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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十)
(2006-06-21 14: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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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劃右派在劫難逃 芙蓉省師範學院是一所全學科的師院,是本省人類工程師的搖籃,它座落在湘江西岸,桔子洲頭,嶽麓山下。戚金寶已近而立之年,加之自己的出身不好,能在這所學院裏升造真是喜出望外。所以一到學校就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中去了。他期望著兩年後他會是一個很出色的教師。可是臨近畢業時的一場反右鬥爭徹底地摧毀了他的理想和前途。 他讀二年級的時候學院裏開始了整風運動,老師們都滿懷著極大的政治熱情給共產黨提批評建議,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放得差不多了,就馬上開始反右了,這種民主的整風運動一下變成了“引蛇出洞”,既是蛇,那就要全黨共討之,全民共誅之。於是反右鬥爭在全國如火如荼的開展起來了,每一個單位都下達了右派分子的指標,單位的領導心術不正的認為是鏟除異己的好機會,趁機把自己在政治上、業務上競爭對手劃成右派,發動一批人把這些右派口誅筆伐,說他們是披著人皮的豺狼,是化為美女的毒蛇。有的單位領導心地善良,幾個人到一起工作就像兄弟姐妹一樣,為完成指標,大家坐在一起商量,最後流著眼淚抓鬮。在那次反右鬥爭中中國五十多萬知識分子被劃成右派,打入另冊。秦始皇把知識分子焚書坑儒,殺士不辱士,因為士可殺不可辱;但右派被批倒批臭,尤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戚金寶是學生,學生中不劃右派,但有插白旗的指標,所謂白旗就是說你隻讀書,不關心政治,當時叫走白專道路;也有關心政治過火的,說你有野心,是政治小扒手。戚金寶太愛讀書了,在同學中成績太突出了,他被劃成了白旗。畢業分配時降級使用,他被分配到芙蓉省最西邊的邊城二師教書。 金七桂所在的大壟縣天門小學,反右鬥爭第一個揪出來的右派是萬漣漪的丈夫姚樂山,他是美術老師,美術學院畢業的,經常在雜誌上發表作品。揪出前一個月他就知道了,他畫的百花圖在美術雜誌上已發表半個月了,按常規稿費早就該寄來了,但一直都沒寄來,後來又在報紙上看到有一則消息,凡是作品作者劃成右派的稿費,沒有付的一律不付。他分析時局,自己會劃成右派無疑。與萬漣漪商量,為了女兒的前途就離婚算了。姚樂山說得好:“我們一家人是一個整體,像一個人,哪一個器官出了毛病就割掉,以免影響全身。”萬漣漪說:“缺了器官的身體是殘廢的身體,一個器官有毛病,是有病的身體,有病的身體有康複的希望,殘廢的身體永遠殘廢。不離,死了也得個全屍。”“我們是死是活不重要,姚瑤,為了姚瑤,我們要離婚,莫蠢,還不是做個樣子,又不是真離婚,我的心裏永遠都有你。”“我怕受不了。”“為了姚瑤,我想應該這樣做。”“樂山,我永遠都願和你同甘共苦,不過說為了姚瑤,我應該聽你的。”