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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十四)

(2006-07-03 09:18:27) 下一個

第十四章 超英趕美大躍進

        金七桂回到學校,學校裏已經不上課了。操場上已經布滿了煉鋼的土爐子,撲哧撲哧的風箱聲,聲聲刺耳。整個操場被煙塵籠罩著,嗆得人不停地打噴嚏,火星子不停地從加柴口飛出來。金七桂來到辦公室報到時,高年級的學生正抬著一塊不規則的黑不溜秋的東西,敲鑼打鼓地來辦公室報喜。說這是學校煉出的第一爐鋼。校長喜氣洋洋地接過這塊黑不溜秋的東西,放置在預先準備好的方桌上,還放上了一朵紅綢子紮成的大紅花。校長講話了:老師們!同學們!你們辛苦了,但這種辛苦是值得的,我們在做前人未作的事業,我們在超英趕美,在為毛主席爭光,毛主席說今年的鋼產量要達到一千零七十八萬□,我們一定要為這個目標出大力,流大汗。大家幹得很好,在教育係統我們學校是第一個煉出鋼來的,這是我們學校的光榮,我們到教育局報喜去吧。有兩位老師拿來了兩根竹竿,從桌下穿過,又用紅繩子把竹竿固定在桌麵下,兩位老師把方桌抬起來了,向辦公室外麵走。敲鑼打鼓的走在他們後麵,接著是從煉鋼爐旁走來的老師和同學。學校門口有兩個老師抬著喜報早等到那裏了,校長一溜煙地跑到最前麵,看來他一定是忙得不亦樂乎。金七桂叫了幾聲他既沒聽到,也沒有看到。也許是他太高興了,整個教育戰線中是他們煉出了第一爐鋼,那是政治含金量很高的事。他喜飽了,沒聽見金七桂喊。七桂想了想,反正不上課,不急著報到。她拿著簡單的行李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宿舍裏的一切依舊,是媽媽及時的給她洗曬,放臭蟲丸子,沒有發黴,沒有蟲蛀。她用煤油爐子燒了一壺熱水,用白鐵桶裝著洗頭洗澡。她洗得很仔細,就像要洗去煩惱,洗去苦澀一樣地洗去那黑褐色的炭灰。本來他原來的打算是回到學校好好洗過澡,再到桂花村戚家河去看親人,再來學校報到工作。無奈上麵有規定,要先到單位報到,聽從單位的安排,一切行動都要得到單位的批準。學校的人都報喜去了,給了她洗淨顏麵的機會。她打了幾次香皂,洗去了臉上手上的炭灰,但皮膚的光澤全無。昔日深深的酒窩不知哪兒去了,臉頰的顴骨卻高高地突起,眼角現出了淺淺的魚尾紋。她驚訝地發現,一年來她的血肉逝去了很多,她的熱血涼了許多,她的心靈老了許多。她把換下來的衣服裝進了背簍,找到了肥皂、棒槌,背著背簍,提著杉枝盆到河邊洗衣服去了。她望著清麟麟的河水,想起在仙人界燒炭的日子,五十幾個人吃喝、清潔都是一口水井的水,挨渴受髒是常有的事。星期日到金鞭溪洗澡洗衣服,大家戲稱洗大澡。來回三十裏,山上雲霧多,陽光少,曬不幹晚上大家用炭火烤,大家戲稱掛幕布,......七桂將杉枝盆泡到水中,用石頭壓著,開始洗衣服了,她坐在一塊鵝卵石上,打上肥皂搓,用棒槌捶,開始從衣服裏擠出的水是黑色的,後來慢慢由黑色、淺黑、灰色、淺灰,變成亮色。大河大水,真是久違了,她對澧水感到無比地親切,她搓呀,捶呀,那衣服洗亮了紗,經緯分明。猛然見到經緯間細細的洞,在這使用布證的時代,把衣服洗薄了,好可惜啊。

