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念碑
最近作了一次遠行,回到一個這些年來一直懷念著的地方。小時候曾在那裏讀書、生活,並因而結識了許多後來成了知音的良朋好友。多年離別,這座昔日較爲寧靜的邊遠小城,今已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舊城的街道佈局基本保留原樣,但由於市區一直不斷向外擴展,縂麵積比以前大了好幾倍。新建的馬路寬坦開闊,兩旁新樓一座挨著一座;街上車輛穿梭而過,一片繁忙的景象。除了那座曾經作爲小城地標的石拱橋和那橋底下靜靜地躺流著的小河外,如今我已無法在這裡找到熟悉的東西。童時的夥伴大多數亦早已移民他鄉或供職異地;出現在眼前的盡是生疏冷清的麵孔。想不到歲月飛逝,而今重回故地時,自己竟然完全徹底地成了一個陌生人。
懷著一種孤單而又無可耐何的心情,我不知不覺地來到河堤旁邊的一座樹葉蔥翠的公園門口。約莫記得,這一帶過去是供舢板停靠的碼頭;我離家那年,這公園並不存在,顯然是後來才推土建起來的。出於好奇,我步入公園,一眼便看見草坪中屹立著一座烈士紀念碑,上邊標著《祖國永遠銘記》的字樣。紀念碑不算巍峨高大,但碑基臨河而建,氣勢非凡。草坪旁邊,除了幾個正在玩耍的小童和看護她們的老者外,一切都顯得那麽寧靜安然,既看不見街上那樣的奔波人流,也聼不到車輛你追我趕的嘈亂雜音。碑前的瓷製香爐裏,一紮燒剩的香骨還冒著絲絲殘煙,給人一種莊嚴肅穆感覺。
我輕步走近碑前,無意識地朝一排排刻在上麵的烈士們的名字掃了一眼。寫在每個名字後麵的,是一些相關的個人資料:出生日期、入伍年份、犧牲年月和地點等。正當我一個挨一個地往下看時,一個熟悉的名字突然闖進我的眼簾,霎那間把我鎮住,幾乎令我停止了呼吸:鈡澤。 沒錯!是他!鈡澤,我的中學同學。當我將碑上提供的資料和自己的記憶反復核對並百分之百地肯定碑上的那位烈士就是我當年的同學後,我激動得兩條腿發抖。説不清到底是因爲突然而來的震驚還是心底的哀傷,我差點兒控製不住突然湧到眼眶邊的淚水。
江流日日,説來話長。鈡澤是我初、高中時代的同學,他雖比我稍為年長,但我們不單同班,而且還曾經同坐過一張桌子。他出身算是富家子弟,父親辦過工廠,在當地小有名氣。哥哥又曾經是專業邉訂T,打得一手好球,擁有不少“追星族”。這樣的背景使他們家的兄弟姐妹們顯得有點貴氣,好像以眾不同似的。爲此調皮的同學還給鈡澤起了個別名,叫“真珠”,其中含意可想而知。鈡澤讀書並不算太賣力,從學習成績上看也算不上高材生。但他性格活躍,喜愛辯論,而且凡事不輕易低頭服輸。那時候我們身邊的幾位“哥們”都是喜歡吵吵鬧鬧的人,所以經常相互頂撞,有時甚至還會弄到麵紅耳赤。由於互不相讓,有幾次幾乎閙到要大打出手。大孩子時代,人人都有那麽一股牛脾氣;但是,別看老是這樣各不留情的,在骨子裏頭,大夥的感情始終還是那樣的真摯、友好;從不把瑣碎小事記在心裏。
上高中後的那幾年,前綫戰事告急,許多青壯年人陸續應徵入伍。鈡澤再也讀不成書,決定棄筆從械。由於他身軀魁梧,體能較好,不多久便從步兵營調到裝甲團,成一名坦克駕駛員,直接開往戰火蔓延的戰場。當戰爭還在進行時,人員的傷亡是不會輕易公開的。鈡澤的親屬除了知道他正在前綫某戰區作戰外,其他一概不知。數年後,戰火漸漸熄滅,許多戰士陸續回鄉,唯卻不見鈡澤的影子。不久,他家裏的人接到噩耗:鈡澤已經英勇陣忙。軍區來的通知書說,鈡澤是在一場惡戰中犧牲的。他們的坦克在沖向敵陣時,不幸中彈起火;由於戰車深陷地溝,裏邊的戰士無一人脫身。鈡犧牲時不過二十嵗左右 … …
光陰似箭,漫長的歲月似乎隻是一晃而過。如今,鈡澤的親屬早已移民國外。昔日的那些朋友同學們亦早已勞燕分飛,在五湖四海建立了自己的安樂窩、幸福巢,生活在跟以往絕然不同的環境裏。但想不到我此行回來,竟然在這座幾乎完全陌生的小城裏,看見這麽一座具有特別意義的紀念碑。然而這座小小的紀念碑,對我這個久別遲歸的人來説,它上麵刻著的不隻是英雄烈士們的英名,更有我們這一班人的一段無法忘懷的歷史。那些日子雖然遠去,但一股無形的力量還牽連著我們的心。在這座碑石上,我似乎找到了這股力量的其中一個根源。於是,我提起照相機,輕輕地拍下紀念碑上刻著的那熟悉的名字,腦子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是的,站在紀念碑的石級前,麵對著前邊小河涓涓的流水,我仿佛看得見昔日那些天真無邪的笑臉,聼得見當年那振振有詞的爭辯聲。是的,正是這條並不十分顯眼的小河,曾留下我們無數少年時代的身影。但願這源源不息的河水,但願公園裏的花草樹木,永遠陪伴著我的烈士同學安息、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