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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初臨有幾夜

(2013-02-08 14:53:45) 下一個

                 香江初臨有幾夜


 “咩冧靶
?! 你哋隻船咩冧靶?!… …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底的一天早上;香港水域。經過二十三天的行駛,其中包括幾次香港(或可能是澳門)機動漁船拖行,我們乘搭的帆船抵達長洲。粗略估計,船上五十多人中,河內、海防和廣寧人各約占三分之一,另加一位來自老街省的大叔。船是昨天晚上在長洲碼頭對開水麵的一個小港灣拋錨的,半夜三更,碼頭空蕩無人,兩位“船大工”(掌舵)建議大家暫且休息,次日再想辦法。今早,天剛亮,就聽見艙外邊傳來急速的吆喝聲。

 走出艙外一看,隻見一艘舷邊標有“香港水警”的小型快艇正盤繞在我們的帆船周圍,甲板上一位警官模樣的人手上搖動著電喇叭,眼珠碌碌地掃視著船上的人群,反複呼喝:“喂,乜嘢冧靶?你哋隻船咩冧靶?!... …

 沒有人聽懂警官說的是什麽。“冧靶”聽起來跟“立板”有點相似,於是有人猜,警官是要人將一塊板立起來讓他看。但船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可以立起來的板塊。又有人自作聰明,說警官已同意為大家“lập biên bản” (越語“登記”的意思;讀音可混粵語“冧靶”)。大家正為香港警察也能講越語而驚魂未定時,發現這隻是空歡喜一場。幾番折騰之後,才知原來警官要記下我們這條船的編號,而非要為大家辦理上岸入境手續 (Number香港粵語讀音為冧靶’)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一艘粗大的船隻從遠處朝著我們這條帆船徐徐駛來。從外表來看,這是一條海上駁運船,但船上的人員更多,有點像電影裏經常看見的海軍陸戰隊。隻見這些水警人員說時遲,那時快,不到半個小時便將我們這條帆船牢牢地勾在他們的駁船後邊,然後開動馬力,朝香港方向駛去。雖然現在說是“朝香港方向”駛去,其實當時並沒有人說明要把我們拖到什麽地方,然後又將發生什麽事;我們的“船大工”也不敢多問。隻見水警們個個臉似死灰,毫無表情,仿佛拖著的是被人拋棄的一堆廢物。而我們這幾十個人傻呆呆的任其擺布,有的蹲甲板,有的挨桅檣,目光黯然,人人心裏壓著一塊大石頭。

 帆船被駁輪拖著在平靜的海麵上無聲地行進,沿途兩旁忽而島礁起落,忽而山巒連綿,或遠或近,或大或小;各種色樣的船艇間或迎麵而來,接著又匆匆而過,片刻間又消失在身後的海平線上。雖然眼前風景不乏新奇,但因去向未明,沒人有太多的心思去觀光賞景。香港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今晚誰來給我們吃的?明天又將是怎麽樣的命運?... ... 這些問題統統未有明確答案。如果說當時還有一點什麽令大家稍感安慰的,那就是在險境麵前人性中那種聽天由命的精神依賴:有人來接總比沒有人理睬好得多。

 大約過了兩個多小時,我們的帆船被拖進一個寬闊的港灣。靠近港灣前,從遠處看去,隻見距岸約六、七百米處的海麵上,飄著幾個大浮標,浮標旁邊是好幾條外形與我們的帆船相似的船隻。待兩邊靠攏後我們才發現,這些船上都是些熟識的麵孔。原來他們是同一水路的逃難者幾天前就被拖到這裏來集中等候。看見我們到來,這些“難兄難弟”們並未流露半點驚喜或意外。從他們的臉部表情看得出,眼前形勢並不樂觀。

 駁船解開拖纜,將我們的船和早來的那幾條船係在一起,然後揚長而去。我們就這樣加入了漂泊在海麵的船隊中。聽難胞們講,他們被扔在這裏後,每天就是等待,什麽消息也沒有;既不能離開,也不準上岸。旁邊一艘警艇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盯著他們的行蹤;每天兩頓盒飯由水警快艇送來。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到哪裏去,完全無人知情。

 聽他們這麽一說,我們的心裏更加不是滋味。但同時,由於終於能夠安全地“到”了香港,沿途沒有人葬身魚腹,大多數人還是暗中感覺得到一種說不出的欣慰。此時,從帆船上放眼遠眺,右前邊約四、五千米的岸上,山巔下邊是一棟棟雄偉的大廈;對開的海麵上,幾艘遠洋巨輪在陽光下英姿挺拔。身後,大型民航客機一架接著一架從低空掠過。整個空間展現的是一幅傳統山水與現代科技相容交織的圖畫,壯觀而秀麗。後來上岸以後我們才得知,這裏就是著名的維多利亞港,香港招牌景區,也就是人們常喻的“香江”。

 午後,隨著夜幕的降臨,岸上燈火陸續點燃,各種燈飾在港灣水麵折射出燦爛的光彩。遠處的島礁上、山腰間熒光閃爍,尤其神秘迷人。聞名全球的香江夜景盡收眼簾。晚上十一點左右,水警快艇送來晚飯,這時大家才想起幾乎整天滴水未進,幾木盆白米飯片刻間一掃而光。飯後,大家又聚在甲板上,心情仍然十分複雜,正所謂眼前良辰近咫尺,壯士斷臂落天涯。深夜,風浪越來越大,船身顛簸搖擺,別說在船上行走,即使要站也未必站得穩。這一晚,也許除了“船大工”家那幾個小孩子外,船上沒有人能夠安然入眠。

 在海麵飄蕩了兩天後,先前到達的那幾條船忽然被水警拖走;但像平時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到哪裏去。樂觀的估計他們將正式獲準上岸,悲觀的推測他們被遣返原地。水警沒說什麽,船上的人也無法與外界聯係。四周是藍深深的大海;香港是個陌生生的地方。

 懷著焦慮的心情在海上又飄了幾天幾夜,七九年元旦後不久,我們這撥人也終於獲準上岸。一起上岸的還有其他幾條隨後到來的船民同胞。一艘平板寬口的運輸船將我們接到一個好像已被廢棄的碼頭,臨時安置在旁邊的一間空屋裏。從外形來看,空屋像是碼頭的一個大貨倉;因牆壁和頂棚都是黑色,後來每當提到這個地方時,同胞們都管它叫“黑倉”(原名是廣東道碼頭)。那天晚上在“黑倉”吃的盒飯,夥食比先前在船上吃的好了些,有雞翼、豬肉、蔬菜什麽的。吃飯時不知誰忽然想了起來說,今天正好是大年三十,大家吃的正是年夜飯呢。

 在“黑倉”草草度過一個寒冷的夜晚,次日一早,也就是羊年的大年初一,幾輛紅色的雙層巴士陸續將我們接走,關進啟德機場旁的臨時羈留所。兩個月後我們才被送往深水埗難民營(“自由營”),然後各自去找雜活給老板打工。三十多年過去了,但初到香港水域的那幾個日夜,尤其是那些煎熬般的憂慮以及暗湧似的驚喜,仍像剛剛發生在昨天那樣清晰、真切。如今,轉眼間又到了農曆年的除夕夜,追昔撫今,特草此短文存個文字記錄,目的也就是“為了忘卻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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