        七桂洗完衣服回到學校已經天黑了。她顧不得做吃的,先到校長家裏去報到。現在的校長是原來的教導主任李海河。他笑眯眯地把七桂迎進了家中說:“金老師,你走累了嗎?”“不累,一年的勞動,我的身體比以前強多了。”“我也是今天上午才接到通知,說你今天回學校。下午去報喜時我聽到你喊我,我聽到了,也看到了。但我不忍心在大庭廣眾中打起官腔和你說話,怕傷害你的自尊,無奈隻能裝著沒聽見沒看見。”他邊說邊給七桂泡了一杯龍井茶。他的太太還拿來了四個蒿菜粑粑。七桂看著這善良的倆夫婦,心裏湧起了股股暖流。她說:“恭敬不如從命,我還真的餓了呢。”她邊吃邊說:“校長,我今後做什麽啊?”“現在大家都在大煉鋼鐵,沒有上課,明天你到辦公室來,實話告訴你,你做什麽還要支部研究研究。這樣煉下去,學生都變成了童工了,誤人子弟啊,但是是上麵要煉的,不能說半個不字。”“那我就算報到了,黨付局長說我們要先報到後回家,我明天能回去一下嗎?”“你明天知道做什麽了再回去行嗎?老黨他好嗎?”“他還好,我想,他的心情一定不愉快,比以前瘦多了。”“他是一個很正直的人,寧肯受罪,不做不義之事。”“我們山上的人對他評價很高。我吃飽了,喝足了,夜深了,告辭了。”“想開些吧,人生遭遇無常,榮辱都要坦然麵對。”七桂點點頭走出了校長的家門。

       第二天一上班李海河就召開了支部會,他向黨員們通報了開會的議題,要大家討論。有人說可以安排喂豬,有人說怕給豬投毒;有人說那就放到食堂洗菜吧,但馬上就有人說喂豬都不行,和人吃的東西沾邊就更不行了。學校的總務主任說:“我看,有一樣事很適合她做,原來我們集體種的蔬菜長勢還好,但現在我們日日夜夜去煉鋼,無暇顧及,就讓她種菜吧。之於投毒破壞什麽的,我看人家既然已經摘了右派帽子,就不要顧及那麽多了。”大部分黨員都同意這個意見,李海河原來也是想的這個事讓金七桂去做,讓別人說出來,他很滿意。他把這結果告訴七桂,她說:“幹什麽都行,種菜我還得請教請教我的老媽唉。我今天回去看看行嗎?”“行,你就下星期開始上班吧。”