“請相信我,隻要我還有能力幫助你和姚瑤,我一定會盡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我想我們應該盡快地把姚瑤送到省會姥姥家去。她年紀太小,不要給她心靈上留下陰影。”萬漣漪心裏很苦,她刻骨銘心地愛著樂山,恩愛夫妻在政治風雨未到之前就要被迫著分手,他們送走了姚瑤,真的辦了離婚手續,姚樂山從家裏搬出去了。 學校一放署假老師就集中學習了,這次學習有別於以往的學習,往年都是總結教育經驗,交流推廣。這次是反右學習班,是決定百分之五的教師命運的時刻,誰在百分之五之列?誰在百分之九十五之列?每一個人都在心裏打著鼓,顫顫驚驚,如履薄冰,心裏都壓了一塊石頭放不下。 第一階段花了一星期的時間學習文件,這次反右鬥爭就是要把那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揪出來鬥垮鬥臭,每一個教職員工都要向黨表決心,跟共產黨走,與資產階級右派劃清界線,和資產階級右派鬥爭到底。接著就開始梳右派言行的辮子。就在開始梳辮子之時姚樂山被學校黨支部書記喊去了。這支書姓黨名衛國,不太急進,心中尚存人性。他對姚樂山說:“樂山,我把你請來,是想你給我幫個忙,這個忙隨著事態的發展,對你是殘酷的,但我沒有辦法,在我們學校找不出第二個會畫畫的人。”“支書,你說吧,要畫什麽我都畫,我是學美術的,義不容辭。”“畫披著人皮的豺狼,這是我們教育戰線統一布置的宣傳畫模式。把右派分子畫成披著人皮的豺狼向黨猖狂進攻。”“畫幾隻?”“畫兩隻吧。”姚樂山聽黨衛國的口氣,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對黨衛國說:“我一定會把這付畫畫好的,放心吧。”他走進了畫室鋪開紙,拿出筆和水彩,專心致誌地作著畫,當兩條狼輪廓初現時,他不禁啞然失笑,曾幾何時自己變成了一條張牙舞爪的豺狼?!滑稽之極,不禁悲從中來,即使是壞人也還是人嗎,為何要畫成披著人皮的豺狼呢?且不是汙辱人嗎?他畫得很認真,一上午就畫完了。他把畫送到黨支部辦公室,支書要他坐下,問他:“樂山,為什麽要離婚呢?”“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嗎。”“大難臨頭,兩人一起飛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啦。”“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成為婆娘兒女的累贅。”“還是不離的好,萬漣漪須要你的照顧。”姚樂山細細咀嚼著黨衛國的話,他打了一個寒顫,難道萬漣漪是我畫的另外一隻披著人皮的豺狼? 第二天上午八點通知在禮堂開會,姚樂山在八點前就來了,他走進禮堂看到主席台的標語是:批鬥右派分子姚樂山大會。禮堂的牆壁上貼了很多紅紅綠綠的標語,他在台下選了一個靠牆的地方坐下了,剛坐下,黨衛國就來到了他的身邊說:“姚樂山,你去報個到吧!”說完往禮堂後麵走,姚樂山跟在後麵,原來昨天畫的畫貼在禮堂後麵的牆上,姚樂山馬上意會到了,他從黨衛國手中接過筆來,姚樂山三個字一氣嗬成,豎列在畫麵的大豺狼上,對黨說:“是這樣吧。”“是,你現在到禮堂外邊去,等一下喊你再進來。”當姚樂山走出禮堂時,已經有很多老師走進禮堂了,還有一些外校的老師。在主席台上後麵是一排坐凳,坐凳前還放著三張辦公桌。台的前麵放著一張矮凳,旁邊豎著一個用紙箱做的牌子,上寫右派分子姚樂山之座。