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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堪回味

(2019-05-19 05:06:43) 下一個

 陳富高中讀書時的零星片段

一九六八年六月,我從芒街陳富中學初三畢業。九月,入讀高一。那年陳富高中剛好從疏散校址大角山遷回歌龍橋頭;初中也從坡尾村搬回市區。但因橋頭教學樓課室不足,初中到底去了哪裏,如今已經想不起來。芒街飛機坡附近的春海村還有一所初中,也許部分坡尾回來的人去了那裏。

陳富中學的前身是芒街華文中學。一九六一年省教育廳將芒街華文中學和越文中學合並,取名陳富中學,並在歌龍河西岸建了新校舍。陳富中學華文部教授中文,老師和學生自然都是華人。芒街有了華文高中後,本地初中畢業生不用再去河內升學,省內其他縣的學生也來芒街讀書。在北越防空形勢最嚴峻的六十年代中後期,不少外省人也成了陳富的插班生。我升高中那陣,陳富高中不再是“鼎盛時期”,好些華人教師已經離校,剩下的寥寥無幾。那年的高一、高二和高三分別隻有一個班。但越文部分無論班級還是學生人數都比華文的多。教職員中除校長外,全都是來自其他省、市的外地人。

編班初期,我們這個新班有學生近四十人,其中少數來自先安、潭下、河檜等地以至省外,班主任是周老師(兼教化學)。先安來的梁同學被選為班長,因他比多數人年歲稍為大些,而且還是共青團員(我在陳富初中時好像沒見過團活動)。第一節正式上的文化課是越文(V?n)。記得那天一位體型結實的老師走進教室,一言未發,拿起粉筆就在半個黑板上用中文幹淨利落地寫了“韓同源”三個字,然後轉過身來,笑吟吟地對大家說:“Hàn ??ng Nguyên”。接著又補充說:“D?y V?n”(教越文的)。這情景不免令全班驚愕。那節課他講些什麽,現已毫無印象,隻記得從頭到尾他沒說過半句中文。聽高年班的同學說,韓老師是南方集結上來的華人。

韓老師隻上一節課便沒有再來,調到哪裏去不清楚。來代課的是Th?y T?o(造老師)。T?o是校長,但可能擔任校長時間未長。為了解我們這批新入學的高一學生的越文水平,他特地給我們安排了一個課堂翻譯的測試:將《別無他途》的其中幾段譯成越文。《別無他途》是一篇關於阮氏明開(Nguy?n Th? Minh Khai)被“逼上梁山鬧革命”的報告文學,原文是越文(Không còn ???ng nào khác),(可能是)新越華報翻譯成中文。因之前並不知道還有越文版,看到測驗題後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以為校長通曉中文。後來才發現他並不懂中文,即使學過也隻能是半桶水,因為他是靠對照現成的越文版來批改測試的。

直至1968—69學年,中文仍然是陳富華裔學生的主科之一。給我們上第一節中文課的是一位帶近視眼鏡的老師,姓郭還是姓駱,可惜未能記住,因為她也是“虛晃一槍”後便不再出現,又是調到別的什麽地方去了。同樣,那節課老師講了些什麽,如今也想不起來。自此之後,中文課由馮一民老師接手。那時候,國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大中學生不是“大串聯”就是“上山下鄉”,即使留校上課的也未必有正規的教科書可用。就這樣,《毛選》和《毛澤東詩詞》成了我們的主要教材。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這一年的(中文)語文課文包括“論持久戰”、“老三篇”、“別了,司徒雷登”、“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被敵人反對是好事而不是壞事”、“放下包袱,開動機器”等文章,以及“沁園春 ?長沙”、“沁園春 ? 雪”、“清平樂 ? 六盤山”、“卜算子 ? 詠梅”、“七律 ? 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滿江紅 ? 和郭沫若同誌”、“水調歌頭 ? 重上井岡山”、“水調歌頭 ? 遊泳”、“七律 ? 送瘟神”這十多二十首詩詞。除了郭沫若的一篇《滿江紅》外,再沒有其他人的著作。同時,馮老師還教大家使用漢語拚音。第二學期,班裏辦了一次牆報,好些同學寫了稿。我自己也拚了幾句詩湊熱鬧,但寫的是什麽,今已毫無記憶。然而,這一年的功課並不輕鬆,除了數理化生文史地,還有政治和體育,且不說還比越南同學多了一門中文課。而且,每隔兩周還得參加半天勞動,不是去缸廠抬壇子,就是落駁船碼頭卸煤塊,再不就是到附近村子去幫農民築魚塘。

一九六九年三月,中蘇邊境發生武裝衝突。九月初,胡主席病逝,中越關係頓時明顯降溫。新學年開學同學們回校時,氣氛好像變得比前沉悶、局促。某日,老師(忘了是哪位)對大家說,從今起陳富不再是省立學校,此後不設中文課。沒多久,馮老師回河內去了。廣寧省高中中文教育就這樣被送上了斷頭台。學校的華人教職工除周老師外,隻剩張老師(物理)和鄧老師(體育)。我們這班高一升上高二的學生被分散編入原有的兩個越文l?p 9(九年班)班。我進了9B,班主任是太平省人,河內師大畢業。沒了中文課,外地來的華人同學陸續離校回鄉。漸漸地離校的越來越多,一個學期之後,兩個l?p 9剩下來的華裔學生合起來不足十人。