        金七桂喜出望外地走出了辦公室,到宿舍取了胯包和錢夾子。在街上買了些東西,就急匆匆地往家裏趕。那澧水泛著微波,在陽光地照耀下金麟麟滿河流金。岸邊搖曳著的楊柳,多情地向行人打著招呼。那滿坪滿壩的紫雲英繁花似錦。金七桂很快就走到了桂花村的對岸,大聲地喊著撐渡船的呂大叔,可是沒有人答應。他走到河邊看到船索拴在一根釘有木牌的木樁上,木牌上寫著:過渡者自撐渡船,到岸後請拴好船索,下好船錨,桂花村渡口宣。七桂解開船索,提上船錨,三篙兩槳就到了對岸,上岸就到了桂花樹下。這七顆桂花樹已長成一兜完整的直徑一米多大的梅花形大樹,樹皮已經有斑駁的樹紋。枝繁葉茂,形成了大片的綠蔭,一半在水裏,一半在岸上,是過路人歇腳的好地方。往年李菊花總是用土陶缽在樹下舍茶,這茶是壯元井的水和老茶葉熬成,深紅色,香香的涼諒的,解熱消暑,過路人很愛喝。金七桂在渡船上時就想到喝媽媽的老木葉茶,可是到了樹腳下卻沒有看見茶。她看大門虛掩著,就推門進去了。李菊花聽到有人推門,從房裏出來,看到是七桂,驚喜地說:“是桂桂啊,半夜我和你爹講,今天有親人回來,我做夢到處都綠蔭蔭的,我給你爹說半夜子時的夢,準得很,原來是桂桂回來了。”“媽,今年怎麽沒舍茶?爹和興興呢?”“你渴了,壺裏有涼水。今年沒舍茶,一來沒有鍋子熬,鍋子都拿去煉鋼了;二來不準在家裏開火,都在食堂吃喝,誰在家裏開火,誰就是資本主義。你爹去釣魚去了,興興他吃住都在學校,聽你爹說沒有上課,在大煉鋼鐵。星期六下午回來。”“哥哥嫂嫂們呢?”“都編成連排,有的在修水庫,有的在煉鋼,這一大家子,就隻有我和你爹在家。”“興興那樣小的年紀,睡到學校就不怕晚上尿床?”“這叫集體化、軍事化,莫說是人,連豬、牛、羊、雞、鴨、鵝都集中了,你在山上不知道,去年□月我上了山也沒告訴你,春節你也沒回來,變了,到處都變了。”正說著,金鑫提著一串黃子骨進來了。“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我聽陳林說桂丫頭回來了,也得了這麽多,夠我們吃了,我就回來了。”“爹,身體還好嗎?”“好,好,天天魚和書,想不通的事我不想,看不慣的事我不看,說不得的話我不說。我強迫自己耳聾、眼瞎、口啞、腦子傻。”他邊說邊從床底下拿出了砂罐,放了一瓢井水到沙罐裏,生起了炭 火,在小爐灶上放上了砂罐,一會兒水就燒開了,他把各種佐料都放入砂罐中,把黃子骨魚用手從腮邊撕開,取出內髒,帶血丟進滾水裏,李菊花已從食堂裏取回了飯菜,三個人圍著砂罐吃了一頓美味的水煮魚。吃飽後三人去了戚興上學的學校。從家裏出來走到了河邊,在晚霞地映照下七桂感到這河岸上似乎少了許多東西,回來時沒有仔細看,她朝路旁的河坎上望去,看到了一個個樹墩兒,她看到那些樹墩上濕濕的,周邊還凝固著一圈樹脂,就像渾濁的淚滴,好多大柳樹、椿樹、樟樹、槐樹都不見了。七桂不解地問:“爹,河邊的樹怎麽都砍了?”“煉鋼要用撥火棍,食堂要柴塞灶門,這兒近,先砍了,現在都砍到山上去了,遺害子孫啦。”金鑫沉重地說。“我們這兒的土質是沙土,沒有了這些大樹,大水來了怎麽辦?”“割身上的肉,補身上的瘡,糊眼前。”七桂媽說。“這樣下去不得了,但誰也不敢說,誰敢反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呀,罪孽啊。”他們邊說邊走,不一會就走到了戚興讀書的學校,說是學校,其實已經不像學校了,到處都放著撮箕、扁擔、鋤頭、背簍。他們到了學生宿舍,才到門邊一股熏人的尿騷味撲麵而來,在那大通鋪上找到了戚興。他緊緊地抱住七桂,哭得很傷心。金鑫去找了學校校長通融,讓戚興回家一晚。

         回到家中,外婆就著還沒有熄滅的炭火給戚興煮了五個野鴨蛋,興興津津有味地吃著。七桂爹感慨地說:“現在大家大吃大喝,把東西吃完了,以後都去喝西北風啊。”“別亂說,讓人家聽到就不得了啊。”“有什麽不得了的,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嫖,四不賭,五不騙,堂堂正正地做人。老婆婆就是頭發長,見識短。”老小都在為七桂的下山高興,沒想到不幸的事在向他們逼近。

