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十三)

第十三章 愁苦寄托山水間

        金七桂離別了媽媽和兒子，心裏很難過，回頭望著那一老一小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喉嚨硬硬的，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模糊自己的視線，她要多看幾眼媽媽和兒子的背影，遠去了，遠去了，她還癡癡地望著那茫茫蒼蒼的群山，心如刀絞，眼淚撲簌簌落下來。走到炭窯邊還在哭。盧海珊說：“哭什麽呀，你的媽媽和兒子不畏路遠，不畏山高來看你，這是你的福氣。”“是的，海珊說得對，你是我們這些右派中唯一有人探望的。”李老師也勸慰七桂，三個女右派都戴上了手套、腳套、頭套和眼鏡。她們今天的工作是將窯中的木炭裝入竹夾子，讓男同胞往木炭倉庫裏挑。這種竹夾子很特別，是用厚五毫米，寬三十毫米的帶青生竹子，放在明火上烤一下，待烤的部位變黃，出了竹油時彎成九十度，一塊長約兩米的竹片彎成U字形，兩個U字形的竹片用結實的繩子連在一起，就是一個木夾子。挑炭挑柴都行。 約兩個小時，三個人裝完了半窯炭，金七桂說：“你們在木棚裏生火去吧，由我清掃炭窯，上午辛苦你倆了。”“我看還是海珊去生火吧，我們兩人清掃會快一些。”“我看還是七桂去生火吧，我與李老師打掃炭窯。”說著，她們把七桂推出了炭窯，二人用竹掃帚隻用了十來分鍾，就把炭窯打燒得幹幹淨淨。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塵，就坐到火邊來了。金七桂用炭頭子燒了一堆大火，再加上些碎炭，烤得她們暖洋洋的。海珊說：“還是寫我們的文章吧。把我們的心靈寄托於祖國的山水間，才會不為己悲。”三人都掏出了鉛筆和小日記本。一個鍾頭後她們互相交換著看別人的大作。李錦繡看的是盧海珊寫的愛神山：田家岩的對麵，有兩座神奇的山峰。一座像男，一座像女。他們頭靠著頭，肩並著肩，相依相偎。有鼻子，有眼睛，有頭發，有嘴唇，就連眉毛和牙齒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倆站在高山，立在神地，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傳說這是花仙山荷花與養蜂人田花郎曆經千辛萬苦結合而成的。養蜂人田花郎特別愛花，從花講到蜜蜂，滔滔不絕。山荷花仙愛人間自由美好的生活，更愛花郎勤勞簡樸的人品，於是向花郎傾訴了她的衷腸，田花郎覺得她實在，兩人商量要把仙人界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都種上百花，養上蜜蜂，讓天下的人都賞到仙人界的百花蜜。二人跪拜群山，結為夫妻。花燭夜田花郎被官兵抓去修武陵行宮，山荷花施法救夫，得罪了官兵，惹怒了花王。花王看山荷花仙癡迷凡塵，就拋下一粒定山丹，把山荷花變成了一座石頭山，立在田家岩的對麵。

        山荷花變成了石山後，花郎好悲哀啊，他日日夜夜抱著石荷花哭泣，喊蒼天，喚大地。感動了花王，他又拋下一粒定山丹，霎時花郎也變成了一座石山，你看他倆笑得是那樣的甜蜜，笑得是那樣的真切。後來人為了記念他們，就把這兩座山尊稱為愛神山。

        李老師看完後樹起大姆指說：“海珊無愧是師院中文係高才生，寫得好美呀。”“別灌米湯好不好，灌多了難得上五號，山上刺多，屁股劃得痛。”三人都笑得前仰後翻。 海珊拿著七桂寫的說：“請欣賞女秀才的文章，聽我念。”

        斷橋

       仙人界腰子寨對麵，有一座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山粱，山粱的絕壁上，天生一個月牙形的門洞，窄一看，就像人工砌的拱橋，因這拱橋好像修在天上，所以人們叫它天橋。但連接蘭天的那頭又形如一道絕壁，人們又叫它斷橋。

        人們都仰慕天堂的幸福美滿，看那斷橋似乎隻隔一步。都滿懷信心的想向前跨越一步，進入天堂。跨越前滿頭滿腦的潘桃盛會、玉液瓊漿，從此可以脫離凡胎，不再困苦，不再煩惱，可以成佛成仙，長生不老。......拚盡吃奶的力氣一跳，跳時何曾想到天上人間的尺子不同，孫悟空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但卻沒有栽過佛爺的手板心。又何曾想到如果都能拚命一跳進入天堂，天堂何能負荷，到了不能負荷之時，且不都要跌落人間做凡人。那又何必當初呢。

      那斷橋的懸崖下陽光照耀習習閃光，那是否是跌落在懸崖下的人的白骨或是魂靈？還有那烏龜精和猴子精，它們是否修煉的功底不夠，從天橋上跌落下來，化成了石龜、石猴，永遠仰望著天堂。

       但也有跨越成功的，不但有先為凡人後為八仙的韓湘子、張果老、曹國舅、鐵拐李、荷花仙子等。還有飛禽走獸，奇花異草。所以凡人的思維總在躍躍欲試之中，不跨怕後悔，跨之又怕粉身碎骨。人生處處是斷橋，人生時時有斷橋，何去何從慎思忖。

