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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記錄的故事

(2012-12-31 06:15:18) 下一個

                           來不及記錄的故事    


大約在十年前,年齡關懷組織
(AC)給我推薦一位陳姓老人。陳先生雖是耄耋之年,但舉步穩健,歲月好像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上世紀四十年代初,陳老就來到英國;他是我在倫敦所碰見過的來英最早的中國移民之一。旅英六十餘年,陳老可以說是滿腹故事;可惜這些故事我還未來得及“發掘”,老人就因病離開人間。

第一次與陳先生見麵,我就覺得他與眾不同。他平時與華人接觸不多,同輩的朋友熟人大多是“老外”。他懂上海話,但卻不會粵語,平時則主要講英文。我對他說有某個小項目想收集老一輩華人的故事,希望他能參與。但陳老不太願意,說早前回國探親,家鄉就曾有人勸他出書,他也沒答應。起初我並不明其中緣故,後來和他談心,才知他另有顧慮。原來陳先生青年離家,曾是西安事變某主帥的警衛隊裏的其中一員。出版社的老總們嗅到他的故事的火藥味,於是著意追蹤。但為免麻煩,陳老婉轉地謝卻了他們的請求。

和陳先生交往熟絡後,我對他的認識也多了一些。老人原籍浙江,小時隨家人移居上海。入伍後走南闖北,抗戰期間隨軍旅到過雲南、廣西一帶。後戰情有變,他和部分戰友被派往印度,在盟軍某所軍校裏學習戰車修理技術。那時候裝甲坦克等在中國軍隊中並不多見,懂戰車機械保養的人很少。陳老說他和他的同僚們是最早被派往國外專攻這一關的中國軍人。

 不久後陳先生經印度來到英國,複員後留了下來,在新的國度裏尋求生計。那時候,想在英國找一份較好工作並不容易,何況初來咋到的陳先生還未學會英語。無奈,他隻好去港區打工。先是在食堂裏做夥夫,後又到碼頭當苦力。當時的倫敦港是臭名遠揚的大煤港,碼頭搬運的活既肮髒又辛苦。幸而陳先生風華正茂,敢於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反倒是語言上的隔膜讓他飽嚐苦頭。那時,旅居英國的華人很多都是因遠東戰事而被迫滯留的船員,因而都是“純爺們”,女同胞少如風毛麟角。陳先生隻好就地取材,多番折騰後結識了一位本地姑娘,二人結為連理,數年後有了兩個小孩。隻可惜好景未長,先生和異國姑娘的婚姻不幸觸礁,最終還是一拍兩散。

又過了數年,陳先生梅開二度,再次成家;接著的幾年他曾多次轉行,先後在英格蘭中部的好幾個城鎮謀生,靠打工度日。攢足本錢後,陳先生開了一家小餐館,賣“雜碎”中餐。陳老的生意並不總是一帆風順,而是幾起幾落;到年老時老伴走後,他索性關門大吉,安享晚年。旅英幾十年,但陳先生一直未離開過英倫海峽,直至九十年代中,他才有機會回鄉探親。自小離家老大回,陳老說回家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家鄉不再有戰亂,半夜三更再也聽不見令人心寒手抖的冷槍聲。

 陳先生的兩個孩子各有家室,逢年遇節除女兒打個電話問安外,他與他們並沒太多來往。子女不懂中文,孫輩就更不用說了。陳老還有一個四十年代末撤退到台灣的胞弟。胞弟在那邊一輩子,到頭來也落得個“無產階級”的底牌。陳老說兄弟倆分別一大半世紀,一直未能相逢,好幾次夜闌人靜時,胞弟打電話來,兩地老人提著電話,許久說不出話來,互相聽得見對方抽泣的聲音。

 晚年的陳先生隻能靠政府的退休福利金過日子,手頭並不充裕。但有一次我陪他去參加某華校的開學典禮,他當場捐款一千英鎊。校方領導讓他上台講話,陳老對孩子們說,年輕時因國貧家窮,自己未能如願讀書,如今機會難逢,希望孩子們珍惜時光,努力學習。老人越講越激動,末尾時竟老淚盈眶,在場的師生都被他的言辭深深打動。

很長一段時間因事我未能與陳老保持聯係,但心裏仍暗地希望他能改變初衷,給我更詳細更係統地講述他的經曆和故事。然而二零零六年夏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位熟人的電話,說陳先生因病搶救無效,已在倫敦瓊斯醫院離世,護士正通知死者家人處理遺物。就這樣,陳老的故事便如風箏斷了線頭。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離去的不僅是一位可敬的華裔老人,而且很可能還是他所處的那個年代的曆史風雲的重要見證人之一。很可惜,這些都已成了來不及記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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