        夜幕吞食了群山和田野,一台東方紅54拖拉機在山鄉公路上爬行,駕駛室裏坐著司機呂明和他的助手金大明,拖鬥裏裝著撥火棍和砍撥火棍的人。當拖拉機駛到邊岩時,飛車撞到了路旁的岩壁,反作用力使拖拉機栽進了澧水中。呂明和金大明在拖拉機騰空的一刹那跳出了駕駛室。“大明,大明,你在哪兒?”“呂明,我在這兒,我聽到了拖拉機栽入水中的聲音。”“怎麽聽不到有人上岸?”“是不是被拋火棍和車鬥壓著,起不來。”“我們快下河救人啦!”金大明大聲地喊:“二輝!三鬆!四柏!”隻有澧水的嗚咽和群山回聲的哀鳴,沒有人回應大明的呼喊。呂明說:“不好,這些人都被壓到拋火棍和車鬥下淹死了,我們下河看看。”“呂明,我怎麽站不起來?”“是不是腿摔壞了?”“沒有,沒有,我一點也不感到痛。”“你等著,我來摸摸你的腿。”“你能走!”“能。”呂明聽到了金大明的鼻息,但他的手怎麽也伸不出去。“大明,我的手怎麽伸不出去呀?”“你坐下,我給你摸摸手。”大明也聽到了呂明的鼻息。他用雙手撐地,移到了呂明身旁,他先摸到了呂明的右手,右手已經從肘骨摔斷,又摸到了左手,左手也從手腕處摔斷了。他緊緊地抱住呂明說:“我的好兄弟,你的手摔斷了,痛嗎?”“不痛,隻是感到木木的。”“你必須馬上跑到花岩醫院去,我們才有救。”金大明脫下身上的上衣,把呂明的斷手固定好,呂明二話沒說,站起來就跑。他一口氣跑到了花岩醫院,敲開醫院的大門後,開始感到兩支手鑽心的痛。燈光下他看到手臂上鮮血直流,一陣昏旋,他咬緊牙關說:“翻了車,有一個人摔斷了腿,在邊岩河坎上躺著,還有七個人可能淹死在邊岩潭裏了。”說著他昏迷了。這醫院名為醫院,實際上十分簡陋,但在這大躍進的年代裏,人還是盡職盡責的。院長馬上安排醫務人員給呂明止血醫傷,派了兩個人去抬摔斷了腿的金大明。待抬回了金大明才給桂花村大隊掛了電話。醫院雖設備簡陋,但院長的醫術是很高明的,這位院長原來在省湘雅醫院當醫生,因有海外關係,被下放到武陵專區醫院,又被下放到大壟縣醫院,最後下放到了最底層的花岩醫院。他的醫德高尚,穿皮鞋的人和穿草鞋的人一視同仁。深受鄉裏鄉親的愛戴。他和助手們認真的給兩個受傷的人清理創麵,夾出那粉碎了的骨粒,接神經,接肌腱,縫合肌膚,用夾板固定。全醫院的人忙得團團轉。

        桂花村大隊支部書記接到電話,當時就癱到在地了,他的兩個兒子都砍拋火棍去了,都還沒有成親。正在進行的支部會全體支委都驚呆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支書扶起來坐到凳子上,把大煉鋼鐵的議題改成商量如何處理這一不幸事故的善後。付支書呂學濱說:“我們支委都有自行車,就騎自行車去現場吧。河邊長大的人都會紮艋子,先去摸摸底,拖鬥朝天,人可能還活著,泅水到對岸,現在在回來的路上,拖鬥朝下,人就沒有生還的希望了。李支書守電話,暫時不要通知家屬,我們出發吧。”四位支委帶上手電,騎上單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邊岩的對岸。

        湍急的澧水由西北流來,在這兒碰到了石山,折成直角向東北流去。水裏夾帶的泥沙、鵝卵石在邊岩對麵形成了一片開闊的河灘。因為此山屬花崗岩結構,可看到清澈的水下花崗岩的顏色,花岩由此得名。

        他們把自行車停在開闊的河灘上,脫了衣褲,赤條條地跳入水中,遊到了對岸,紮入了深潭。當呂學濱摸到了四輪朝上的拖鬥時,他失望的浮出水麵,對其他的人說:“沒救了,我已經摸到了那四輪朝上的拖鬥,人可能被拋火棍壓著,被拖鬥罩著。”四個人都上了岸,商量後兩人回桂花村向李支書匯報情況,兩人去花岩醫院探望兩個受傷的人。