人都陸續到齊時,黨衛國宣布開會了,接著是陣陣的口號聲,姚樂山在此起彼伏的口號聲中被帶到了台前,在給他準備的座位上坐下了。黨衛國開始宣布右派分子姚樂山的罪行:姚樂山利用畫畫反對黨,反對毛主席,今年他畫了一付畫,畫名叫百花圖,九十九種花都開了,唯獨牡丹花是兩個未開的花蕾,要害就是這兩個花蕾,一個代表毛主席,一個代表共產黨,他這付畫的要害是惡毒的攻擊毛主席、共產黨獨裁。以上材料是人民畫報報社轉來的,我相信姚樂山和大家工作生活在一起,一定還有好多右派言論,下麵就由大家檢舉揭發。第一個發言的拿著一張畫說:“我首先介紹一下,這張畫是姚樂山今年二月發表在人民畫報上的作品,畫名野菊花,我數了數他畫的菊花的花瓣,每一朵不多不少十二個花瓣,這數不清的花朵就是數不清的國民黨黨徽,這數不清的菊花表達了姚樂山對國民黨無限的留戀,他用這張畫表達了他妄想國民黨卷土重來的反動思想。利用畫畫反黨這是姚樂山的一貫伎倆。姚樂山,你要老實交待你畫這張畫時的真實思想。”“我在畫的時候隻數了野菊花的花瓣,追求真實,要說和國民黨的黨徽一樣,那該把那滿山遍野的野菊花都消滅了,但這個物種也許在好多萬年前就有了,至少比國民黨的曆史悠久得多,現在說它的花瓣數犯了罪,公平嗎?”台下的人先是一陣靜默,爾後馬上有小聲的議論。黨衛國擊了兩下掌說:“安靜,安靜,大家可以就以上說的畫進行批判,也可以揭發新的問題,發言要一個一個地說,不能這樣鬧轟轟的。”下一個發言的仍然拿著一張畫,這畫名是“撒網”,畫麵上畫了一個很健壯的漁夫,穿著短褲,打著赤膊站在金光麟麟的河裏,端著網正準備撒出去。漁夫的身後是天門山和山前的村莊,有綠油油的莊稼,有飄著炊煙的村舍。畫麵除表現漁夫的陽剛之氣外,也描繪了祖國的美麗山河。發言人指著畫說:“這畫是姚樂山畫的,他畫的打魚人沒穿衣服,隻穿了一條短褲衩,這分明是攻擊在毛主席和共產黨的領導下,老百姓連衣服都穿不上,無事可做閑得無聊去打魚,姚樂山,你要老實交待你的真實意圖。”姚樂山說:“大家想想,穿著衣服洗澡是表示富有,還是表示愚蠢;中國農村的職業是農、林、牧、付、漁,打魚也是一種職業。”姚樂山原來隻想到百花圖有問題,其實他畫百花圖的時候是想的花蕾比花朵更具生命力,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發言的一個接著一個,他最近幾年發表的作品差不多都拿來批判了,後來他不說話了,也不向台下看,他怕看到萬漣漪,他不願看到心愛的人為他難過。 幾天的批鬥,給姚樂山揭了一百多個問題,最後要姚樂山交待。他說:“各位領導,各位老師,這幾天大家對我的教育像猛掌把我擊醒,使我認識到我的作品裏有那麽多的毒素。但我當初畫的時候,確實沒有你們說的那些想法。不知者無罪,我確實不知道那些畫裏有那麽多有毒的東西。還望領導和老師們指教和諒解。”他知道怎麽說都一樣,何不拿出點勇氣來說幾句大實話。他講完後馬上響起了雷鳴般的口號聲。“打倒右派分子姚樂山。”“姚樂山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喊了一陣口號後又要姚樂山講,但他已不存任何幻想,所以說來說去就那幾句話。學校反右領導小組商量把姚樂山擱下來,批鬥下一個右派。 下一個右派是誰呢?下一個右派是萬漣漪。她隻比姚樂山遲一個星期揪出來。罪名是她平日愛唱“天涯歌女”、“四季歌”、“紅梅讚”。在批鬥會上一個廚工發言說:“你天天唱那天上妓女和四姐,你老師當得好好的,又想當什麽天上妓女,當什麽四姐,你是在那兒擾亂人心,散布封資修。”