟縣武鬥,支持“紅革籌”。八月到九月大壟的武鬥到了白熱化,工農業生產停頓,商店被劫,打、砸、搶不斷。信發不出去,電報發不進來。幹部被槍殺,群眾遭殘害的事屢屢發生。更嚴重的是把郵電局、百貨大樓等建築付之一炬,兩個多月的武鬥兩派共死了三百多人。 有一個理發師傅姓陳名侃,平日愛開玩笑,他家住在百貨公司後麵,傍晚出去上公廁被革籌的人捉住了。問他幹什麽?他說做秘密工作,問他平日從事什麽職業?他說削腦殼的。幾個全副武裝的人把他五花大綁,拖到總司令部。要他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他還在笑眯眯的開玩笑說做秘密工作無罪,削腦殼無罪。革籌的幾個頭兒認為碰到頑固不化的人了,命令把陳侃用鐵絲穿了鎖骨,並從鎖骨的上方打一個洞直通胸腔,把燒開的水灌入胸腔,陳侃那撕心裂肺的嚎叫響徹方圓幾裏,直被一壺一壺的開水活活地燙死。 常傑華瑩山縱隊有八個援助革籌的隊員被工農總捉住了,也死得很慘,他們是被用生了鏽的鈍菜刀慢慢地割下頭顱的,死者的喊叫聲撕人肺腑,碎人心肝,兩手的指甲個個抓破,地下抓起了兩條槽。 一九六七年九月,支左的解放軍表態說革籌的大方向是正確的,引起了工農總的不滿,在田家河伏擊了軍車,打死解放軍三人和一位司機,燒毀軍車一輛。後又在楊家溪打死一名解放軍。解放軍被激怒了,他們抬著解放軍的屍體在街上遊行,“還我長城”的標語隨處可見,隨後就宣布大壟縣軍管了。“革籌”彈冠相慶,為自己一方的死難者開追悼會,強迫“聯總”的頭頭和“走資派”向死難者叩響頭。亂揪亂鬥,酷刑拷打,既傷及皮肉,又傷及靈魂,還危及性命。文教戰線的“驚雷動”“追窮寇”和“湘江風雷”召開了聲勢浩大的批鬥會,批鬥文教戰線的頭號走資派教育局書記杜秋鬆,剛上任不久的教育局局長黨衛國和幾個校長陪鬥。主持批鬥會的是“湘江風雷一中戰鬥團”的司令吳鵬程,他是戚興的校友,他的父母都是一中的老師,都曾被劃為右派。爺爺奶奶經商,因解放前夕無心做生意,關閉商店,隻劃了個小商販成分,他家前人一直經商,未置田產,小商販和貧下中農是一個階層,他是屬於出身好的人。是他邀請了戚興參加了這次批鬥會,他坐在台下一個很不顯眼的地方,靜靜地聽著。吳鵬程雖年紀尚輕,但父母的坎坷使他早熟了。在批鬥會上他講起了父母被打成右派的往事。 那是杜秋鬆剛調來大壟任團委書記時,應邀來一中作報告。他文化水平屬半文盲,報告底稿自然是秘書寫的,他隻照著念。“......目前的國際形勢並不太平,美國正在侵略黎巴椒(嫩)”台下的學生轟然大笑,主持報告會的吳付校長幹咳了幾聲,杜繼續念:“革命的人民要提高革命警揚(惕)”台下的學生又笑得此起彼伏,吳校長走到台前說:“請同學們安靜,安靜,要集中注意力聽杜書記的報告,這是嚴肅的政治課,請同學們嚴肅。”學生們安靜了,安靜得鴉雀無聲,杜書記又繼續念著他的講稿,當他念到年輕人應該像保爾可察金那樣活著的時候,他念到了保爾可察金的碑文:“......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過去的碌碌無為而差(羞)止(恥),也不因虛渡年華而每(悔)恨,......”學生們笑得前仰後翻,有的學生還吹起了口哨,會場一遍混亂。杜書記生氣地走下了講台。事後他找到了當時的管文教的縣委付書記說一中學生不守紀律,作報告講不下去,他把到一中作報告的事講了一遍,說一中的學生太不像話,老師的工作做得太差。這縣委付書記馬上就去一中找當時主持會議的吳付校長,當吳校長將杜作報告時講錯字的情況說給這位縣委付書記聽時,聽者也忍俊不禁地笑了。事後這位書記找到杜把情況說明白,並語重心長地要杜加強學習,秘書寫的講稿要先看一遍,不認得的字可翻翻字典,不要再鬧笑話。杜覺得很丟麵子,從此對吳產生了怨恨。後來杜調到了教育局當書記,趁機把吳付校長打成了右派。其實吳付校長是一個夾著尾巴做人的典範,他無意中得罪了姓杜的,無憑無故的當了右派,當了一年燒炭翁,下山後付校長當然是當不成了,仍然教語文。塞翁失嗎,焉知禍福。當了右派而今就不當走資派了。 吳鵬程講完了這段往事後問杜秋鬆;“我講的屬實嗎?”“屬實’杜低著頭說。“你還挾私報複了那些人?”杜秋鬆的嘴動了動,未發出音,欲說又止。這時上來了一個老漢,一上台啪啪就是兩耳光,打了才講話:“你鬥大的字認不得半籮筐,抖起威風來比誰都神氣,困難時期誰都餓得半死,可是你看完電影後還要到食堂加餐,我稍有怠慢,你就摑了我兩個耳光,今天我還你兩個耳光。”