        呂學濱和一位支委推著自行車向河的上遊走去,他要找一處淺灘搬著自行車過河到花岩醫院去,當他倆來到淺灘時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話。“呂支書,我聽到有人說話,好像是三鬆和四柏的聲音。”支委輕輕地對呂支書說。二人站住了,想聽清楚了再下河。他倆聽到了淌水聲,來人越來越近了。“四柏,你說到什麽時候了?”“我聽到雞都叫了三遍了,寅時了。天亮時才能到家。”二人聽罷都嚇出了一身冷汗,手哆嗦著,呂學濱的自行車_鐺一聲倒在鵝卵石上。“對岸有人嗎?”“你們不要嚇我們,我們會把你們弄上岸的。”“呂支書,你說什麽呀?誰要你們弄,我們自己會上岸。”“魂魄上得岸,屍體上不了岸。”“你越說我們越糊塗了,告訴我,你們怎麽這時候在這裏。”說著話三鬆和四柏已經走到了呂支書二人的身邊,呂支書和支委都不敢說話,三鬆用手電筒照了照他們,呂支書閉著眼睛說:“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們走得太年輕,走得不願,放心吧,我會把你們的老小安排好的。”“你們兩人撞到鬼了,中了邪了,四柏,各人鏟他一耳光就會好的。”“別打,我們一輩子沒做壞事,我們沒中邪,你們快走吧,天亮了你們就進不得屋了。”三鬆又照了幾下手電筒,看到二人大汗淋漓,閉著眼睛,他放下電筒把呂支書搖了搖,四柏也把那位支委搖了搖說:“你們到哪去?深更半夜的。”“去花岩醫院看金大明和呂明。”“他們怎麽了?”“他們受傷了,你們沒吃迷魂湯就忘記了陽間的事。”“你說什麽?”“他們受傷了,翻了拖拉機。”“你們把我倆當死鬼了?”“你們不是死鬼嗎?”“不是,我們在後坪買電池時下了車,去看望我久病的嶽母娘,邀了我二哥,他說走夜路太累,這麽說他淹死了啊?”“拖鬥是四輪朝天,坐到拖鬥的人都淹死了,呂明和大明跳了車,受了傷,現住在花岩醫院裏,我倆是去看他倆的。”“我的二哥呀!”兩個男子漢哭得撕心裂肺。四個人一起淌過河,不一會兒就來到了花岩醫院。走進病房,呂明大明看到走在支書和支委後麵的三鬆和四柏都不堪驚嚇,大聲地喊:“鬼!鬼!”支書說:“不是鬼,是人。”三鬆和四柏走到他倆的床前說:“你倆買電池時我們去了我嶽母家。”大明眼淚汪汪地說:“我家失去了二輝。”天漸漸地亮了,他們留下了三鬆照顧兩個受傷的人,三人來到了昨晚拖拉機出事的地方。

        從公路到河邊,有一片倒伏的小樹和雜草,小樹和雜草上都沾滿了褐色的機油,還有那鐵鏽色的血跡。那一潭碧綠地河水靜靜的,就好像與水底的人一起沉睡了,隻有西邊的湍急的淺灘嘩嘩啦啦地唱著催眠的歌。宇宙間這龐大的家族包容萬千,胸懷博大,滋潤萬物,哺育人類。文人的筆下常把千般情萬種愛說成是似水柔情,那是太片麵了。水包容了人世間的美好與醜惡,歡樂與悲哀,也包容了人世間的很多肮髒和汙穢。水也會咆哮,也會發威,劈山推土,一瀉千裏,吞噬萬物。也會成為殺人和自殺的工具。三個人都睜大眼睛,想看看水底的一切,可是水太深了,綠裏泛蘭,就像有色玻璃一樣,什麽也看不見,太陽出來了,河麵上灑下了縷縷金光,刺得眼睛不能久看。