她停了停接著說:“你還唱什麽花木蘭,唱什麽霓虹羽衣曲,這是吹捧帝王將相,宣揚個人英雄主義,還彈什麽滿江紅。什麽是滿江紅,滿江紅就是要把屠刀砍向無產階級,要世界血流成河。你今天一定要向革命的教職員工交待清楚。”主持批鬥會的也向萬漣漪說:“你必須交待真實思想。”萬漣漪站起來,嘴唇動了動,但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就是因為菜裏麵常有草鞋板兒蟲和涎螞蟲給她經常提意見使她懷恨在心,羅列這些亂七八糟何等可笑的東西來報複她,她能說什麽呢。真是萬般的無奈,沒想到樂山畫的兩隻披著人皮的豺狼竟然是她們夫妻倆。批鬥會上發言的一個接一個,講的是什麽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好不容易盼到十二點午休,她才拖著疲憊的身心回到了那冷清無愛的小屋裏。姚樂山離婚後從家裏搬出來與做雜務的老李頭住在一起,劃成右派後安排他打衛生,中午睡午覺時老李頭把嘴放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說:“樂山,今天上午萬漣漪也被揪出來了,她的臉色很難看,你得去看看他,一夜夫妻百日恩嗎,幾年的夫妻一世親,我知道你還愛著她。”姚樂山一翻身就往家裏跑,一口氣就跑到了家門口,他推門,但門閂著,他敲門,裏麵沒反應,他繞到後麵的窗戶前,扳彎了窗戶上的鋼筋才爬進去。他找到漣漪時,漣漪已經不省人事的仰臥在床上,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空藥瓶,一個空水杯,旁邊還放著一封信。他摸摸她的胸口還有心跳,探探她的鼻子還有呼吸。他把信放入襯衫口袋裏抱起漣漪就望醫院跑,時間就是生命啊,他拚命地跑,在路上他碰上了一輛馬車,車主說:“快上車!”旁邊有人說是劃了右派想不開,要劃清界線。車主說:“不關什麽左派右派,我老庹無黨無派,救人一命,勝造七級福途。”姚樂山抱著萬漣漪坐在馬車上,老庹也坐上了車把馬鞭甩得叭叭響。到了醫院很快作了灌腸洗胃,醫生說搶救得及時,沒有生命危險,住幾天院就行了。他先向馬車主道謝:“大哥謝謝你了,這是五十塊錢,請你笑納,不成敬意。還請你告訴我尊姓大名,住在哪兒,以便日後登門道謝。”“你正需錢用,我不能要你的錢。我庹某人可不是和錢一天生的人啦,行俠仗義是做人的本分。我姓庹名玉卿,家住路邊飯店,四海為家。我和馬吃飽了全家不餓。你堂客無事了我告辭了。”姚樂山拱手相送眼裏溢滿了感激的淚花。他走進醫院辦公室借用電話向學校匯報萬漣漪的情況,向學校請假。萬漣漪很快就醒來了,她看到姚樂山守在床前,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了,樂山的臉上也流滿了淚水,在這公共場所,他們能說什麽呢?唯有這眼淚可以盡情地流,流多少都不犯法。辛酸、屈辱、苦澀都溶化在這悲痛的淚水之中。 第二天姚樂山問了醫生要住幾天院醫生說要住五天,要到下周一才出院。他回到了學校,先把老李頭那兒的東西拿回家,到了家裏他取了所有的現金和存折以及一些衣物打了一個包放在家中,他來到了黨衛國辦公室,他哭著向黨衛國說:“黨書記,醫生說漣漪還要五天才能出院,請您給予我們人道主義關懷,等她命活過來後,一定要她好好地改造思想,就怕她命活不過來呀。”“哭什麽呀?五天就五天吧,又沒有人催你們回學校。”“那就太感謝您了。”他雙手作著揖地退出了支書辦公室。