上台打走資派的是教育局的炊事員老張頭,他孤人一個。長期從事炊事員工作,油水足,長得肥肥胖胖的。年輕時是有名的賭徒,據說連堂客都輸掉了,遠近名聲不好,再也找不到女人,解放初期,民風純樸,他隻能當老老實實的光棍兒了。幾個造反司令拉著他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他說:“我不會再打了,一報還一報,一耳光還一耳光,有仇不報非君子。”老張頭很激動,邊說邊大搖大擺地走下了台。杜覺得嘴裏鹹鹹的,吐出來落到台板上有響聲,他斜眼看去,血水裏有一顆白白的牙齒。來不及細想,又有幾個人走上台來,對杜拳打腳踢,杜一下子就麵目全非了,腫脹的臉上瘀滿了血,青一塊紫一塊的,他睡在地上雙手捧著胸嗷嗷叫,淚水和汗水滴滴噠噠地落到台板上,口裏輕輕地說著要文鬥不要武鬥。幾個造反司令商議決定休會,晚上再繼續開。吳鵬程大聲地向與會者宣布這一決定,學習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接著他領著大家喊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現在我們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人們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揮動著紅寶書散去。 杜秋鬆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他身居教育局黨委書記的寶座,教育戰線是女性雲集的單位,但他因心狠手辣而臭名昭著,三十多歲還是光棍一個。上級也做了幾次工作,但都一次約會還好,二次約會就吵,三次約會就吹。凡知識女性誰願意嫁給一個半文盲且十分殘暴的人,有的農家女願意嫁給他,他又嫌人家不是吃的商品糧,他不願當半邊戶,真是高不成,低不就。他望著鬥室四壁,又望望桌子上的鬧鍾,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再等三小時又要上台了,他必須把臉上的血跡和淚痕處理掉。他蹣跚地到外麵公用的水管接了一桶水,對著鏡子用毛巾把臉上的血淚擦掉,看到自己的尊容他不禁渾身顫抖,已經麵目全非了。這樣下去非被打死不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但死了意味著一切都完了,不能死,我必須想辦法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何愁無柴燒。熬過了這一關再說。杜秋鬆主意已定,到街對麵燒□鋪裏買了半斤鹵豬耳朵,還買了一瓶二鍋頭邊吃邊喝起來,不一會兒酒菜都下了肚,他飄飄然,口幹舌燥,悠然地喝了一大壺龍井茶,不知是累了還是醉了,他倒到床上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晚上的批鬥會杜秋鬆一上台就主動向群眾請罪,叩頭,並主動地跪下,主動地要求檢討,都認為他的態度有很大的轉變,不好再打他。他的檢討說得全麵且中肯,說得哭哭啼啼,有時還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就這樣的過了關。 一九六八年二月大壟縣軍管會負責人在反省無聯、縣無聯的的高潮中宣布了“各組織的聯合聲明”和“論大壟縣武鬥的性質”為反動的毒草。六人被逮捕,革籌被解散。直此以組織形式的兩大派別就不複存在了,各級革命委員會紛紛誕生。昔日的走資派大部分成了革命幹部,成了各級革命委員會的官員,他們又能主宰一切了。文化大革命進入了清理階級隊伍階段,清三親四戚,清祖宗八代。當時有二十一種人屬敵對陣營,除地、富、反、壞、右分子外,還有十六種人,他們是殺、關、管、逃人員的家屬、國民黨殘渣餘孽、勞改勞教釋放人員、有海外關係的人員、地、富、反、壞、右分子的子女、摘帽人員、四不清幹部、新興資產階級分子、走資派、壞頭頭等。 清隊的第一步是把個人嵩拜的造神運動推到了高峰,每天早晚每人都要到毛主席像前早請示,晚匯報,或早請罪、晚請罪,每餐前、會前都要高舉毛主席語錄揮動著喊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林付統帥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家家戶戶門內紅寶書台占據了神龕,門外忠字旗飄揚。