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九一三年在廣西出生。一九二三年,我在南寧的一所小學讀書,幾年後升中學;初中畢業後我繼續升讀高中,那時我基本還是個十多歲的大孩子。高中畢業後,我考入駐在南寧的廣西省立第三師範學校,又在那裡學習了三年。一九三零年我完成這個相當於高中水平的師範課程時,還不滿二十歲。一九三五年(民國24年),我前往廣州報名入讀軍校。本來軍校學習的課程也要三年,但在學期中因為生病,我提前退學。離開軍校後,我又回到廣西。
在廣西,我在賓陽縣的一所中學教找到一份當教師的工作,教初中語文、地理、歷史等科目。一九三六年 (民國25年),抗日戰爭爆發,同年我報名入讀南寧“廣西軍事政治學校”(後易名為“中央軍校第六分校”)。我是該校第八期的學生。學習的課程本來也是三年,但因日本飛機轟炸,學校被嚴重損壞,不能留在南寧,要遷移桂林。因為我自己也在轟炸中受了傷, 不能隨校搬遷,隻好留在南寧。雖然未能去桂林,但我的入學檔案還留校裡, 所以仍然屬於軍校的學生。在南寧一段時間後, 我傷勢漸好,待完全康復後,我重新報名入讀遷移桂林的學校,成為該校的第十四期學員。一年後,我完成學業,並奉命到第五戰區的第七軍當排長。從此,我開始了在部隊的戎馬生涯,從湖南到湖北,從江西到河南、安徽等地,我到過很多地方,經歷了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等大小各種戰役, 多次奔赴戰場,在戰火中視死如歸。
入伍不久之後,我曾獲送到駐在桂林的陸軍大學參謀班接受訓練。在那裡,我學到很多新的知識,這些知識對我後來在軍隊的發展很有幫助。我在桂林的那年,軍隊做了整頓,部隊領到新的武器和裝備。離開桂林參謀班後,我又被派往第七軍的後勤部,接受新的任務,負責部隊補給和運輸工作。
一九四四年(民國33年),我回到柳州,在第四戰區幹部訓練團接受培訓.年底,訓練結業後,我被調派到31軍。抗日火焰燒到廣西時,31軍奉命前赴桂林打保衛戰。桂林保衛戰是一場聞名中外的大戰。雖然當時已是連長,但我仍上戰場直接參加戰鬥。那時三個排成一個連,滿額時全連應該有兵員160人,但我帶的連隻有120人。該戰打得極其激烈,從早打到晚。日本兵也打得很凶狠,他們將士兵分多點,將我們包圍。日軍還用飛機轟炸,開炮襲擊。我們的部隊隻能死守陣地。當時在桂林火車站背麵防守的是國軍393團,但軍校第十九期的官兵也參加了戰鬥。我軍在火車站背麵同日軍打陣地搶奪戰,槍炮轟隆,雙邊打得難分難解。
由於日軍有飛機作掩護,占空中優勢,國軍隻有招架之功,沒有反擊之力。幾輪惡戰之後,我帶領的這個連隻剩下大約20人,其餘的死的死,逃兵的逃兵,一時間潰不成軍。桂林最終失守,整座城市變成火海,被燒得體無完膚。除了部分軍隊營房和桂林城隍廟未被毀壞外,戰後的桂林城幾乎成了一片廢墟。那時的日本人軍隊裡,有很多朝鮮籍和台灣籍的士兵。朝鮮兵打仗特別凶狠,他們從不放過俘虜;所謂寧殺錯莫放過,對俘虜從不手軟。我在安徽和河南那時,就曾經遇上朝鮮籍的日本兵。桂林保衛戰一仗,國軍隻打了幾天便被迫敗走。桂林淪陷後,南寧、柳州等地也先後被日軍占領。日軍還準備攻打貴州,但沒攻成。
桂林失守後,我也隨軍撤退。由於31軍的內部不團結,打了敗仗,上級決定將該軍解散,取消部隊番號。這樣一來,這個軍的許多官兵不得不各自找尋自己的去路。對於軍人來說,部隊被取消番號是一種恥辱。但這一仗的確令31軍丟盡麵子。後來美國人在廣島那邊扔了兩枚原子彈,日本人被迫投降,中國的抗戰終於取得勝利。當然那是後話了。
至於我本人,離開被解散後的31軍我來到湖南長沙。那時候在長沙,“幹青隊”(幹部青年隊)特別活躍。長沙那邊派我到衡陽執行新的任務;我加入了“幹青”中隊的工作。在衡陽時,我捉拿了不少無能的地方官,包括肖幹祖, 羅行安等人。後來幹青部被解散,我又得像大家一樣,要自找生活門路。在廣東的第九和廣西的第十中隊之間,我選擇了後者,去船業部門接受培訓。我選擇廣西的原因,是因廣東我沒熟人。在船業,我加入了特警學校。但從特警學校出來後,我卻找不到工作。於是我去百色,想在那裡碰一碰運氣。一九四五年初,我從南寧步行到桂西的百色。白色是一個壯人聚居的小城,比較偏遠。