他到家裏拿了包回醫院去了。 星期六下午,他對漣漪說:“我們出院吧!”“你不是請了五天假嗎?”“幹嗎非等到五天?我們還是早一點走好。”萬漣漪已經會意了,在下午臨近下班的時候他們辦好了出院手續。他們隨著醫院工作人員的人流走出了醫院,在距醫院不遠的一家飯鋪吃了晚飯就黑了,兩人走出了飯鋪,走進了風雲四合的夜幕裏。“到哪兒去?””漂泊吧,處處無家處處家吧,我想你連死都不怕,絕對不會怕吃苦。”姚樂山邊說邊從包袱裏拿出幾樣衣物,開始穿戴起來。他穿上斜襟滿清裝,帶上兩鬢有點花白的假發髻,活脫脫的一個老太婆,把嘴湊到萬漣漪的耳邊說:“我現在是你的媽,往西走吧,三天後發覺我們逃亡了,肯定會往東方找我們,所以必須反其道而行之。你的工作證我加了一點,你現在是方漣漪了。”“樂山,我佩服你的聰明才智,那怕做山洞裏的野人,我也生生世世永相隨,那怕乞討為生,你在前麵討我在後麵端缽。隻是苦了我們的老小。”“我給你我父母各寫了一封絕命書,一來是把姚瑤托付給他們老人家,二來也可算是放一顆煙幕彈吧。”他在朦朧的月色裏看到了路邊的郵筒,把兩封貼好郵票的信丟進了郵筒。“樂山,我們必須有一個目標吧。”“我想我們可以經四川、青海、新疆去蘇聯,我們讀書時學的俄語,隻有這一條生路。”他們邊走邊說,走了三個多小時,他們走到了青天河小鎮上,鎮上有一家客棧,棧堂裏點了一盞美孚燈,把棧堂和門口照得如同白晝。“我們住下來吧,夜深了,不能走了。”他小聲地對她說。“好吧,我也走得有點累了。”二人走進了客棧,在櫃台上登記完了就進了他們的單間。方漣漪到客棧的廚房裏打了一桶熱水,二人洗了腳後就上了床。他把嘴湊到漣漪的耳邊,輕輕地說:“讓媽媽親親你。要是早知道你也劃成右派,還離什麽婚啦,受那種罪,我是披著人皮的豺狼,我要吃人了。”他緊緊地抱著漣漪,瘋狂地吻著。 第二天天剛朦朦亮,他們就起床了,走出客棧,借著月光回頭看客棧的招牌是三一客棧,兩人都很納悶,這客棧的名字怎麽這樣怪怪的,沒走幾步,他們看到了路旁的裏程碑上有三個一字。這是他們逃亡路上住的第一家客棧,三個一字深深地刻在他們的腦海裏。天大亮時他們走到了石西鎮上,走進了石西汽車站,買了兩張去花垣的車票,要一個多小時車才得來,他們看到站前街上有賣包穀豆腐的,三分錢一碗,各人吃了兩碗,就算是吃了早餐了。還花了五分錢買了五斤血李子。開往吉隆的汽車來了,他倆上了車,一路上他倆不停地吃著李子,既可填飽肚子,又可以解渴。下午他倆在花垣攔了一輛裝了煤的貨車,傍晚時來到了邊城,這芙蓉省最西邊的集鎮,是大作家沈從文筆下翠翠的故鄉。逃亡的人無心欣賞風景,他們得洗去身上的煤灰,所以他們在距集鎮半公裏的小河旁就下了車,給司機兩塊錢的酬謝,他們選了一個長滿笆茅沒人的地方,先是趁著天還沒有黑定,裸身把沾滿煤灰的衣褲鞋襪洗淨,接著他們洗頭發,洗澡,一路上的署熱和肮髒都丟到了小河裏。他們來到了集鎮上,找了一家招牌為翠翠小妹的客棧住下了,又去隔壁野味餐館吃飯,他們要了兩隻斑鳩炒剁辣椒,還要了一大碗樅菌酸辣湯,“母女”倆吃得津津有味,他們都說有生以來沒有吃過這樣美味的飯菜,也許是飯菜真的味道好,也許是裝過包穀豆腐和雪李子的肚子一天沒進過飯菜,早已饑腸轆轆。吃飽了,他們還喝了一陣老木葉濃茶,甜甜美美地睡著了,睡著了。第二天他們來到了渡口,不知是否是沈從文筆下的渡口,無從考證,但那確實是在河的兩岸架了一根手指大的鋼絲繩,擺渡人拉著鋼絲繩,帶著船到對岸。到得對岸就是四川省的秀山縣了。 五天的假期過去了,天門小學發覺兩個右派沒有返校,打電話問醫院,醫院說上周六下午就出院了。