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節倍思親
八表哥比我大約兩歲,是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童年時候,我曾幾度隨母親回到她娘家,探望那邊的親戚,從而認識了八表哥。母親娘家在南疆一座客家人聚居的小山村。這個中原大姓什麽朝代遷到這裏,也許從來沒人做過考究。這裏山明水秀,青鬆翠竹,山端一柱巨石,遠近聞名。然而由於交通不便,村民去鎮上趕集,不是要涉足徒步,就是要乘舟而下。母親的親戚分散在村內村外。八表哥家就在村頭小河邊,腳下淙淙流水,背靠密密果林,是一圍簡陋而古樸的典型客家農舍。
八表哥是母親的三哥的第三個孩子,上有哥姐,下有妹妹。第三個孩子成了第八的表哥,是因為客家人堂兄弟都按一家兄弟的次序排行。 母親的幾個兄弟姐妹中,要算她三哥一家生活最苦。據母親說,八表哥的大哥,也就是我的二表哥,原來是村裏的小學教師,一位誠懇老實的青年;然而在五十年代末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中,他卻被當作“五類”楸了出來,遠送東北,勞動改造。因自家哥哥一去多年,生死未卜,八表哥不得不挑起幫著養家糊口的擔子。他很小時就下地幹活,打柴挑水,插秧放牧,飽受種種磨難。六十年代中期,表哥的父親因急病不治,從此他們全家陷入更巨大的困境。記得有一次母親與她三嫂別後重逢,倆人抱頭痛哭,哭聲撕心裂肺,旁邊的表哥表姐們都忍不住淚水盈眶。這一幕,至今我還記得十分清楚。
文革武鬥盛期之後,二表哥獲釋回家。十多年冰天雪地的煎熬,無盡頭的孤獨和苦悶,將這位曾經滿胸熱血的山村漢子折磨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小中年。當時的社會,沒給像他這些勞改回來的人體麵的生存空間,村裏也沒有他可以耕作的田地。二表哥不得不再度離鄉別井,越境南下,指望在陌生的地域苟且偷生。他沒有異國通行證,無法乘坐班車,是我用自行車將他送過起程路段的幾個主要關卡,然後讓他自己再涉足遠行。一個破舊的布袋,一點點粗糙的幹糧,陪伴著這個失魂落魄的“臭老九”遠走天涯,直奔人煙稀少的少數民族山區,直奔慘淡的人生。
約莫記得,一九七四年的一天,我正好在邊城集市,來趕集的八表哥忽然出現在我麵前。好一段日子不見,他似乎長高了很多,成熟了很多,雖然仍像平時那樣,臉上掛著憨厚的微笑。“表弟”,他操著當地的客家話,“俺要去黑龍江,去俺哥原來勞改的那個地方。那邊搞了個國營林場,俺去開荒,種樹”。說完他拉著我的手,傻乎乎地望著我。那時候我對東北不太了解,隻知道那裏很冷很冷,南方人沒幾個承受得了那裏的冰寒冬天。可他這一走,說不定歸家遙遙無期。
“幹嘛要去這老遠?你想好了嗎?”我問。
“好男兒四海為家。”表哥沒有這麽說,但他的眼神告訴我,那是他想說的話。“去看看吧,反正在家隻能永世耕田。”他這樣解釋,看得出鐵意已決。我暗地掃視了一下他的眼眶,看不見半丁淚珠;但我知道,他舍不得遠離家人,舍不得這片養育他的綠水青山。但山裏人說話一言九鼎,我隻能祝願他一帆風順,並希望相會有期。
風雲突變,想不到幾年之後我自己又在倉促間離開邊城,遠赴國外。然而四十年前的那一幕,仍像發生在昨天一樣,停留在那個特定的時間點,在我的腦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稍早前我聽人說二表哥在一九七八年的排華浪潮中,也像所有華人一樣被踢了回來;後來又成家育子,熬過一段有苦有淚的日子後,終於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誠然對於八表哥,這些年來我卻不知道他下落何處:當年他遠走東北,能適應那裏的嚴寒嗎?他人生地不熟,同當地老鄉相處得怎樣?他現在是不是還在東北?成家育子了嗎?這些年來他分享到改革開放的成果嗎?… … 大前年我回國省親,邊城的堂侄曾開車帶我到小山村匆匆一行。那兒早已變了模樣,我再也找不到表哥的那間河邊老屋,也不知道其餘親戚的下落,眼前出現的都是些陌生的麵孔。盡管如此,我仍無法忘記那些艱辛的年月,無法忘記當年八表哥和我在集市道別的那一刻。轉眼間如今又迎來中秋月圓,八表哥年輕時的那副憨厚笑容又浮現在我的腦海。“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有時我想,這文革時期人人熟悉的戲曲名句,正好是八表哥的切身寫照。
八表哥,無論你在哪裏,祝你中秋快樂,願你平安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