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71)
困難時期我還沒上學,有一年夏天,奶奶蒸了一鍋饅頭,我拿了一個剛出鍋的熱乎饅頭邊吃邊找鄰居的孩子去玩。剛出門就聽大孩子們喊:門口有路倒,快去看啊。我不明白什麽是路倒,就跟著大孩子來到南門外。出大院門往左邊一看就見一堆大人孩子圍在那看熱鬧。我拿著饅頭從大人的腿縫裏擠了進去,見一個破衣爛衫的中年漢子正靠在牆上啃一個沒有苞米粒的苞米棒子。我正傻傻地想,這苞米棒子能吃嗎,他怎麽啃的那麽香呢?這人突然一把將我手中沒咬幾口的饅頭搶了過去,三下五除二就給吃了。我一下楞了,旁邊的孩子起哄喊著:搶饅頭了,搶饅頭了。我急忙往家跑,心裏尋思,饅頭是有數的,我的被搶了,奶奶回去不得說我啊。可回去告訴奶奶我的饅頭被搶了後,奶奶卻沒說我一句,隻是歎了口氣說:“這人是餓壞了,搶就搶了吧,沒準能救人一命呢。”
也是在困難時期,當時是家家挨餓。有一次經常給我們剃頭的師傅又來院裏打著那個嗡嗡作響的玩意,奶奶聽見後就喊他進屋給我剃頭。每次剃完頭奶奶都會和師傅聊一會,讓他喝碗水再走。這次給我剃完頭,剃頭師傅卻沒和奶奶打招呼就急忙走了,晚上奶奶分窩頭時,發現丟了幾個。想來想去,隻有剃頭師傅來過,一定是他餓極了給順了去。奶奶雖然很懊惱,但也沒出一句惡言,隻是念叨著:這人真是餓壞了啊。
小時候,奶奶經常帶我下鄉,都是搭農村進城送菜的馬車去鄉下。第一次跟奶奶下鄉去我三奶家,記得一進門三奶家的幾隻大鵝就伸著脖子嘎嘎的叫著衝我們跑來,我當時不懂鵝還會擰人,不知道危險,還高興的要去抓鵝,可奶奶明白鵝不好惹,一把把我抱起來,一麵用小腳抵擋著大鵝的進攻,一麵衝屋裏喊:“三,趕快出來,把鵝圈起來。”
小時候特愛跟奶奶下鄉,冬天可以在河泡子上滑冰車,夏天可以去地裏玩。我第一次看到活豬就是在鄉下,我還以為是公園裏的黑熊,就一驚一乍地大喊:黑熊,黑熊。鄉下的表弟表姐就笑話我連豬都不認識。這個笑話他們叨叨了好多年。
奶奶和三奶很親,三奶對我們三個兄弟比對自己孩子還親,因為三奶自小就喜歡父親。本來父親是想讓三奶跟奶奶一起進城的,母親說,那時城市戶口好辦,她完全可以把三奶的戶口也落到我們家的,可三奶的家人不同意她跟父親進城,三奶就留在了鄉下。為此,父親還哭了一場。母親說,她隻見父親哭過兩次,一次是三奶沒能跟奶奶一起進城,再就是二弟得黃疸型肝炎時,父親抱著二弟哭了。我二姑就是黃疸型肝炎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父親當時是急哭了。
母親後來告訴我說,我三奶心眼實,心善。二奶就不好,小心眼,好嫉妒。那時我們家的規矩是三個媳婦誰懷孕生孩子,另兩個妯娌就要輪流伺候月子。坐月子的媳婦唯一的特權就是每天可以吃一個煮雞蛋。輪到我三奶伺候月子時,每天都挑一個大個雞蛋給我奶奶煮,輪到二奶伺候月子時,二奶就挑一個小雞蛋給我奶奶。二奶對我奶奶有些嫉妒,因為我奶奶生了兩個兒子,雖然隻活了一個,而二奶和三奶生的都是姑娘。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生了兒子的奶奶自然受到太爺太奶的重視和厚待。
我還記得小時候,三奶經常進城來看父親母親、奶奶以及我們三個侄孫子。每次來都要豎著大拇指誇我們幾個和母親。有一次三奶進城的時候,她養的大黃狗也跟來了。我奶就說她,三兒,你怎麽把狗還帶來了。三奶邊比劃邊說,不是我要帶,是這狗非跟著,攆不回去啊。結果這大黃狗帶來一身跳騷,把我咬的一身疙瘩。我本來就皮膚過敏,被跳騷一咬,很快大包就變成了水泡,害得我兩個禮拜沒上學。
每次三奶來,奶奶都拿些舊衣服和一點掛麵什麽的給三奶帶回去。三奶每次來也是帶點農村的菜和苞米什麽的。我看得出來,奶奶和三奶很親,三奶見我們更是親熱的不得了。