毛主席像章、語錄牌成了時尚,毛主席語錄更是到處都是。一些應用文人更是寫出了一首又一首肉麻的歌曲,傳說中國的十大元帥之首朱德委員長不唱這些歌,造反派問他為什麽不唱?他說他最親的人是他的 母親。不能違心地貶低父母。就為這,朱德委員長的名字被造反派寫到大街上打上紅叉,打倒朱德的標語隨處可見,朱德對此嗤之以鼻。意大利的安東尼奧尼說最親的人是生我的人和我生的人。這是千古不變的人倫綱常,是永恒不變的骨肉之愛。天下多少文人墨客寫下了多少歌頌骨肉之愛的傳世之作和動人的詩篇。可是在文革中有些文人卻忘了這人倫綱常,寫下那些拍馬屁的文章和歌曲、舞蹈。何故?有的是嚇出來的;有的卻是要和瘋狂者一起瘋狂。 隨著造神運動向縱深發展,撩撥階級仇恨的憶苦思甜教育在全國各地展開。誰的哭勁大誰最革命。天門學校請來作報告的是桂花村大隊的貧協主席金鼎貴。首先是吃憶苦餐,這憶苦餐是麥麩子、米糠、地地菜、磨枷糧(一種野菜)、鴨腳板(一種野菜)、鍋麥菜(一種野菜)、浮萍(一種長在水麵上的浮生物)混合起來做成的黑褐色的糊。老師員工各盛了一碗,金七桂第一個吃完了憶苦餐,當眾洗了碗。一個個老師看著這個地主少奶奶,摘帽右派分子,小鄧拓可真是脫胎換骨的表現啊,連教育革命委員會主任杜秋鬆都在心裏驚愕,她是用什麽障眼法把一碗憶苦餐吃得幹幹淨淨的?他希望她一口都咽不下去,作報告時才有話好說,可是他哪裏知道金七桂是用一天不吃飯為代價,才這麽順利過關的。是苦日子鍛煉了她,過苦日子這些東西都是吃過的,當時還吃得津津有味。古人說:饑不擇食,寒不擇衣。 其它的人端著這燙手又燙心的憶苦餐,並沒有想到舊社會,舊社會誰也不吃這個飯。隻是過苦日子吃過。吃吧,實在吃不下去,不吃吧,怕別人說階級感情有問題。於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用擦鼻涕的手絹包著丟進了廁所,有的偷偷地倒入了潲水桶,別人看見了就說吃到泥巴了,講衛生不能說是資本主義思想。有的說要端回家讓孩子嚐嚐,好教育孩子不忘階級苦。 憶苦餐吃了一個多鍾頭,總算是吃完了,大家集合起來要開憶苦會了。教委和學校領導都在台上就坐了,首先揮動著紅寶書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林付統帥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接著唱起了憶苦歌:“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那撩撥人們心魂的歌詞,把臨界瘋狂的人們撩撥得完全瘋狂了,訴苦大會還沒開始,人們的臉上已有點點的淚珠。真奇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為未到傷心處,猛然間怎麽大家都傷起心來了。金鼎貴走到了台前,首先大家看到他那灰褐色的披披掛掛的穿著,比乞丐還乞丐,大家就肅然起敬。他舉起了手中的毛主席語錄說:“現在我們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林付統帥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大家揮動著紅寶書跟著喊。接著他領著大家呼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貧下中農萬歲!”“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他哽咽著開腔了:“我家在舊社會家破人亡,媽媽被戚老摳霸占了,至今還在他家中。我靠乞討過日子,豬狗不如。......”嗚嗚,嗚嗚,......他哭得很傷心,用贓西西的衣袖不斷地擦著眼淚,真是淚如泉湧啊,哭了一陣他又開腔了:“我這一輩子過得最苦的時候還是過苦日子的時節,過去餓了還可以去討,過苦日子到哪兒去討哇。我吃過枇杷樹皮,吃過打了油的枯,吃......”台下一遍嘩然,都交頭接耳地輕輕說這貧協主席講了實話。