       海珊念罷，稱讚七桂寫得好，但還有一層意思沒有寫，如果你不想上天堂，別人把你拖到斷橋上，推下懸崖呢？七桂說那不是我的意願，我當奮力的抗爭，如果我無力抗爭，成仙成鬼，也隻能順其自然了。不過，人生讓別人主宰沉浮是可悲的。

     接著是金七桂念李錦繡寫的地質文章。

      仙人界

      約四億萬年前，這裏是煙波浩淼的大海。海浪曾在這兒搖撼著地球這顆古老而青春常駐的小星星，拍打著大海深處長出來的珊瑚礁，淘洗著海灘上的卵石、沙粒、貝殼、魚骨頭，......然後便沉積、沾接、擠壓成厚厚的水成岩盆地。在漫長的歲月裏，大地隆起、上升，成了坦坦蕩蕩的水成岩高原。大自然用涓涓的細流衝刷，用山洪切割，用飄灑的瀑布陷落，用地震撕裂，用膨漲的冰和鑽進岩縫的樹根鑿開，用雷霆之劍，閃電之斧，風霜雨雪之刀，揮灑自如地砍削，精精細細地雕刻，切切搓搓地琢磨，才有了今天這擁有千百座岩峰的空前絕後，獨一無二，不可模仿的極品。

       時間是一把有情的藝術斧鑿，歲月的風風雨雨鑿出了這顆名滿天下的風景明珠。每一座山峰都是一件古老的藝術品，每一座山峰都羲刻著一個美麗的神話，它們都是大自然的強者。

      我欲化一峰，永在此山中，了卻紅塵苦，永戀岩上鬆。

      海珊和七桂都叫好叫絕，她們都陶冶在錦繡山河之中。不為己悲，屈辱皆忘。三個人正在盡興之時，挑炭的男同胞來了。走在前麵的是李雲廉。人還未到，聲已入棚：“女士們，還是回去吧，天好冷啊。”“有火烤還好。”“好什麽呀，前麵烤焦了，後麵冷皰了，脊梁裏的脊髓都結冰了。”大家都被逗樂了，彼此望著滿麵的塵灰，眼中有瑩瑩的淚光。

        第二年在右派中開展了立功贖罪運動。這立功贖罪不外乎兩個方麵：一是在體能或智能方麵有突出表現；一是把自己變成野獸，把別人咬得鮮血淋漓的檢舉者。對這些立功者的獎勵是什麽呢？是降級使用，原來教中學的去教小學，還得感恩戴德地感謝寬大處理。這次得到寬大處理的還有部分人本來就沒有右派言論，是當時為了湊那百分之五的比例劃的右派。像金七桂就屬於這樣的人。         文教戰線的五十七個右派，湯曉康是永遠的留在這黃嗣寨了。剩下的五十六人這次有八人要下山了，燒炭班就有三人，他們是金七桂、吳楚南、李雲廉。在寬嚴大會上，有一名右派分子被逮捕法辦。他名叫梅牧野，原在省城某大學教政治經濟學，反右前夕下放來大壟縣中教語文。反右鬥爭一開始就劃成右派分子。這位哲人可算是真正向黨進攻的右派分子了。他有言論，有理論根據。他說土改是製造人為的仇恨，好人壞人不應該按財產劃分。富人中有不少的慈善家；窮人中有不少的流氓地痞二流子。也有不少的搶劫者和粱上君子。鬥地主資本家有打家劫舍的嫌疑。到了勞改林場仍不悔改，繼續擴散他的右派言論，所以他成了堅持反動立場的典型。

       金七桂雖然得到了寬大處理，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把帽子放到群眾手中，回原學校教書。但她並沒有任何的興奮和高興。教書這份工作本來就是她的，這一年多是被別人剝奪了。當她看到梅牧野被幾個民警推推搡搡地拉出會場時，她的心靈被震撼得欲碎欲裂。他不就是說了幾句真話嗎，像他那樣的想法我也有，被判了十年徒刑，人生有幾個十年啊。她與海珊和錦繡相處了一年多，已經成了莫逆之交了，她從她們的身上學到了很多知識和美德。她們真正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次隻有她一個人回學校教書，她真的高興不起來。

       散會了，吳老師召集八個要下山的人說：“我們明天就要下山了，去和湯老師道個別吧。”八個人找來了麻杆點燃拿在手中，采來了鮮花，大家把麻杆插到湯老師的墓前，把鮮花擺放在墓前，幾個人在墓前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他們無聲的向同伴告別。

      金七桂回到宿舍了還在癡愣愣的，李老師說：“聽說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你還不清理東西？”七桂從沉思中回到現實，想了想說：“我把衣被都留給你和海珊作個紀念，就沒什麽清理的了，走時就空手走了。”“金老師，回去高興嗎？”“我好像感覺不出有什麽高興，倒是心裏有些難過，一下子要告別兩個知己，兩個老師，還真有些舍不得呢。我從你們身上學到了不少寶貴的東西，我會終生把你們當作我的知己，我的朋友，我的老師，我們後會有期。”海珊說：“你是那樣的樸實和善良，我們很高興結識你這位朋友，我和李老師會想念你的。”“這個日記本是我和海珊送給你的紀念，因為我們沒有言論自由，隻能寄情於古人了。”七桂翻開看，首頁上寫了一首古詩：城闕扶三秦，風煙望五京，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她雙手捧著日記本說：“好詩，好詩，離愁別緒都在字裏行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