黨衛國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怎麽得了?這可是件大事呀,他馬上到教育局匯報情況,到公安局報案。教育局和公安局都向縣委匯了報,縣裏召開了有關部門的聯席會議。大家都一致認為一定是這兩個書生氣十足的青年人受不起那種批鬥,跑回家去了,決定派人到省會把這兩個右派抓回學校。 抓人的小分隊由兩個武警和兩個幹部組成,他們到了省會後沒有抓到右派,但得到了右派寄回的絕命書,兩個右派的父母都向抓人小分隊要人。兩對老人都哭成了淚人兒,兒女痛人心啊。一個星期後小分隊回到了大壟縣向縣委複命,分析是這一對人自絕於人民,畏罪自殺了。並且決定在天門小學再揪兩個右派。第一個揪出來的是老校長陸文軒,他在這個學校從教三十多年,解放時就在這個學校教了二十幾年書,說他推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庇護牛鬼蛇神,向老師和學生兜售封資修黑貨。在批鬥會上他老淚縱橫地說出了知識分子的知心話:“我陸文軒從教三十多年,深懂知識階層對執政黨和政權的從屬和依賴,我從心靈到軀殼都是想跟共產黨走的,可是你們卻舉起大棒向我打來,不讓我跟共產黨走啊!非但不讓我跟著走,連我的人格、尊嚴都被剝奪怡盡,這樣的做人還有什麽意思?”他已經泣不成聲。 批鬥會後,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家,對老伴說:“娃兒他媽,把你養的雞給我殺一隻□得吃補補身子。”老伴二話沒說,要兒子從外麵把雞捉來,殺了用沙罐□好。就在大家忙著捉雞殺雞忙得團團轉時,陸文軒從後門出去了。當雞□香,飯煮熟,喊他用餐時才發現他不在書房,書桌上放著一張用墨筆寫的字條,字條上寫著我去了鷺鷥灣。 當陸校長的家人風急火急地趕到鷺鷥灣時,他已經躺在水麵上在洄水旋渦裏上下遊走,不再屈辱,不再悲哀,他用生命捍衛了自己的人格和尊嚴,這是他最大的抗爭。當他的兩個兒子把他從河裏打撈上岸時他的鼻子和耳朵流著血,眼睛瞪得大大的,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兩個兒子給他做人工呼吸,把胃裏的水倒出來。但都無濟於事,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正在大家拋灑著悲痛淚水忙著做人工呼吸之時醫院的醫生趕到了,黨衛國也趕到了,公安局的法醫也趕到了。經過醫生和法醫檢查,陸校長已經死亡。老師學生和老百姓越圍越多,這河灘上集合了上千個悲痛的人。大家都大放悲聲,哭聲震撼了這烏雲密布的傍晚,震撼了鷺鷥灣。 澧水在這兒與岩山相遇,突然把流向由東轉向北,在這裏形成了一個大大綠綠的深潭,無數勇敢輕生的人都投入了它的懷抱,它以博大的胸懷擁抱著他們的靈魂。此時河灘上的哭聲震天,起風了,深潭裏吹起黑色的波浪。陸文和陸軒用一扇門抬著他們的爸爸往回家的路上走,老伴跟在後麵不停地喊:“老頭子,回家啦!”兒媳、女兒、女婿們也不停地喊:“爸爸,爸爸,回家啦!”孫兒孫女不停地喊:“爺爺!爺爺!回家啦!”外孫外孫女不停地喊:“外公,外公,回家啦!”老師學生們都大聲地喊:“陸校長!回家啦!”老百姓都不停地喊:“陸老師!回家啦!” 回家了,他靜靜地躺在外黑內紅的棺材裏,大家砍來了鬆枝,紮著白花,正在大家準備紮靈堂時,教育局來了三個人,其中一個說:“陸文軒是畏罪自殺,不準設靈堂,不準老師、學生送葬。”