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後,雲南軍和廣西軍奉命前往越南接受日本軍隊投降。入越的國軍部隊是62軍,軍長是王湊,他們是經廣西龍州線入越的。我也隨軍入越,但我們的部隊是經(原)廣東東興到越南去的。東興有一條法國人早期建的鐵橋,河水也不深。入越後我們一路直到河內。那時候越南那邊的陸路交通要比中國這邊的好。我們在越南時遇見不少當地華僑,我還與其中的一些人接觸、結識。越南的華僑大多數來自廣東、福建人和潮汕地區,他們主要是靠做米糧買賣為生。從廣東羅定、新興等地到越南謀生的,大多數開藥材店;做布匹成衣行業的,則是中山人和東莞人較多。在越南那些日子,華僑朋友有時也陪我們這些兵大哥出去走走看看,吃點早茶什麼的。後來我們收兵回國時,也是經過芒街返回東興的。
從越南回來後,我被調到廣東韶關。沒多久,國、共兩黨不和,內戰打響,我又再次奉命走上戰場。一九四六年(民國35年),國軍很多軍校麵臨解散。在成都,除中央陸軍學校的主校準保留外,其它地方分校都紛紛解散,連第六陸軍學校的第二十期也不保住。但我還是被派往軍管中隊,入讀專業的軍事課程。後來獲派往廣州,再後來到漢陽張發奎部報到。在廣東那些日子,我被授予捉拿漢奸的任務。那時我已升為參謀,少校軍銜。張發奎走後,宋子文來到廣州,成立了新的保安團。我又奉命到肇慶的省糾察隊第三分隊,職位還是參謀,是情報參謀官,肩上帶兩顆星。那年我才三十開外。當時,廣東那邊的時局特別復雜。李漢南屬左派,陳濟棠是南霸天。李漢南趕跑陳濟棠後,令很多人失業,連我自己的飯碗也難保。後來我與一位正在北伐軍團當官的舅父取得聯係。通過私人關係,他把我帶到63軍,很快我就被提升為中校參謀。
一九四八年解放軍逼近廣州, 也就是在那年的冬天, 我的第一任妻子患病不愈,令我極為傷心。 那時候醫學沒現在這樣昌明, 一般疾病都治理不了。解放軍大部壓境廣州時, 63軍被迫急撤廣西。第二年,63軍又宣告解散。當時我還在曲江,一時走投無路;後來又來到廣州,但仍然無可事事。 正當不知所措時, 我偶然碰見一位老上司。此人正好在地方部隊做事,是當地海軍第三艦隊的長官。他原先曾參與成立廣東突擊第一縱隊,是縱隊司令。我們見麵後,他安排我當大隊長,賜給我中校軍銜,要我參加珠海保衛戰,防範解放軍湧入珠海。幾番激戰之後,解放軍還是攻占了珠海,並於後來一舉南下,解放了粵西南和海南島。而我所在的第三艦隊,是由三個自衛隊組成的一個突擊中隊,沒有陸戰兵,兵員不足。解放軍包圍上、下川島時,我們不得不招收當地海盜加入隊伍, 補充軍力,對抗解放軍。戰鬥打得極度激烈、極度殘酷,畢竟那是你死我活的搏鬥。但事實證明,我們決心死守也無濟於事,珠海保衛戰中國軍真的打得不怎樣。當時參戰的有不少是來自地方民團的士兵,他們的武器很落後,基本不能打仗。敗陣之後,我們的殘餘兵力隨第三艦隊的運輸船逃跑去了台灣,那是一九四九年底。
我們撤退去台灣前,廣州那邊還有國民黨國防部的“鐵青”組織, 還有美國人培訓和指揮的情報團,這些人在廣州還相當活躍。但解放軍向東挺進時, 國軍隻能節節敗退, 不能抵擋。當時我的心情十分苦惱,而且還生了病。待我病好了點後,“鐵青”和美國人的情報團安排讓我去台灣。我們是從香港乘船去台灣的。那時要去台灣的人太多, 買票不容易, 沒有郵輪,我們隻能坐貨船前往。
到台灣後,我們這些大陸來的部隊被派到團管區。當時我們的任務是管理幾個縣的事務。但民團始終是民團,我們這些兵沒啥實力,做不了什麼大事。我的身份大約算是副縣長級別。後來我又被提升為上校。軍人一般靠打仗才有機會獲提拔,但那時已經沒仗可打,不再有獲升機會,所以我這個上校軍銜實際是有名無實。由於在團管區我們搞的是民事方麵的工作,所以大家隻知道我擁有中校軍銜,沒有人稱我上校。無論如何,用這個上校的軍銜來總結我的戎馬生涯,感覺還是很好的,畢竟“治”和“管”是性質不同的兩碼事。但總的來說,我在台灣的團管工作還算是有點成績的。我的任務主要是在國防部的團管區等候命令。因蔣經國的副官是我的舊同學,有一次我去和他會麵,還與蔣經國有一麵之交,並同他合影。其實我還見過蔣介石本人幾次。我和蔣經國合影的照片和當時所穿的軍裝一直保留著,隻是後來到了香港,我後來的妻子因怕惹麻煩,便將那些穿軍裝的照片都給燒了,一張也沒留。
