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防那些年月
我今年八十多歲了,一九四一年我十來歲時就離家到海防去謀生,七八年黎荀排華時,我被迫離開這座曾經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如今,風風雨雨又過了三十多年,但早年在海防奔波的日子仍然很清晰地記在我的腦海。
我的老家在中國廣東防城縣(現屬廣西)。日本人打入中國時,家鄉很多人被迫出外謀生。還不太懂事的我,就這樣告別了家人踏上生活的道路。我先是來到東興,不久後又過河到芒街去。我在河檜附近做了一陣子農工後,又背著簡單的行李前往海防。
我在海防一家福建人開的商行打雜。商行是做百貨買賣的,老板很有錢,在當時很有名氣。他除了擁有好幾間商店外,還在建安咖啡山買下大塊地皮蓋豪華住宅。我曾經在他們的建安住宅打過工,親眼見識他們家的財富和他們家人的奢侈生活。
日本人還在海防時,街上經常可以看見日本憲兵的巡車。到底日本有多少兵在海防,沒人知道實情。他們很狡猾,懂得施計掩人耳目。那時候日本兵有一種廣東白話叫做“樹膠人”的玩意。“樹膠人”是橡皮做的人體模型:泄氣時可以折疊起來;打足氣時,能鼓起來像真人一樣大小。日本兵就是用這些“樹膠人”來濫竽充數。憲兵出去巡邏,往往會搭上幾個“樹膠人”,給它們穿上軍裝,然後放在士兵身旁。那時候人們怕麻煩,一般不會正麵盯著日本兵,隻是側視或透過門縫窺視路過的巡車。因為街燈暗淡,車上坐著的到底是真人還是“樹膠人”,很難辨別。所以到底海防有多少日本兵,大家都沒個底。
盟國打日本時,盟軍的飛機經常從重慶和昆明飛到河內海防等地轟炸日本人的設施。那時候的飛機聲音特別大,飛機在空中盤旋、投彈,日本人在下麵開炮還擊,炮彈在天上開花,滿天烏煙瘴氣,十分驚人。老板有個女兒同日本憲兵拍拖。不過這個日本憲兵是台灣人,會講廣東話。日本人統治台灣時,台灣有些人加入日本憲兵隊,又隨軍服役來到東南亞。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國民黨(中國)軍隊來接管越南北方。幾十萬國軍湧入越南,河內、海防等城市住滿士兵。當時來越南的國民黨軍是五十二軍,六十二軍和七十二軍,可能還其他番號的部隊,但我已記不清了。隻記得五十二軍士兵很多是湖南人,而六十二軍講白話的廣東人比較多。可能因水土不服,很多湖南兵到越南後便生病。由於缺乏藥物,又沒得到及時醫治,不少人因而喪了命。
日本人走後,越盟在河內成立了新政權。因本來要去接管南越的英國人沒有來,法國人乘機在西貢登陸。當時越南的政治局勢很亂,各個黨派爭鋒鬥角,什麽國民黨、民主黨等都很活躍。海防的大街上經常可以看見越盟的人在操練,“莫—嗨—莫”!“莫—嗨—莫!”。他們有的人根本沒有軍裝,也沒有槍支,隻是赤著腳跟著隊伍高呼口令,但樣子還挺威風神氣的。
後來,國民黨軍隊撤退時,好些士兵脫隊留下來在海防定居;他們有的開理發店,有的辦藥房或替人打工。我認識的其中一位留在海防的士兵,後來還和我們一起來了的英國,他是幾年前才去世的。至於那位同老板女兒拍拖的日本憲兵,最終也沒有結成婚。日軍離開時他也回台灣去了。
一九四七、四八年間,海防亂成一鍋粥,我隻好到外地去避一避。我在宜安呆一段日子後,又跟著一大批農民去太平,替另一個福建人打工。這個福建人同樣很有錢。當時大多數人仍然使用東洋紙,雖然越盟的貨幣已開始在部分地方發行。一九五四年 ,法國人戰敗奠邊府,海防有很多華人去了南越。我原先的那個老板也領著一家人南下,他們家在海防扔下大量的財產和物業。
北越和平後,我又回到海防,並在下裏街安家。我在當時一家很有名的舞廳打雜,後來老板又讓我打理舞廳的酒水部,再後來我又被升為舞台技工。那時候舞廳生意很好,老板從外地租來專業的舞女來表演,有錢人都願意來舞廳尋歡作樂。政府搞公私合營後,舞廳關門大吉,我也轉行去做貨倉。一九五七年,接近而立之年的我才結束王老五的生活。
一九七八年我帶著一家人經雲南回到中國,在廣西的一所農場呆了一年後,又經北海到了香港。我在香港生活很多年後才到英國來。如今,離開海防已三十多年了,但人越老,以往的事好像越清晰。雖然沒有回去過,以後也不可能再回海防,但海防那些年月,仍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