杜秋鬆不知想什麽走了神,聽見台下一片嘀咕聲才回過神來,不用多想就大吼起來:“金鼎貴,閉上你的臭嘴,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這受人尊敬的貧協主席一下子變成了狗。杜走到台前義憤填膺地說:“金鼎貴,你竟敢攻擊誣蔑三麵紅旗,攻擊誣蔑人民公社,你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我們要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捍衛三麵紅旗,我們現在就開始批鬥反革命分子金鼎貴。” 當田春桃跌跌撞撞來到天門學校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文革的夜幕似乎比以往來得早,黑得狠。風呼呼地吹著,真是月黑風高呀。嗡呀,嗡呀,嬰兒的哭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她順著哭聲找去,敲了幾下門,開門的是一位抱著孩子正在喂奶的女人。“海河,你出來,我怕。”李海河從內房裏走出來。田春桃說:“老師,我是人,不是鬼,我是金鼎貴的媽媽,聽說他壞了事,現在還在這學校裏嗎?”他想起了白天憶苦思甜大會的貧協主席,很和氣地說:“大嬸,進來坐坐,他講錯了話,已被送到治安指揮部去了,你家成分好,不會有什麽大事的,別擔心。”海河邊說邊給田春桃端來一杯水,她走得舌幹口燥,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下了這杯水覺得焦躁的心似乎平靜了許多。這樣黑的夜,她摸不回去了,也摸不到治安指揮部,到哪兒過夜呢?她想到了金七桂,問李海河:“你們學校有個金老師嗎?”有,她就住在這棟房子的最西邊,你認識她?”“金鼎貴和她是一個村子的,按輩份算起來,鼎貴還是她的堂叔。不知我在她那兒搭個歇方便不?”“應該是方便的,她的丈夫和兒子都不在家。不過你若再碰到人不要多說話,更不要說是金鼎貴的媽媽。她的處境您一定知道,這年月,空隙都會來風,注意影響。”田春桃聽了李海河的話,知道這倆夫婦是好人,她感激他們為她開門,安慰她,指點她。“老師,您貴姓?說了半天還沒問您的尊姓大名呢。”“免貴姓李。”“李老師,再見,我到金老師那兒去了。”“好走,記住,一直往西走,最西邊的那間就是。”田春桃從李海河家出來,順著牆往西摸,一直摸到了西邊,摸到了門,她敲了幾下門,“誰呀”裏麵有人輕輕的問。“七桂,是我,春桃婆婆。”金七桂翻身下床給田春桃開了門,把田春桃牽進了屋。關上門後輕輕地說:“春桃婆婆,您是為貴叔的事來的?”“嗯,活得好好的,憶什麽苦啊?”“別說了,牆內講話牆外聽,這年月,少說為佳。”“好,我不說了。”“還沒有吃晚飯吧?”田春桃點點頭。七桂開了電燈,又點燃了煤油爐,給田春桃做了一碗雞蛋麵。田春桃雖然午飯晚飯都沒吃,但掛心著自己的兒子,吃了幾口就沒口味了。兒子雖然不成才,不爭氣,但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血和肉。金七桂看到她吃不下,理解她做娘的心情,小聲地勸慰她:“春桃婆婆,吃吧,沒什麽大事的,貴叔一定在治安指揮部吃飽了喝足了睡大覺呢,你們成分好,不會有大事的,吃吧,別餓壞了身子。”田春桃在七桂的勸慰下還是把那碗麵條吃下去了。七桂給她燒了一壺熱水洗臉洗腳後就睡了。她太累了,頭一著枕頭就呼嚕呼嚕地打起鼾來。倒是七桂有些睡不著,她又想起了白天的事,吃憶苦餐不就是吃的過苦日子時吃的那些東西嗎,說過苦日子苦有什麽錯?過苦日子時那種饑腸轆轆的感覺是空前絕後的,說要吃憶苦餐自己不是一下就想到了過苦日子嗎?二姑媽不就是過苦日子饑餓難當,誤食了沒漂好的石蒜茸中毒死亡的嗎?還有姨媽一家五口不就是過苦日子吃了枇杷樹皮氫氰酸中毒死亡的。......那黃色的糠、那白色的石蒜、那褐色的麻兜、那腥紅色的枇杷樹皮、那淺褐色的觀音土、那綠色的浮萍、鴨腳板、磨枷糧、鍋麥子......金七桂在回憶中睡去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中國的牛鬼蛇神遊街示眾、遊鄉示眾可算是世界頂尖級的悲哀的奇觀。一些平日斯文的文化人帶著一米多高的高帽子,掛著兩平米大的黑牌子被一群野蠻的瘋狂的造反派吆喝著,驅趕著,辱罵著,折磨著。