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標題說是第一次去西貢-堤岸,其實我隻去過西堤一次,而且那也已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事。一九七五年,北越“收拾”了南越。次年,越南國會宣布全國統一。接著兩地人民相互走訪,許多失散多年的親屬眷侶久別重逢。由於南越的條件更好,南下人流遠比北上的來得洶湧。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踏上了一個多月的南行之旅。
那時候,前往南方可經陸海空三途徑:一是落海防乘船,二是上河內坐火車,三是到嘉林機場搭飛機。考慮到還可以沿途看看風景,我選擇了火車。去河內錢莊大街後邊的銀行換了錢,又買好了火車票,我回芒街準備了一些必要的行裝,再經諒山重上河內。河內—峴港專列晚上十一點開,出發那晚,雖然行李不多,表兄嫂還是給我叫了一輛“識路”三輪,並讓表侄從行帆街陪我到行草車站。表侄回家後,我轉身入月台,跨上正整裝待發的列車。
列車“喀嚓、喀嚓”地徐徐離站,河內南郊的燈火漸漸在夜色中消逝。南方是什麽樣的世界?傳說中的西堤會給我帶來什麽驚喜?一路上我既興奮而又充滿期待。一九五四年日內瓦協定簽署之後,越南兩半分治,成了另類的“一國兩製”。家裏有人南撤的北方人,從此不敢提及“美偽”統治下的親屬。直到全國統一,人們才舊事重提,而且爭先恐後湧向南方。若不是母親解謎,我自己也許不會出現在這趟車上。
列車通宵行駛,次日上午抵達宜安。因要給北上的車讓道,我們這趟車在榮市站等了近一個小時。隨後繼續出發,又是通宵行駛,淩晨時分到達順化,停車在鐵橋中央。從窗口往外望,香江畔的阮朝古都還在甜睡。忽然一群小童湧入車廂,搖動手中的茶水、糕點,清脆的叫賣聲劃破了難得的寧靜。接著又過了好長的一段路程,列車終於駛入峴港站。由於峴港以南的鐵軌還未修複,旅客要在這裏換坐長途汽車。上了大巴,重上往南的旅途。大巴在烈日下奔馳,路過芽莊、番切等地。下午,車抵西堤邊沿區的終點站。
盡管素未謀麵,但堤岸的親友一見如故。抵埠次日,我獨自出門“兜風”,沿街漫步。堤岸是華人的世界,西堤的商貿心髒。隻見街上車水馬龍,店鋪林立,中文招牌廣告鋪天蓋地。平西大菜市更是熙熙攘攘,人聲沸騰。戰爭痕跡未盡清洗,市麵還有這樣的景象,可想而知,和平時期其繁華肯定不同凡響。走著走著,忽然看見路旁一店鋪掛滿粽子,以為是餐館,便大搖大擺不請自入,說要點菜。老板解釋說:粽子隻是外賣,不供店內食用。想不到初來咋到就鬧了個“鄉巴佬出城”的笑話。
之後,我又重整行李去外圍城區的新平郡。但很不巧,撲了個空,早年服役法國傘兵團的親戚幾天前已返回邦美屬。新平郡是廣寧籍華人的主要聚居點;人們在這片土地上開拓、生息,基本上保留了從家鄉帶來的文化傳統和風俗習慣。這裏大多數人講粵語係中的欽廉片語,但講“艾”的也不罕見。反而操越語的人卻不多,中老年人能講越語的就更少。沒想到在越南腹地,越語仍未普及通用。街邊一所民辦學校,“中庸中學”的四字牌匾格外搶眼。本以為隻有中越邊界的華人才咬著母語不放,眼前所見徹底推翻了我之前的認識。中庸中學後邊的小街橫巷裏有一小市集,糯米糍炸煎堆等粵桂小食天天上市。聽說我剛從芒街遠道而來,好幾位前輩先後來向我打聽老家的消息。令人驚訝的是,盡管“少壯離家老大未回”,但 “伏波廟”、“牛路街”、“紅橋仔”、“五劃樓”等北侖河兩岸地名,一直未被人們疏忽、遺忘。
