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夢雅漩水遇曉丹
漩水工地元旦放假一星期,因大雪紛紛揚揚,曉丹不敢帶著兒子下山去桂花村,怕在路上出意外。她托趕集的人買來了魚肉和蔬菜,工地柴炭都很充足,她娘兒倆打算哪兒都不去,就在工地上過。工地人一走就沒有發電了,是指揮部辦公室送來的臘燭。下雪天天黑時外麵白皚皚一片,工棚內卻黑漆漆的。曉丹把工棚的門一天到晚都關得緊緊的,一怕虎狼,二怕歹人。她煮好了飯,就著取暖的炭火燉了土豆和排骨,正準備吃飯,外麵卻有人敲門,她膽怯地走到門後問:“是誰呀?”“我是落難的人,能在你這兒搭個歇嗎?”“你是那裏的人?碰到什麽困難了?”“我是縣中教書的羅夢雅,下放到曉村,走到這兒黑了,我們祖孫三怕葬身虎腹,想搭個歇,我們吃的睡的都帶起的。”曉丹聽到說是羅老師就開門了,三個雪球一起滾了進來,羅老師說:“還是出去把雪拍幹淨了再進來,三個雪球又滾出去。待他們把雪拍幹淨再進來時,曉丹已添炭燒旺了火說:”“羅老師請坐,我是你的學生金曉丹啊。”“你是金曉丹呀,真是老天有眼,讓我們絕處逢生。”曉丹為祖孫三端來了一盆熱水說:“洗洗臉,暖暖手,就吃飯吧,菜是夠的,我還煮點飯。”“我們帶了糯米粑,飯少了就燒粑粑吃吧。一來煮飯趕不到急,二來可以減輕我們的重量。”“好,那我就不煮了,我們開始吃吧。”曉冬已經為每一個人準備了碗筷,連娘兒倆平日喝開水的杯子都派上了用場。五個人圍著火坑吃著熱氣騰騰的飯菜,羅老師祖孫三的臉開始由黑褐色變得紅潤,身上打濕的衣服在炭火的烘烤下渾身冒著煙。“曉丹,你在這兒過得好嗎?”“還好,生活條件差一點,但似乎離那瘋狂的政治喧囂稍遠一點,思想上沒有原來那樣的緊繃了。現在城裏的局勢怎樣?”“血腥得很,我們學校有兩位老師自殺,李錦繡老師你認識的,就是教世界地理的李老師,她是個人問題招來的禍殃。她愛的人離她而去,杳無音信,她忘不了他;她不愛的人像毒蛇一樣的纏著她,折磨她,最後毀了她。什麽文化大革命啊,都是在那兒圖報複,泄私憤。好多人都瘋了,六親不認,這一向是驅趕二十一種人,說是二十一種人不能留到城裏過元旦。你猜趕我們下鄉的是誰?”“我怎麽猜得著呢?”“是我的學生穆世仁,他聲色俱厲地說我多留城裏一分鍾,城裏就多一分危險,就好像我是撒旦一樣,真是豈有此理。他真是瘋了。”“現在要瘋才能吃香,瘋狂的時代,不瘋就會受苦。老師說說別的吧,說到他就會倒口味。”羅老師意識到自己不該說到穆世仁,馬上轉了話題:“我不是想留到城裏過元旦,你想兒子死了,媳婦改嫁了,那有什麽心思過元旦啊。我隻想在城邊找個地方落腳,我們三個人還不是吃我那點工資啊。隔城近,買點什麽方便。這事也是自己對形勢估計得不足,原來想我們三個人都不是下放對象,要是早想到要下放,到城邊找個落腳的地方還是找得到的,學生中還是有沒瘋的人。”“老師,不要後悔,越是偏僻的地方,說不定生活水平越低,你們是消費,不是靠勞動所得過日子,說不定對你們是好事,您想,菜可以種,柴可以撿,這就會把生活費用減少一半。據我所知,那兒有我縣第一批建的水輪泵站,農民已經用上電了。水電便宜,隻幾分錢一度電。”曉丹的一席話使羅老師的心情好多了,曉丹說得沒錯,她們是來消費的,說不定會真的因此而受益。她的臉上有了些許的笑容。“羅老師,李老師和我姐很要好,她們一起到仙人界林場燒過炭,我姐很嵩拜她,說她的文章寫得好,為人處事很和善,有健全的人格和尊嚴,她死了我姐一定很難過。”“誰不難過呀?但淚水隻能往肚子裏咽,學校連棺材都沒給她買,還是有個臨時工李老頭看不過意說了話,幫著取了李老師的存款買了付棺材,多虧了那李老頭兒,不然李老師就要口吃黃土了。他幫著埋葬了李老師,說知識分子還不如大老粗心善,一部分人知識越多越反動,一部分人知識越多越毒辣。這些知識分子都怎麽啦?中國怎麽啦?他辭工不給這些知識分子煮飯炒菜了。”“老師,這李老頭的話很深刻啊,這幾年真的不知道中國怎麽啦?你看,很多事情都是顛倒的,有知識的人成了臭老九,沒知識的人憑手上的老繭上了大學;有經驗有文化的幹部成了叛徒、特務、走資派,沒經驗沒文化的工農兵進了各級革委會;有經驗有醫術的醫生去打衛生掃廁所,沒經驗沒醫術的赤腳醫生給人看病;書讀得好的學生成了修正主義的苗,讀不好書的人成了社會主義的草,成了闖將,成了英雄。”三個小人先是燒粑粑吃,吃飽了開始打瞌睡,這師生倆隻顧講話,端在手中的飯都涼了。曉丹提議先給孩子們洗臉洗腳到床上去睡覺,她倆再熱飯菜吃,再暢談。
