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漫長路
口述曆史項目要編訂一集華人回憶錄,我特意找歐上校聊天,讓他講一講自己的經曆。歐先生其實不姓歐,但因他不願意公開姓名,為方便起見,這裏姑且給他起個姓氏。“歐”雖然不是他的真姓,但“上校”倒是他如假包換的軍銜。退伍前,他是台灣國民黨軍隊裏的上校“行政官”。“行政官”,顧名思義,就是不再帶兵打仗,而是坐在寫字樓裏的文職官員。然而,即使是“武官文職”,那也已經是六十年以前的事!
歐先生一九一三年出生,今年一百零一歲,廣西人,青少年時期曾在廣州讀書,後來入讀師範,之後又在中學教過地理曆史等科目,再後來才轉入桂林軍事學院學習。先生說,桂林軍院在某種意義上有黃埔軍校的影子,是當時培養軍事人才的重要場所。離校後,適逢抗戰爆發,先生被派往戰區,帶兵打仗。他參加過桂林保衛戰,南寧阻擊戰等戰役,打過無數次惡仗,目睹許許多多敵我廝殺的殘忍情景。在桂林包圍戰中,他帶的那個連全連百來號人最後隻剩下十二、三個兵。戰後,這個軍的軍長被降職,部隊番號被取消,士氣一落千丈。先生回憶說,那時國民黨軍隊的腐敗現象很嚴重,不少軍官虛報部下人數,目的是充大數向上頭領取軍餉,兵員實際上並沒有這麽多人,所以打起仗來時,真正上戰場的並沒有所說的那麽多人。先生還記得,當時的日本軍隊裏有很多朝鮮人,這些人打仗特別勇猛。相反,中國士兵多是被來的壯丁,沒受過正規軍事訓練,武器也比別人差,打起仗來吃虧並不希奇。
國共內戰時期,先生屬國民黨某名將部下,被派往廣州參與特務活動。那時的廣州社會十分複雜,敵我難分,連美國中情局也乘機在那裏渾水摸魚。後來,因國民黨節節敗退,先生又被指令帶殘餘死守珠海一帶,頑固抵抗。解放軍大軍壓境,直逼海南,國民黨大勢已去,兵撤台灣。一九五零年,先生也不得不也跟著他們去了寶島。
先生在台灣兩年多。那時的台灣,除了整頓陣勢外,軍隊已沒仗可打。先生被調去當文官,做管理工作,雖然軍銜已從戰時的中校升為上校,但際權幾乎不變。一九五三年,先生退離國民黨軍隊,領了一大批退休金,全家移居香港,投資辦廠、做生意。再後來,由於子女來英留學、發展,先生從商場上下來後,又再次移民,來到英國,自此一直在英生活。
作為百歲壽星公,先生身板仍然出奇的硬朗,天氣暖時喜歡偕同夫人出門走走轉轉,不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不外七、八十歲。先生思維清晰,樂觀健談,講話帶軍人氣度但不乏幽默。熟人碰見他,都喜歡跟他開玩笑,喊他上校,有的還舉手行禮,故意逗他開心。先生說,去年他夫婦二人回香港探親,飛機上的乘務員對他特別關照,隨時提醒他用氧氣口罩。畢竟,十多個小時的連續飛行,沒有相當的體能氣魄,誰也不會輕易冒這樣的險。先生說乘務員既擔心但又不勝歎服。
歐先生所講的故事中,讓我最感興趣的是他曾隨部去越南接受日本投降的那段經曆。他說他們的部隊從東興入越,然後直奔河內。他說在河內期間,還遇見不少當地華僑,有廣東人,有福建人,也有雲南人。期間他與部分人交情不錯,常常一起去喝咖啡、聊家常。先生還說他與當時的越盟首領之一的武元甲有一麵之緣。在與先生麵談前,我並沒有提過武的名字,是他自己有如傾訴家常那樣順口講出來的。我想,武元甲剛在不久前離世,如果是我先提起而後來他才稱自己認識武將軍的話,這或許有順水推舟之嫌。但既然這是他自己自然其然地記起來的,我想他真正見過武元甲的可信度應該不低。
其實先生還有很多很多很有刺激性的故事還未講,但怕影響他休息,我不敢過分糾纏。而且他也說過,曆史從來很難說得絕對清楚,政治觀點、立場的不同有時還會給講故事的人和故事中的人帶來麻煩。講故事隻是想盤點一下自己的經曆,得意也好失意也罷,一個人的經曆始終是他(或她)年老時最重要的心靈依托以至精神財富;要以寬容的心態去對待過去,對待自己和對待已經倒下去的人。我想,先生的這個觀點值得讚賞,也許這就是他長壽百歲的其中秘訣吧。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