奶奶得了肺癌後,三奶來過幾次我記不得了,但最後一次來,我還清楚地記得奶奶對三奶說的話。奶奶說:我這病也治不好了,你下次再來也許就看不到我了。奶奶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可三奶卻掉了眼淚。我在旁邊看著心裏堵得慌。
從小幹慣了活,老了奶奶也是個閑不住的人。春天做大醬,秋天汲酸菜。做大醬用不上我,汲酸菜時我則幫著運白菜,抬石頭。夏天納鞋底做鞋,彈棉花,洗床單,漿床單,我最愛幹的活就是和奶奶一起抻洗過的床單,一邊抻一邊笑,就像玩遊戲一樣。入冬前,奶奶就和母親一起給我們做棉褲棉襖和棉鞋,我們小時候的棉衣棉褲都是每年拆洗的。因為有奶奶,我們哥仨冬天沒挨過凍,天一冷就能穿上嶄新的棉襖和軟軟乎乎的棉鞋。鄰居同學小濤家裏沒老人,父母都在機關上班,他的棉衣棉褲就總是破破爛爛,奶奶就總是一邊說這孩子真可憐,一邊幫他縫縫補補。盡管一年到頭不閑著,可我從來沒聽奶奶抱怨過一句,也從沒說過累,總是高高興興,知足常樂的樣子。
奶奶後來把這些手藝都傳給了母親,如今的母親就像當年的奶奶,一到春天就買豆子做大醬,一到秋天就張羅汲酸菜。以前都是母親親手做,別人做她不放心,現在幹不動了,這活都成了我弟弟的。估計做大醬和汲酸菜的手藝不會失傳了。而做鞋和做棉褲的手藝現在是用不上了,恐怕要失傳。
奶奶性情隨和,不固執己見,凡事都隨大流。文革的時候,奶奶也和大院裏的老太太一樣,學跳忠字舞。大家學甩手療法的時候,奶奶也跟著學。對我們三個孫子更是百依百順。在我的記憶中,奶奶隻有一次生了我的氣。
文革停課鬧革命期間,我們小孩子在家閑得無聊,院裏掀起了一股鬥雞熱。那時幾乎家家都養幾隻雞。一是為能撿幾個雞蛋,二是過年時能改善一下夥食。我們家也養了幾隻雞,其實隻有一個母雞和一個蘆花公雞是自己養大的,其它幾隻公雞都是我表哥送來的。有一陣時興打雞血,在給我得了白血病的表弟治病期間,四姑也曾試用這個偏方,表弟靠打雞血勉強維持不到一年的生命。那些抽完多次血後,沒什麽利用價值的公雞就送給我們養著,等過節時殺了吃肉的。而表哥看著那些雞就惡心,根本吃不下,以至於到今天他都不吃雞肉。
這樣我們家就經常是四、五隻公雞,一個母雞。公雞就成我們的戰鬥雞。奶奶不讓我們鬥雞玩,說那樣雞就不長肉了。可我們不聽,總是偷偷地每人抱一隻雞去與別人家的雞比賽。有一次,我的大蘆花雞與院裏的雞王鬥,廝殺了幾乎半個多小時不分勝負,兩隻雞都累的快趴下了的時候,我的大蘆花雞竟奇跡般的戰勝了比它大一圈的雞王。我們哥仨歡天喜地抱著大蘆花凱旋而歸,悄悄地把大蘆花放進籠子裏,又偷了一把大米喂它,以為可以瞞過奶奶。但蘆花雞冠子上的血跡暴露了我們的行徑,奶奶發現後真是氣的夠嗆。晚上奶奶告訴了父親,父親為此把我們訓了一頓,上綱上線地說隻有舊社會地主老財和二流子才鬥雞玩,新社會怎麽能玩這些舊社會剝削階級的東西。從此,我們就再沒玩過鬥雞。以前奶奶在我們犯錯的時候都是護著我們,從不向父親告狀,所以我知道奶奶這次確實生氣了。
奶奶一輩子是知足常樂,一輩子總是為別人著想,對自己的生活卻要求很低,有什麽吃什麽。在奶奶最後的日子裏,奶奶唯一想吃的竟然是紅高粱米。文革期間,因為遼寧的極左,為了高產,農村隻種晉雜五號高粱米,學大寨都學歪歪了。這種晉雜五號高粱米米粒發白,吃起來味同嚼蠟,根本沒有高粱米味,連牲口都不愛吃。所以那時候紅高粱米很少有人種,很不好買。後來還是父親從他海城的一個同時的老家搞到一點紅高粱米,算是滿足了奶奶最後的心願。
奶奶慈祥陽光的麵容已經烙進我的記憶裏,也化作一種基因融在我的生命裏,此生此世與我同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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