小孩們都睡著了,外麵的北風呼嘯,夾雜著雪花打在工棚的板壁上唰唰響,師生倆把沒吃的飯菜合到一起煮了煮,分成兩碗邊吃邊又聊上了。兩人講得很投機,一個是語文老師,一個是高才生,曉丹高中畢業時本想考文科,羅老師建議她考工科,說她思維太敏捷,搞文容易出事,沒想到學工也出事了。她說:“說文化大革命是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這倒是真的,你不關心政治,政治要關心你,你無處可逃。當初老師要我不學文,我認為是對的,我一直遠離政治,隻想靠自己的頭腦和雙手苦討苦吃,沒想到現在還是倒了黴,說我是小鄧拓,鄧拓是誰呀?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啊。”“當時是反右使我產生了遠離文科的想法,我發覺一般劃成右派的都與文有關,反右派比起現在的文化大革命那又是小巫見大巫,反右的比例是知識分子的百分之五,文化大革命卻是大部分的知識分子,還要株連九族,知識分子要嗎瘋了,要嗎毀了,慘啊。”“羅老師,您是飽經滄桑的人,您認為這樣的局麵正常嗎?”“不正常啊,但也沒有聽到說有人造反,也沒聽到說有外族侵略,一般的有外族侵略或有人造反,對內管製嚴酷還情有可原。我想黨中央一定是出了奸臣。”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仍然下著鵝毛大雪,吹著呼呼的北風。羅夢雅幾次要走都被金曉丹留住了,漩水隔曉村雖不遠,但山高林密,常有野獸出沒,特別是大雪封山後的野獸,難以覓食,更是凶惡。直到第三天早晨雪停了,太陽露出了笑臉,但北風還是一個勁地吹,羅老師說這是走的好時機,有北風吹著,雪就不會溶,特別是那密林裏頭,雪不溶路就不會滑。曉丹花錢請了一個農民送羅夢雅祖孫仨。曉丹看見他們往雪茫茫的山上拔涉,心中真不是滋味,六十多歲的老人應該頤養天年了,可是羅老師還要帶著兩個年幼的孫兒奔波,自己城裏的房子不能住,天寒地凍,在這風雪中往那無親無故的窮山僻壤奔,對一個早過花甲之年的人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想到這些,曉丹眼眶裏溢滿了淚水。
天黑時送羅老師的老農回來了,他向曉丹報告了羅老師安全到達的消息,說羅老師祖孫仨被安排住在生產隊曬穀棚裏,房子還寬敞,也很安全,房子是磚木結構的,不透風,還暖和。生產隊送來了柴炭和蔬菜,他與祖孫仨一起在她們的新家做了一頓飯吃了才往回走。曉丹聽了這番話後心裏稍微好過些。
半個月後,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曉丹帶著曉冬趕早去了曉村,娘兒倆走進曬穀棚時,羅夢雅正在做早飯,兩個孫子正在看電視。雖是黑白的,但在當時還是很稀有的。“羅老師早!”曉丹打著招呼,“啊,稀客,稀客,請坐。”羅老師很高興,下鄉後,這是第一次有人探望她們。“我加升米。”“不必了,我們在家吃了早飯才來,你們快忙早飯吃吧。”曉冬早和兩個孩子看電視去了。“在這兒還好嗎?”“好,好,比在城裏平靜多了,這兒有這兒的階級鬥爭,但它是這兒人與人之間的恩恩怨怨,扯不到我的身上來。”“這兒也有階級鬥爭對象嗎?”“這兒都是清一色的貧下中農,但他們階級兄弟之間也有階級鬥爭,有時甚至鬥得你死我活。