陸文說:“我們家不劃右派,我們的父親死了,設靈堂,盡孝心是天經地義的。致於老師、學生來不來送葬,我管不著,你來管吧。”子女們為他布置了莊嚴肅穆的靈堂,以麻梗代香,白□代燭,字紙代冥幣。遺像前除放著那一罐雞還有糖果之內的食物,食物的前麵花瓶裏插著一束雪白的梔子花,死者的腳下點了一盞七眼燈。大兒子陸文為靈堂寫了對聯:曆經三朝鞠躬盡瘁為人師表;嘔心瀝血春蠶吐絲桃李芬芳。橫批是萬古流芳。 出殯的那天送葬的人很多,穿著草鞋的泥腳杆子不下五百人。他們都是學校方圓十裏的農民。一個鄉為一隊,一個隊有一個樂隊,鄉裏的樂隊雖簡單,四個吹嗩呐的一個背圍鼓的,一個打圍鼓的,但樂隊多了也很壯觀。嗩呐聲聲如泣如咽,鼓點沉悶如怨如訴,這一群農民不怕開除球籍,不怕失去修地球的權利,他們不需要掩飾什麽,不需要顧及什麽。跟在泥腳杆子後麵的是工人和自由業者,他們吃體力飯,也不顧及什麽,隻有那些有一官半職,穿皮鞋的學生才躲躲閃閃,為右派送葬怕別人說立場不穩,不送吧,又怕人家說不講師生之情。 陸校長出殯的第二天,管文教的縣委副書記在天門小學作報告,題目是把畏罪自殺的右派分子陸文軒批倒批臭。並要整個學區的老師討論三天。接著和教育局長一道召開了天門學區反右領導小組會議。在會上總結了本學區五個學校的反右情況,其他學校劃右派都完成任務了,隻有天門小學還差一個。黨衛國說:“我校已劃了三個右派,我看也差不多了。”那縣委副書記說:“失蹤的兩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能算你們劃的右派嗎?像陸文軒,死了,蓋棺定論了,那可以算,所以說你們學校還差一個。”“我真不知道該再劃誰,人心浮動,以後怎麽辦?”“小黨啊,你這認識太模糊,太危險啦,你們學校還有地主分子,且品行不好,道德敗壞的人。”“你說的是金七桂老師吧,他是解放前就以教育為業,按黨的政策,她不是地主分子。她是一個品行很端正的人,你是說她和原公安局長那回事吧,人家完全是受害者,怎能是非不分,顛倒黑白,說人家道德敗壞呢。”“你有這些模糊的認識,你應該靠邊站了。我決定你暫到教育局報到,這裏我再派人來。你可以走了。”黨衛國說:“走就走吧,昧著良心做事我不幹。”“為了黨的事業,誰當絆腳石都要搬開。”黨衛國站起來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下班的時候,領導們都來到老師們學習的地方,由教育局長宣布,管文教戰線的李副書記來天門學區蹲點,領導學區的反右鬥爭。老師們都麵麵相觀,膽顫心驚,又有什麽災難要降臨了? 散會後,有人說教育局副局長王開泰自殺身亡了。教師隊伍就像開了鍋。這位副局長在全縣教師隊伍中是很有影響的,他畢業於省師大,在縣中當校長二十餘年,以治學嚴謹,為人正派著名,解放時要他當了教育局副局長。大鳴大放時他寫了大字報,說鬥大的字認不到一擔的人不能當官,當官就誤民,官當得越大就誤得越厲害。特別是教育戰線,外行不能領導內行。一開始反右就把他揪出來了。在批鬥會上他說:“我是虔誠地希望共產黨把教育抓得比國民黨好,百年大計,教育為本。這那裏是反黨,我不明白,我真的不反黨,為什麽硬要我承認反黨呢?”他出身於書香世家,上有老父老母,後代兒孫成群,四世同堂。他是父母的愛子,是妻子的好丈夫,是兒女們的好父親,是孫兒們的慈祥的爺爺,是外孫兒們的好外公,是老師們的好領導,是學生們的好老師。他一向受人褒揚和愛戴,劃成右派後,親人們怕他受不了尋短見,家裏的人看得很緊,隨時隨地都有家人陪伴著他,他對家人說:“我已經被拍去了靈魂,變成了行屍走肉,在世界上存在得越久就越臭,還是入土為安。”