野蠻人喊了:“低頭彎腰九十度前進,是要你們向人民請罪,不是要你們挺胸亮脯的向人民示威。”這些示眾的人必須馬上雙手扶著頭上的高帽子,以免那鋼筋紮的高帽子骨架傷及走在前麵的人,彎成九十度後脖子上的黑牌子又著地了,又馬上謄出一隻手來,把黑牌子扶正,使之與地成九十度,猛看去,這一群斯文的文化人已經不是人了,而是一群怪獸在街上或在鄉間的田坎上爬行,誰的動作稍微慢一點,就被身邊的造反派用棍棒猛擊後腦殼,有的後腦殼被打出了血。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趕著用鳥蛋大的鵝卵石打這一群人的頭,若是光頭會被打得咚咚響。他們並無惡意,純脆是為了好玩。這是他們瘋狂的長輩用瘋狂毒害了他們幼稚的心靈。黑牌子套在脖子上的半環多用鐵絲做成,站著有雙肩受力,彎腰九十度後,重量都落到頸椎上,多半被鐵絲拉破皮,久了鐵絲陷進了肉裏。一路上有人流血,有人流淚,有人流汗,有人倒下,甚至有人倒下了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這種遊行示眾的隊伍遍布城鄉,鄉裏的牛鬼蛇神多半是教師和技術推廣站的科技人員,農村幹部,隊伍雖沒有城裏那樣壯觀,但粗人所為,比城裏更野蠻,更殘暴,當時桑植縣有一個放牛娃兒出身的公社武裝部長當上了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竟要一個不願與他上床的寡婦脫光衣褲一絲不掛,脖子上掛上一串爛草鞋遊機耕道,這位主任邊拓她的衣褲邊粗魯地說:“你這個千人騎,萬人坐的騷婊子,老子今天就是要看看你那臭魚。”一個壯年婦女赤裸裸的走在機耕道上,絕大多數人都會背轉身去,不忍心看這光天化日下的獸行。這位寡婦受不了如此奇恥大辱,她跳進了澧水想借一河清水洗淨屈辱。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哪裏死得成啊,她被人救起來了,一位農機工程師拿了一床被套將她包起來送進了公社醫院。這位創造“奇跡”的革委會主任後來因此事被判了七年徒刑,那是後話。 在造神運動和憶苦思甜中掀起了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高潮。到處都開講用會,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來講用。天門學校請了雙眼無路的王三婆講用,她是社教時學校附近生產隊的駐隊幹部培養的典型,創造的奇跡。她除雙眼瞎外,還不識字,且有輕度的耳聾,隻是嘴巴會講而已。她在講用會上一講就是幾個小時,在金七桂她們學校講的時候,把大家講得都笑出了眼淚。她說:“我學了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知道人都有一死,有的重如大山,有的輕如茸毛,什麽是茸毛呢?就是我們身上長的那種禳禳毛,就是胳肢窩裏和下身不方便講的那地方長的毛。”台下的人都笑出了眼淚,還拍起了手。她接著說:“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要用表嫂(較少)的錢去辦表哥(較多)的事,也就是說要用我們婦女的錢去辦男同誌的事。......”在這緊繃階級鬥爭弦的時候,人們的笑容真是久違了,大家趁機笑笑也覺得挺開心,陣陣的笑聲和陣陣的掌聲溢滿一室。主持會議的人也認為這是上級指定來學校講用的,不好說什麽,陪著一起笑,一起拍手。 隻是天公不作美,嘩嘩啦啦地下起了大雨。講用會結束後王三婆不能回家,學校給她安排了晚飯,還給她燒了一盆炭火。天慢慢地黑下來了,學校得給她安排住處,她被人撐著傘扶著來到了金七桂的宿舍。金七桂看見她冷得發抖,馬上把自己的棉衣披到她的身上。“三婆,有點冷,披上吧,小心著涼。”第二天早晨雨雖住了,但天氣陰陰沉沉的,又吹起了大風,走時無意脫下金七桂的棉衣。七桂說:“三婆,你就把棉衣穿去吧,以後我順路時來取。”“好,好,吹這麽大的風,我還真的脫不下來呢。”王三婆穿走了金七桂的棉衣,後來她去取,這個老婆子大聲地念著毛主席語錄:“要鬥私批修,要鬥私批修。”不肯把棉衣還給她。金七桂一來看她可伶,二來也不願與她過多的糾纏,她無可奈何地丟了一件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