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東到倫敦:回眸一笑五十年
我出生在印度,是印度的第三代華裔,現在則是英籍華人。大約是在一八八五年吧,我的祖父來到了印度。我們祖家來自廣東,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們的原籍是中國廣東省東莞市。十九世紀後期,由於戰亂、自然災害等原因,廣東一帶很多人離鄉背井到海外謀生;有的登陸東南亞,有的遠走北美。我的祖父是在廣州市的碼頭上船出洋的。經過三個多月在海上的顛簸,祖父乘坐的船在印度東岸的加爾各答靠岸。那時,他才十二歲。
那時候的印度,包括現在的巴基斯坦和孟加拉, 都是英國的屬地。為了生計,抵達印度後祖父便從師學藝,學製作家具和其他木製產品。勤奮能耐艱苦奮鬥,十九歲那年祖父就成就了一位手藝出眾的木匠;沒多久,他就擁有一間規模不小的木器廠。在那個年代,移居海外的中國人大都是男丁,所以除個別情況外,大多數人都得回國娶妻。到適婚年齡時,祖父回到老家東莞,娶了他的第一任妻子;這位妻子隨後給他生了兩個女兒。當時的中國,男人三妻四妾並不罕見。不久祖父再回廣東和第二個妻子成婚;但這二房妻子並沒有生養。後來祖父再次返鄉,和第三位妻子結成良緣,這第三房妻子便是我的祖母。祖母一共生了三個孩子,兩女一男,最小的是男孩,也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是一九一四年出生的。在他十多歲的時候,祖父便把他送回香港去學中文。父親在香港一間寄宿學校讀書,後來因戰爭和其他原因,他又返回加爾各答,開創自己的事業。父親開了一間飯館。飯館生意還不錯,很快就讓他儲足學費送我出國讀書。一九五八年,十來歲的我隻身來到倫敦,開始了我的學生生涯。
大學畢業後,我曾經打算到香港去碰碰運氣,父親也有意讓我去香港紮根,在那裏辦一家會計師事務所。不料,一九六二年,當我正打算經加爾各答去香港時,中印邊界戰爭爆發。考慮到我們的華裔背景,父親認為我最好暫不囘印度,先留在英國再說。誰知我這一留,就永久地留了下來。自那時起,我就一直在英國生活。我在倫敦找到了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並在這第一份工作中呆了好一些日子。後來,我加入英國保健部,當會計師,一幹就是整整三十八年,直至一九九六年我才退休。
在倫敦居生活了五十年,我目睹了這座城市的變化。五十年前的倫敦跟現在所見的大有不同。那時候私家車少,汽車的式樣也較單調。後來日本產的汽車打入英國市場,街上到處都是日本車。當時倫敦的華人也很少,位於蘇豪區的唐人街基本還未成型,隻有幾家雜碎飯店和家庭式的雜貨店。早期的華人大多住在東倫敦的港口區,跟其它國家來的移民一樣。那時候來英國的移民,都是乘船來的,沒有人坐得起飛機。人們離船上岸後,靠岸落戶,港口附近自然成為移民聚居區。所以東倫敦“狗島”一帶就是最早的唐人街。如今這裏有些街道還保留著中國街名,例如“廣東街”、“上海街”等;不同的是,這些街道基本看不見華人居民了。移民聚居區幾乎在哪裏都是貧民區,所以有人說,凡聽得見東倫敦的 Bow 教堂鍾聲的人,都是住在貧民區的居民。倫敦港曾經是世界大港,但到了上世紀的六零年代,港口開始衰退。雖然大小船隻還進進出出,但在碼頭工作的人越來越少。再後來,到了七零年代初,大型集裝箱碼頭在英國東部港口出現,倫敦港終於逃脫不了全麵關閉的命運。
這五十年間,倫敦脫骨換胎,從工業基地變成了世界金融中心。西城區雖然基本上保留原貌,但文化生活變得更加國際化,形形色色的娛樂吸引著國內外遊人。東區早期華裔居民的後代大多已搬離此地;目前居住在這裏的主要是七十年代後才來的香港移民,也有不少越南來的華人。倫敦船塢區已經重建,成了名副其實的第二金融中心。但倫敦最明顯的變化莫過於人。五十年來倫敦的人口變得更加多元化,什麽國家的移民都有。就拿華人來說,以前英國的華人主要是廣東人,但現在講什麽方言的人都有。過去華人主要是做飲食業,如今華人醫生、律師到處可見,中藥店、按摩店什麽的遍地都是。
自一九九六年退休後,我和太太有時去做做義工,有時到外邊走走,觀光旅遊什麽的,生活有了新內容。我們的子女已長大成人,各有自己的家庭、子女和事業。我們的身體都很好。幾年前我還到過中國廣東的故鄉探親,拜訪家族的父老鄉親,參觀先輩留下的祖屋。站在那間古舊的祖屋前,我簡直不敢相信當年祖父就是從這裏飄洋過海出國謀生的。我試圖想象祖輩們不得不離鄉背井、浪跡天涯的歲月。一想起這些,我就感慨萬千。如果說,祖父是第一代印度華人,我是印度第三代華裔,而我的孫輩是英國第三代華裔,那麽我們家族在海外已是五代人了。漫漫一個多世紀,從廣東到倫敦。我想祖父做夢也無法想像他的後代生活在什麽樣的世界。而對我來說,這五十年來倫敦一直是我的家。倫敦見證了我的青春年華;我目睹了倫敦的滄桑歲月。我喜歡這座城市 — 我們的共同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