       河的下遊隱隱約約傳來了哭聲。三個人都知道是大隊派人拖著渡船來了。婆婆爺爺、爹娘、堂客、兄弟姐妹、兒女哭聲陣陣。五個死者是金二輝,他是七桂的二哥。李永健、李永康,他倆是李支書的兒子。金祖貴,他是七桂二爺爺的獨孫子,他的父親五四年發大水淹死了,母親改嫁,他是二爺爺家的獨根苗。黃老巴,遠方人氏,他的媽媽張大婆解放前帶著他和哥哥黃三和在此地討米,解放後劃成雇農在桂花村定居。分得了田地和房子,母子仨的日子還算過得去。打撈屍體的人下水把枷擔索捆綁在拖拉機的輪軸上,索的另一頭捆在渡船上,岸上八個人拉渡船的纖索,大家齊著力,把渡船向下遊拖去,水力人力終於把拖鬥向下遊拖去,在下遊的淺灘上露出了水麵。十幾個人下水把五具屍首打撈上岸了,各自的親人都圍著自己親人的屍首哭得天昏地暗。大家又把屍首抬上了渡船,大家都上了船,渡船順流而下,到了船上呂學濱才發現李支書沒有來,他問了支書的老伴才知道李支書正在大隊向社員們借棺材,布置靈堂。

        靈堂設在大隊部外麵大樟樹下,找了兩位五福老者為死者沐浴入殮,那是一種儀式,在木盆裏倒入三葫蘆瓢熱水,三葫蘆瓢冷水,用新澡巾在臉上擦三下,把心窩擦三下,背心擦三下,把兩支手的手心和兩支腳的腳心各擦三下,就算沐浴完畢。穿衣是穿上三腰五領,即三條褲子和五間衣服,再穿上鞋襪,帶帽子有講究,不滿六十歲不戴帽子,有父母在不戴帽子,所以這次五個人都不能戴。入完殮親人們都圍著棺材嚎啕大哭,金二輝家裏的十多個人都圍著棺材轉著哭,親人們不時地摸摸他的臉和手,他的眼睛竟慢慢地睜開了,露出了那已經灰暗的眼球,嘴裏鼻子流出了點點殷紅的血。他的爸爸雙手捧著他的臉:“兒子,放心地走吧,家小爹爹會給你照顧好的。走吧,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他邊說邊給他擦流出來的血,抹他睜開的眼和張開的嘴。他慢慢地又閉上了眼睛和嘴唇。也許是暴死的人人死心未死,睜眼、張口、流血,算是對親人的一種回應吧。他留下了年邁的父母,年輕的妻子,一雙年幼的兒女。他是放不下心的,無奈人不在,心亦不在,僅剩那微弱的生物波,他躺在老爸的棺材裏,回天無力。