從新平郡入城中心區,要經過西貢賽馬場。連續好幾天我或騎自行車穿插附近城區的大街小巷,或獨自乘公車直入市中心,天天早出晚歸。某日正在安東街市時,忽然聽見“啪啪啪”一輪槍響,頓時人群一片慌亂。隻見百來米外一棟大樓樓頂,一個光著胳膊的長發男子正翻牆慌逃,好幾個持槍人則緊追身後。仔細一看,長發男也是手握武器,且剛才很可能是他開槍。看來雖然大戰已停,零星打鬥仍時有出現。
堤岸去西貢有超過十公裏之遙,但兩地街道相連,沿途樓房鱗次櫛比。好幾天我獨自乘車去西貢逛街,還搭渡船去嘉定遛了個彎。親友還幾次騎摩托載我去獨立宮、草禽園、聖母大教堂、中心郵政局等景點。現在想起來,真可惜那時未有照相機。西貢的地標建築比堤岸的大氣,街道也寬闊。不過論繁華,看來兩處不相伯仲。某日,在西貢的邊城街市閑逛時,偶遇海防來的章兄。後來在一單車停放處,還碰見陳富校友阿皮(Bi)。因不同班,與他不太熟絡,隻聽說離校後他司職公安。所以見他當時全副武裝,便想轉身回避,但認出我後他走了過來,雙方寒暄了幾句。
在新平郡我還遇見一芒街老伯,也是初來咋到。雖然互不相識,但他風趣健談,所以我們倆異地相逢,一拍即合。一天下午和他閑逛,路過街口時,他忽地轉過頭,指著街對麵的一店鋪,悄悄地說:“看見裏邊那娘們嗎?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就是我第一個老婆。十九歲那年她就嫁給我;我們倆在芒街正正式式結的婚。我是雇大花轎和鑼鼓樂隊,嘀嘀咑嘀嘀咑地把她接回來的。後來我落海防,又去清化做薄餅生意。忽然間法國人要撤退,一時間兵荒馬亂,大批大批人逃亡落南部。五四年我從清化匆匆趕回芒街時,發現老婆已經走路!…… 我和她一起生活總共隻九個月。”
聽他這麽一說,我朝他所指方向一望,果然看見屋裏有一容貌端詳的大嬸正忙著抹洗什麽來著。老伯繼續說:“可笑的是,昨晚親戚為我洗塵,就是安排在她家吃飯的。”老伯的故事越來越刺激,我不禁追問:“你們相認了嗎?”
“沒有。不知道她真沒認出我還是假裝不相識,還是想認但又不敢認。更不知道她到底是恨我還是同情我。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在裝還是其實也認不出她來。我一直不吱聲,她也不見有什麽動靜。吃飯時她老公也在場,但似乎並不知道我和她的過去。反正如今她已經子女一大堆,而我再婚後也養了好幾條化骨龍。隻不過我是想告訴你,這娘們才是我的原配夫人!除了當年參加婚禮的人外,如今隻有你知道這個秘密。”關於老伯的故事,後來在香港難民營,我曾同他的女兒和女婿提過。不用說,他們對自己父親的那段經曆一無所知。
又過了好幾天,錦普市華校的乃祥表哥從河內飛來。我和他各自從親友家借了一輛自行車,又是幾乎每天早出晚歸的東轉轉西逛逛,其中還拜訪了幾位南撤前曾經在裕豐碗廠做過工的人。再後來,表哥和我一起乘越南民航的飛機返回嘉林機場,結束了這次南下之旅。
那次西堤之行轉眼幾十年了,二零零六年我又到過順化、峴港等地,本打算重遊舊地,去西堤看一看,但卻因故未能成行。西貢-堤岸如今已改稱為胡誌明城。據互聯網上的各路消息,自從越南推行改革後,胡誌明城的發展一日千裏。工商興旺,市麵繁華,摩天大樓一棟比一棟高。人民生活更是今非昔比。越南語不在新平郡全麵普及的現象恐怕也早已成為曆史。如今,寫下這些發生在幾十年前的見聞,並不是想要記錄這座城市的變遷,而是想通過動筆動腦,追憶年輕時自己曾經走過的一段路程,重溫那些既充滿戲劇性、同時又可以讓自己深思反醒的情景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