我在台灣隻呆了一年左右,後來便從各種職務退了下來。一九五一年我離台到港。當時香港的形勢也很混亂。有一個在教會做事的人,因曾在1950-51年間參加過國民黨的活動,到香港後不久便被仇家槍殺了。那時香港有三股勢力,即美國中央情報局、張發奎勢力和李宗仁勢力。這三股勢力在香港明爭暗鬥,興風作浪。李宗仁曾想拉攏我加入他的勢力,叫我去衝繩做巡邏特務,說那裡的生活條件很好。但我不去,因為那時我已經在香港重新立了家室,有了孩子。我知道我們當中很多受過訓練的人被派往大陸活動。有的甚至到中越邊界的十萬大山縣一帶。他們是由美中情局出錢派去的。但我死也不去,因為我知道那裡很危險,去了就凶多吉少。事實證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去了都沒有回來。
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我經歷了無數風險,其中好幾次至今我記憶猶新。有一次發生在安徽合肥。一天我去看望我的好友張軍長,到門口時警衛團的幾個衛兵不讓我進去,我和他們吵了起來,忙亂中開了一槍。子彈雖沒有擊中誰,但就是這麼一槍,我被關進監獄一個多月。從監獄回來後,我被降職,解除正長官的身份,降為副長官。雖然我的待遇基本照舊,但已經沒有什麼實際的權力了。
幾十年代兵戎生涯,若果你問我為什麼在抗日戰爭年代,中國軍隊打得不好,大道理我不知,但就個人見解,或者我可以說幾點。首先是我們的兵器不足、不夠精良。連隊的兵員也不足。就拿我帶的那個連隊來說,報上去是160人,但實際隻有120人。把人數報大了隻是為了多拿薪水。當時的政府也窮的可憐,經常出現沒有軍餉、沒有薪水的情況。而且,貨幣沒有價值,市場的物價又高,我這個連長的月薪買不起100斤大米。即使團長也未必過得很舒坦,普通士兵的生活艱苦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很多人未上戰場,早已餓死在連隊裡。那時全國的抗戰口號是“與河山共存亡”,但我們的士兵大都是農村出來混口飯吃的農民子弟,很多人是被拉壯丁來的,新兵平時並不怎麼訓練,沒經過專門軍訓,沒作戰經驗,到打起仗來,士氣鼓不起來。沒有一種什麼主義的信念,便沒有拚死的精神。
在台灣退休時,我領到一大筆退休金,所以到香港成家後,於五三年開了一間製衣廠。製衣廠剛開不久時,我就擁有二十來台製衣車,雇了不少工人。在當時來說,這個規模算是不錯的了。我的製衣廠主要是領、送材料,直接製衣的則是由其它廠的車工來完成。製衣廠原先設在旺角,後來遷去土瓜灣,生意越做越紅火。一九六零年我的第二個兒子出生時,我的製衣廠生意如日中天。後來我的大兒子來英國讀書,在英國安家。一九九四年我將工廠交給我二兒子打理,然後來英同大兒子家人團聚。
在英國一轉眼快近二十年,我現在的身體還算不錯,天氣暖和時我和老伴會出去走走轉轉。適當時候我們還回香港去探親訪友。大陸改革開放後,我也曾先後幾次回去,重遊當年自己曾經出生入死的戰場,還碰見過其中一些曾經相互為敵的麵孔。我們這輩人幾十年前因接受不同的思想影響而追求不同的理想,各為其主,奮戰沙場,將生命置之度外。如今老的老,走的走,剩下的也沒幾人。今年我剛好100歲,一個世紀路漫漫,想起以往的經歷,不能不讓人唏噓感嘆。想不到人雖老,但那些刀光劍影的歲月仍固留腦底。我曾想過將自己的故事講出來,和大家分享。我的孫女是英國一主流報紙的專欄撰稿人,她也曾經想過以我的故事出書。但我畢竟是年紀大了,許多細節已記得不太清楚,許多人的名字或事件的日期也記不太準確,所以在這裡我隻能講個簡短、大致的情況而已。
桂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