我告訴你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我們大隊發電的水輪泵電站是兩個年輕人建起來的,一個名叫秦文傑,一個名叫姚學禮。社員用電了要收電費,開始是秦文傑收,姚學禮總懷疑秦從中撈得了好大的油水,日思夜想要取而代之,但實在找不出理由。有一天姚學禮正在縣城裏遊蕩,猛然看到秦文傑的父親把毛主席的石膏像用汗手巾捆到脖子,這可是個天大的發現,他一路小跑地到治安指揮部報案,說有人要吊死毛主席,治安指揮部的民兵又跟著姚學禮一路小跑地來到秦老漢身旁,看見秦老漢用汗手巾捆到毛主席的脖子用千擔挑著,二話沒說就把秦老漢五花大綁送到看守所去了。通知秦文傑送衣被給父親,父子見麵,秦老漢把姚學禮帶人抓他的事給兒子說了。秦文傑回到曉村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姚學禮打成殘廢,他放了他的腳筋手筋。第二件事是把媽媽送到姐姐家裏,做完了這兩件事,他自己到縣法院投案自首,兩個人一個終生殘廢,一個被判十年有期徒刑,秦老漢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鶴蚌相爭,漁夫得利,現在水輪泵電站歸大隊書記的大公子管了,這種鬥爭太殘酷了。”羅老師一口氣講完了這個故事,她的內心很不平靜。“是的,羅老師,您說得對極了,漩水供銷社有兩個營業員,平日關係不好,都想找機會把對方排擠出供銷社,但兩人都是貧農出身,兩人都是初中畢業,兩人都是共產黨員,太旗鼓相當了,誰也擠不動誰。一天終於機會來了,運貨的馬車夫問管毛主席像櫃台的營業員毛主席石膏像放到哪兒,營業員說放到後麵去。另一個營業員認為機會來了。因為後麵那棟房子是倉庫和廁所,他說管毛主席像櫃台的營業員要把毛主席像放到廁所裏,到公社告發了,結果那個管賣毛主席像的營業員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階級實際上是人為的劃分,人們實際上都在那兒為利益而爭。國與國之間,團體與團體之間,政黨與政黨之間慨莫能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善惡之分在於善者與人為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與人公平競爭,心懷正義,勝了伶憫敗者,敗了也不怨恨對手,自己再努力迎頭趕上;惡者在於耍陰謀,施詭計,用心險惡,手段卑鄙地加害於人,置人於死地而獲得利益,這種利益往往是血腥的。”“今天天氣好,等太陽出大了我們出去走走,這兒的空氣好,我在這兒與世無爭,正如你說的,比起城裏相對平靜。”“老師,我們就在家裏說說話,還是不到外麵去為好,怕碰到抓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惹麻煩。這兒也有很多社員到漩水工地當民工,我認識。”“那我出去買點菜,速去速回”羅老師說著走出去了,曉丹再三阻攔都沒攔到她,她直意要去。不一會兒,羅老師買來了一條大魚,她做了一火鍋酸辣魚,中午飯大小五口吃得有滋有味的。“老師,我是不放心您,來看看,看了我放心了,這兒比城邊上的公社好,現在城邊上的公社都還沒通電,燒柴燒炭都要自己花錢的,才沒人給您送呢。等太陽還沒下山時我們娘兒倆就要回去了,山上走路宜早不宜遲。”“曉丹,謝謝你來看我們,人活著不容易,讓我們在心靈上彼此支持著吧。我們是師生,更是忘年之交的朋友。”“羅老師,您的人品我很敬佩,你在花甲之年還能挑這樣的重擔,真不容易啊,望您保重。”曉丹牽著曉冬走出了門,並說:“老師,不要出來送我,後會有期。”說著帶緊了羅老師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