        李支書和老伴坐在永健和永康的棺材之間,他倆睡的棺木就是李支書夫妻倆為自己百年後準備的棺木,李支書夫妻倆哭聲最響,常人說:人生三大不幸是年幼喪父母,中年喪偶,老年喪子女。他李老樁都碰齊了,三歲時漲大水,洪水像毒蛇猛獸一樣吞噬了他爹媽,他命大坐在屋架上任憑水衝浪打,被桂花村擺渡的李老頭接 得了,這李老頭孤身一人,從河裏救了個小孩撿得個寶,逢人便說:“你看,多胖啊,還是個帶把的。”別人問他取個什麽名,他說:“就叫老樁吧,從今以後我這根老船索有拴處了。”他喊撿來的小孩叫樁樁,奇怪,那孩子卻也應著,也許他的原名叫壯壯吧。老樁和李老頭一起生活了八年,老頭患了傷寒一病不起咽氣了。他用草席子掩埋了李老頭,撐著李老頭留下的渡船,寒來署往,轉眼間就三十出頭了。他很想娶一房妻室,也好有一個家。但誰家的女兒願意嫁給一個擺渡的?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聽到對岸河坎上似有隱隱約約的哭聲,白天撐了一天的船擺渡軍隊,實在有點累了,但又怕是誰家的女人想不開來跳河,他勉強爬起來,把船撐到對岸,嗡聲嗡氣地說:“是人答話,是鬼走開。”“大哥,我是人,問你一個事,可有軍隊從這兒過河?”“有呀,你上船來。”“軍隊走了多久了?我能趕得上嗎?”那女人邊說邊往渡船上走。“至少已走五十裏路了,我看你很難趕上,你哪有男子漢走得快?你會越趕越隔得遠。”李老樁邊說邊打火鐮石點燃了桐油燈,在搖搖拽拽的桐油燈下,他看到了一張俊俏的臉。“把我渡過去吧,我給你一塊袁大頭。”李老樁並沒有看女人手上的袁大頭,他三篙兩漿地把渡船離了岸,撐到河心時下了錨,吹滅燈,把那女子按倒抱入了船棚內的鋪上。“大哥,求你別這樣,我是有夫之婦。”老樁不顧那女子的哀求和喊叫,硬是把她強暴了,不顧她的哭泣,他把她強暴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盡興為止。當他發泄完,怕她跳河自殺,將她手和腳牢牢實實地捆綁在船板上才呼呼地睡去。一日三餐他都給她畏得吃,有人過河他用毛巾堵住她的嘴,一連幾天弄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開始順從他了,他向全村的人宣布他有了女人。但兩年後這女人死於難產,母子都沒有救活。這個女人到死都沒有說出名和姓,也沒有說出何方人氏,她默默地在桂花村化成了一堆黃土。隔了三年,老樁收留了討飯的母女倆,在河坎上搭了兩間草房,他與十八歲的討飯女成了親。這討飯女就是他現在的老伴,她給他生了兩個像模像樣的兒子。解放了,越窮越光榮,入了黨,還當了黨支書,田地有了,房子有了,權利有了,好不得意。可是這飛來的橫禍又幾乎把他變成了赤條條的一個人,他和老伴哭成了淚人兒。

       金祖貴的爺爺奶奶坐在他的棺材旁,他的母親也趕來了,三個老人都哭得趴到棺木上,涕淚直流,七桂走到改了嫁的堂嫂身邊勸慰;“嫂嫂,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這麽多年你還過得好嗎?”“桂妹子,謝謝你,嫂子命苦哇。”說著哭得更厲害了。七桂把她拉到一邊問她的情況,原來她改嫁後也過得不如意,和後來的丈夫生了一個兒子,丈夫在山上砍柴不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隻有戴的帽子在一個天坑邊。沒有公公婆婆,一個人帶著孩子很艱難,又不能改嫁,她很後悔,當初不該改嫁。

        黃二巴的棺材旁坐著他的老媽媽張大婆,她是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老家辰州,解放前鬧瘟疫,死了丈夫和一兒一女,二巴是她的第四個孩子,桂花村的人看他臉上有一個巴,有一個哥哥,就叫他二巴,土地改革時二巴成了他的大名。她帶著兩個孩子乞討,到桂花村住下已經十多年了。沒解放時她靠著給人縫縫補補,誰有人坐月子都雇她做飯洗尿布。農村夏收秋收,她都帶著孩子到別人的田裏地裏撿糧食。解放了,母子仨分了田地和房子,才算過上比較安定的日子。她的兩隻眼睛陷得很深,皺紋多且深,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淚水卻無聲地流著,她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悲哀得已經無力發聲。

        七桂邀了幾個兄弟姐妹,有的上山砍竹子、砍鬆樹枝、采集野花,有的用紙紮白花,大半天時間紮了五個花圈。擺到五位逝者的靈前,給靈堂增加了哀悼的氣氛。

        第二天出殯了,那哭聲陣陣,敲鑼打鼓的年輕人不知道是為了表示恨,還是表示悲傷,他們狠勁地把鑼鼓敲得震天響;那吹嗩呐的把嗩呐吹得如泣如訴,心腸再硬的人也叫你哭。他們被安葬在麻空山腳下,玉皇溪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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