又過了好一會,忽地又來了一位教中文的老師。這位宜安外大(Tr??ng ??i H?c Ngo?i Ng? Vinh)回來的Th?y D?ng(勇老師)的中文到底火候如何,沒人知曉,反正他的授課對象本來隻是初學中文的越南學生。講了兩三個星期的“波、婆、摸”漢語拚音和幾個基本句法後(“你叫什麽名字?”,“你是幾年級的學生?”),大多數人失去了興趣(華裔學生本來就是“陪太子讀書”),啟蒙中文班流產。未久,有人又搞了個俄語興趣班,每周一節課。後因年底主課要重點溫習,俄語班也半途而廢。雖然沒了外語,但音樂課照常。三年陳富高中我們還真學了不少越南“紅歌”。連教數學的竹老師(Th?y Trúc)也在他的三角函數等繁瑣課程中挖空時間教大家唱一首俄國歌曲 —“列寧頌”(Bài ca Lê-nin)。

話又說回來,高一開學時T?o代了幾個星期的課後,由Th?y Ch?nh (整老師)來接替。Ch?nh隨班而上,連續三年任我們這一屆的越文教師,直至畢業離校。Ch?nh著重講越南文學類別。他熟記好些經典詩句,經常可以隨口而出。高三(l?p 10)那年他還扼要地介紹了幾部外國名著,如《巴黎聖母院》、《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及中國名作家艾蕪等人的作品。同年班裏也是辦了一次牆報,人人都得參與。我寫的是一篇有關小時候在飛機坡歡送胡主席的回憶。後來盤點牆報成績時,Ch?nh說,胡主席先後一共來過芒街兩次,而不是一次;但你這篇寫的還不錯,有看點。這個評點讓我暗地裏高興了好幾個星期。一九七零年,高三畢業試的越文試題引胡主席遺囑中提到的v?a h?ng v?a chuyên一句話 (“培育又紅又專的青年人”)。Ch?nh是省裏的改卷人員之一。次年,輪到我們這屆複習備考時,他講了那次改卷發現的一個情況,說“v?a h?ng v?a chuyên”是漢越詞,本以為華裔同學能駕輕就熟,誰知卻有不少人把其中的“h?ng”字誤解為“nét m?t h?ng hào”(紅光滿麵)中的“h?ng”,因而寫的文不對題。可見,Ch?nh對華裔學生學越文的優劣特點是有一定的認識的。

由於當時戰爭還在繼續,前線需要兵員,學校時不時有人離校入伍。再加上稍早前芒街瓷器廠工人罷工遊行時,大多數華人學生摻和在其中;因恐秋後算賬,不少人對學業心灰意冷。就這樣,從L?p 9升L?p 10時,兩個班縮水合為一個班。而到L?p 10第二學期,全班剩下不到四十人;其中華裔隻有四人,另加一自小讀越文學校的華越裔班長。在那段陰沉的日子裏,我自己也想過放棄。因為我知道“又紅又專”的列隊裏不會有我的位置。個別教員的反華言論、特別是這個班的班主任針對性地給我穿小鞋的小動作,尤其令我反感。正是因為我那種得過且過、“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處事態度,至今那位“老班長”還說我當時給他的印象是個“懶散的學生”。對此,我唯有一笑了之,從不多作解釋。

一九七一年春天,高三班開始複習迎接大考。此時教育廳來了通知:華裔學生將不再獲得“照顧分”(?i?m chi?u c?),原因是前兩屆畢業試表明,他們的考試成績不比越南同學差,無需特殊待遇。不管怎樣,一聽了這個消息,我們這幾個僅剩的華裔還是有點擔心。但待大考放榜之後,才知擔心是多餘的。全班四個人正式合格畢業,其中兩人是華裔。其餘所有準予畢業的都是以“v?t”(提拔)的方法通過。另有數人名落孫山。這一年,大多數拿到畢業證書的人升上各地高校,好幾個“官二代”還去了蘇聯、波蘭等東歐國家。好友永福進了“北大”(北太省農技大學),是該屆唯一榮升高校的華裔畢業生。

“逝者如斯夫”,四十五載飛逝而過。但至今,每當想起那段日子,總覺得五味雜陳,往事不堪回首。正是那時,中越關係從“很別扭”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華裔者不光是學生,連老師也沒遇上好日子。然而平心而言,三年的高中生涯讓我受益匪淺,至今很多所聞所學仍然派得上用場。得意也好失意也罷,陳富中學始終是我成長年代的母校。自創校時起,一批批活力洋溢的知識青年從各地到這裏來,青春在無聲中燃燒。莘莘學子中,不少先行者踏入社會之後,在教育、醫藥、工程、體育甚至軍旅等領域有所作為;而經曆平庸無奇的硯席同窗,同樣活得逍遙灑脫、實實在在。說老實話,作為這所名不出眾但曆途崢嶸的學校的一名平凡學子,我仍然為能有這樣的老師和校友而感到驕傲,並一直關注著社交媒體上有關母校的信息。這裏東拉西扯湊合幾抹特別難忘的片段,粗略地回顧一下那段盡管“不堪回首”、但對自己來說,姑且還算得起是“激情燃燒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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