他是趁家人不注意跳進了自己後院的吊井裏。 第二天上午,老師們的頭腦裏都還裝著王開泰自殺的悲慟,李書記給大家作了“把反右鬥爭進行到底”的報告。在報告中列舉了大量的右派言論,也批判了右派自殺是和共產黨作最後的鬥爭,是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思想比不自殺的右派更反動。他危言聳聽地把共產黨說得十萬火急,若不反右,明天就會被右派奪權,他要大家把覺悟提得高高的,士氣鼓得足足的,再迎接新的戰鬥。要把他的報告討論三天。 大家越討論越不安,都在心裏默默地想周圍的人,誰要倒大黴了。都沒想到,這樣興師動眾是為了把一個弱女子劃成右派。第四天,這位縣委副書記宣布把右派分子金七桂揪出來。有兩個女廚娘把金七桂從台下的座位上拉拉扯扯地弄上了台,坐在右派的位子上。金七桂一開始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震得頭皮發麻,頭腦裏一遍空白。但她馬上鎮定下來,她得聽聽為什麽會把她劃成右派,別人發言了她還要回答問題。主持會議的人講她的罪行第一條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每年春節和清明她都去戚家的祖墳上掃墓,對地主分子的公公、婆婆、祖母她都孝順有加;第二條是她教的國語課常在課堂上講三字經,百家姓,增廣賢文。這些都是為剝削階級服務的。她看過了萬漣漪、姚樂山、陸文軒的批鬥,回答不回答都是一樣的,不聽不想不回答,反倒落得個清靜,因此每次要她回答問題,她都說:“接受老師們的批判,我沒有什麽說的。”開始主持會議的還說她老實,但後來看到她一句話都不說,才感到這是一種消極對抗,說她不說話是無聲地反抗,說她比前麵的右派更反動。 金七桂被揪的第二天,戚金寶回來了。金寶從禮堂路過的時候已經知道發生什麽事了。他走到家門口看到門上一把鎖,戚興一定是和外婆回桂花村去了。他放下行李馬上去買菜,做好飯菜後金七桂回來了。她看到戚金寶回來了,心裏很高興,想到自己的處境心裏又很難過。“金寶,回來了,你分配在那個學校教書?”戚金寶不想再增加金七桂心中的愁煩,麵帶笑容的說:“我分到省重點學校民二師,那兒是培養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學校。”他停了停接著說:“還是吃飯吧,我還是在常傑吃了的。”他邊說邊擺上了飯和菜。:“七桂,我做了你最愛吃的酸黃豆辣椒魚,還做了你愛吃的醋溜嫩南瓜絲。”七桂強裝出笑臉邊吃邊說:“好吃,好吃,廚藝真不錯。”“什麽廚藝呀,都是向師傅你偷學的,不知偷到手了沒有?”“青出於蘭,而勝於蘭,比我做的還好吃。”“賢妻誇獎了,愚夫不堪榮幸。”二人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什麽右派白旗,都暫時從頭腦裏退位了,二人世界是濃濃的愛情。戚金寶拿來了酒杯,倒了兩杯,說:“我們喝點酒吧。”二人笑眯眯地挽著手臂喝著交杯酒,一杯一口,連喝了三杯。金七桂醉了,她醉在丈夫的懷裏哭著說:“酒真好,喝了酒當右派可能膽大些,一定,一定不會那樣,那樣的膽戰心驚。”她在丈夫的懷裏沉沉地睡去了。戚金寶看著懷裏的妻子,屈辱和不幸又回到了心頭,真是借酒澆愁愁更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